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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舒适区”是我不再分享的时代价值

2016-12-19 邹思聪 邹思聪


于渊,你上次的来信说得不错,我没办法持续那样的“负气”很长时间。我因此决定回信,说一说自己的一些观念,一切抽象的观念如果不能从经验中重新习得,那便不能真正理解。


终于,在2016年的最后一月,我决定暂时都不要任何工作了。这是因为,我对“上班”这件事情的厌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以前,我还在境外媒体做记者时,生活中最大的压抑,来自作品不能被应该看到的人看到。其次,则来自于狭小而昂贵的生活空间。


我待过的两家公司,第一家是老牌杂志,第二家是新锐互联网媒体。第一家制度健全,成名已久,但也老态尽显。我离开更多是因为第二家的出现。


而第二家,虽然是草创期间,稳定不足——但现在以我的观点来看,这家媒体高举高打,是有可能做成事儿的媒体的标杆,如果不是限于它尴尬的政治与地理位置,它的长久成功几乎是注定的事情。


最近几个月我了解的各类创业,见过的许多人群,很多时候我觉得缺乏对自身的准确判断。我不太清楚那种漫无边际的自信从何而来。很显然的是,我身上完全不具备这种自信。


老实说,我是在过去数月才遇见那么多充满自信的人的,曾经没有遇到过。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我新遇见的人无比优秀的缘故。后来我发现,那其实是在一种时代氛围下诞生的,一套可以循迹的修辞学。


似乎所有东西都像人民币一样在贬值。


而如果想做准确判断,对于一个人的话,要根据其说话特征乘以百分比,得出其可信度;而面前的副主编、副总裁或xx总监,很可能是那家公司十几位相同职位中的一员。劳动合同上写的正常工作时间,根本不会得到执行,工作群组一个接一个地建立,没有工作时间与下班时间的区分。


因此我感到累,不是身体的,而是找不到合适的秩序感,也觉得那不是我要追求的意义。我感到需要处理的事情与专业相距甚远。老实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教我为人处世的方法,只是纯粹不想做那些自己不赞同的事情而已。


后来我已熟知这种时代精神,只是单纯的,我不分享这个时代的价值。这句话你肯定知道是谁说的,就不再掉书袋了。


我倒不是对过于自信乃至自负的人有天然的反感,比如你,我就不反感。而且还在于,你的很多话我都觉得是错的,你常常缺乏同理心地批评别人的处境,在这一点上,你更像是狂傲而乏人问津的叔本华,不像我揶揄你的尖沙咀里尔克。


但你的优点是,你不靠格言生活。而我在一段时间内见识过的充满自信的人,都在依靠格言生活,并将此作为自身优越感的来源。


格言的一大问题在于,它要为真,不可避免地需要规定具体情境——反过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格言都是错的。


然而格言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它缺乏和不屑于论证,不由分说地让赞同者更加坚定,让不赞同者备受冒犯。而一整套强势的时代格言,强行规定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这足以让被冒犯者毫无抵抗的权力。


事实上,即便是错误的结论,若是拥有优美的论证,也让我感到心动。而未经论证的正确结论,总让我感到不舒服。而若整个时代精神都倡导某种价值,宣扬某种格言,在这种情况下,要看清到自己的不快,并且敢于冒着被鄙夷的风险说出来,实际上不容易。


最近这些年,我与之纠缠不清最多的精英格言,就是要“离开自己的舒适区(comfort zone)”。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确实有许多在我眼中很厉害的人,频频在脸书、推特、微信、文章和日常生活中,宣扬并赞许同样的内容。看上去,要取得成功,差不多就是要给自己找不快,让自己陷入无知的处境,然后在痛苦中学习,那会让你成长得飞快。


这其实是我曾经长期坚持的。我把它表述得优美很多,从高到低就是热爱、好奇、求知和负气的四重境界——这种表述我至今觉得无须修缮,比之于“离开舒适区”这样的舶来品,要优美得多,但表达的意思,其实没有更大的差别。


事实上,“离开舒适区”这样的格言,根本不是自足自明的概念。它必须有更高的意义与目标。


离开舒适区本身不意味着任何事情,它只意味着你会因此感到不舒服,并不必然地让你变得“更好”。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种离开舒适区的状况,会让你变得更加糟糕,也丝毫无需举例说明。


但我已记不清从何时起,我认识的精英或者致力于成为精英的许多人,将这句话当成了一句康德式的道德律令,并且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心智的强大,我可能是其中之一。我在很长时间,也分享着这一格言。


直到最近几个月,发生在我和我身边亲近的人身上的一些事情,才让我觉得这种代表了某种时代精神的精英格言,实际上是拒绝思考的反智。


离开舒适区,若开始一种自主学习,那是在塑造自己的意义感和个人秩序。而离开舒适区,长久与他人评判和时代旨趣纠缠不清,那固然也会收获某种知识与能力,但那对渴望自主的个人塑造毫无意义。


我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分享一种向往和追求成功的时代精神,就得认同“超时工作”的价值,认同 title 大幅贬值的意义,认同漫无边际的自信,认同不加思考的“离开舒适区”,认同一种强者的逻辑,认同这种这种加于每个人头上的,不由分说的格言律令。


因为我主张价值多元,所以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值得过的,并且从中活得自洽而快乐。但那无法解决我的困惑,改善我的处境。同时我感到有必要说出来,那样的时代精神和强者格言若是过于巨大,对于每个人的自由发展,都是致命的伤害。


于是我在2016年12月,看了看自己的存款,决定以伊壁鸠鲁为同道,当半年废柴再说。当我在说我先当半年废柴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慑于强者格言的压迫感,因为我实际上想说的是,我先努力做半年自律幸福的自由人再说。



这是给于渊的第2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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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渊的信:我们都不是孤独的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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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封信:曾有夜晚安详

于渊的第一封回信:艺术使我们得到满足,但对现实无济于事


PS:2017年1月份我会去台湾待个十来天,鉴于本公号有接近两百位台湾朋友关注,因此希望能在此公告一下,届时认识一二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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