新书坊｜游国恩：论诗的欣赏

游国恩先生

诗，乃是用最精萃美妙的语言把外界物象同意象通过作家的感情融成一片而产生的，大致说来能分两方面讲，即形式与内容。或者广义的说，一切韵文都可谓诗，甚至于非韵文，只要含有诗的意味者都叫诗，如“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未尝不可称为诗。狭义的诗即是我们普通的说法，除乐府外，有一定句法，如五言、七言、四言等。小时候读的《百家姓》一类的东西只能说有韵的韵语，不是诗。

“欣赏”两字出于陶渊明的《移居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但欣赏并不是容易做到的，必须以了解为前提，以学力经验作后盾。然而，学力经验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为，从粗浅方面说也可以由字句来欣赏。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选》中将“见”字作“望”字，苏东坡评云，有意无意中见南山，趣显遽远。

或者，由意境来欣赏，好的诗要意境高，换言之，即是要有深刻的意思。林逋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乃是改五代张为的诗，仅将原诗改换二字，就已“点石成金”，其优美处即在于“切”。

除此，中国诗人往往用水来比情感，愁思，眼泪，用得适当则“新”，则“切”，用得坏，即“陈腐”“腐败了”！如徐幹诗云：“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情绪不断）白香山诗云：“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以长变高，不言思君，却别具新鲜。）至于贺方回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及“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典）比以前用水的象征更“新"更“切"了。

什么样的诗才是值得欣赏的呢？举例说来，如《世说新语》谢安在雪日咏歌，谢云“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太坏）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较上句好）陶渊明云：“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意境好）张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此诗的缺点即在于有一大堆物象，而未能通过作者的感情，故支离破碎了。

再如咏老一类作品，白香山有句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苏东坡：“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全是极好的诗，因云貌如“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霜叶，但又是在醉中，而虽红又不是春天何？杜牧之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宋朝学究评为孙氏霸业系此一战，与理不合。殊不知此正以小喻大，二乔尚不能保，何况天下？此解人不易得也。

中唐戴叔伦《除夕宿石头驿》云：“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时空对写）柳宗元：“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肠。”（外景内情情景交融。《死水》中亦有此笔法。）这些诗都不能用前两种方法——由字句，由意境——来欣赏，它的好处，在于自然中见出。宋人梅圣俞讲凡写诗能“将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可以作这里的注解。

最后我提到，我仍然强调欣赏诗，最好最主要需坚守学力经验的原则。例如刘长卿《过贾谊故宅》诗：“三年谪宦此栖迟，万里唯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寞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论者每称赞“汉文”以下二句，殊不知最好的乃是“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因“秋草”句乃用贾谊自己的《鵩鸟赋》：“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寒林”句亦用《鵩鸟赋》：“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座隅兮，貌甚闲暇。”以此感慨，悲痛更深，且寓人世追逐之情，后之视今，犹今视昔也。（ “摇落”用《九辩》“草木摇落而变衰”典。）可谓吊古感怀四平八稳了。所以，总括来说，欲欣赏诗需了解并且有学力和经验。

（本文选自《游国恩文史丛谈》（碎金文丛）中“论诗的欣赏”一文，有删节）

游国恩先生手迹

《游国恩文史丛谈》 游国恩 （碎金文丛·第三辑）

游国恩先生一生致力于楚辞研究，是饮誉中外的楚辞学大家，但对古代文学研究的贡献远不止于此。今得游宝谅女士编缀先生生前遗珠散璧，萃集讲稿、札记、诗作，以谈诗论文为主，旁及方志、民歌、戏曲等，可一窥先生之学养与博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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