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不可得罪天下的读书人

文 / 许仲毅

太平天国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农民运动，有过凯歌行进建都南京的辉煌，但不到十五年便土崩瓦解，可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太平天国缘何败亡，史学家们曾总结过种种原因，主流的一种说法是因为太平天国是封建社会里的农民运动，没有先进阶级的政党领导，缺乏正确的理论指导，所以其失败就成为必然。分析得头头是道，听上去也是对的。

不过默察太平天国的实情，往往比这些给出的答案要来得复杂。事实上，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农民运动打下天下、开国立鼎者，却不乏其例。秦末刘邦、元末朱元璋，都是靠农民起义开创了延祚数百年的大王朝。以“成王败寇”的铁律说事，刘邦和朱元璋的农民军就不是失败者。同样的封建社会，为何刘邦、朱元璋能做到的事，洪秀全却无能为力，这个光靠套用没有先进政党领导、正确理论指导等等的公式就很难圆说。

上海书店出版社新近出版盛巽昌先生所著的《实说太平天国》（七卷四十七编），是一部堪称厚重的著作。此书恪守历史文献平实述说了太平天国从中兴到灭亡的全息图景。平实，就是求真，就是据史料、据实情说话。盛先生对太平天国之所以失败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有极重要的一条：是因为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前人笑刘邦不读书，但刘邦却有一身吸引读书人的好本事，周围麇集起很多文化人。刘邦入关后扑灭秦宫大火，收好户籍版图，与民约法三章，所作所为能得天下士民之心，高阳儒生郦食其慕名来投就是著名的例子。刘邦重用的萧何、张良、陈平、叔孙通、陆贾、张苍等人，个个都是读过书的。士人云从，则天下归心。有萧何经营关中，保障后方；有张良、陈平运筹帷幄，克敌制胜；有叔孙通制订礼仪；由陆贾说天下马上得之马下治之的道理，在逐鹿之争中刘邦就能如虎添翼，终夺大宝。天下初定论功行赏时，刘邦视那些随他攻城拔寨的武将为“功狗”，而推尊萧和功劳第一，极能说明他实际上是很清楚读书人在打天下时的作用。同样，身边有李善长、冯国用、刘基、朱升、叶琛、章溢等一干“胸中经国皆远谋”的文人们围着的朱元璋，也很明白天下读书人的力量。

反观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早年自己倒是个读书人，曾一心想走科举为官之途。只因累试不中，失望太甚，在精神性心病愈合之后，另辟蹊径，凭借从传教士那里得来的西方宗教的零星知识，自创拜上帝会，发动会众起义反清，攻打天下，欲建所谓人间“小天堂”。占领永安后，登堂入室，自称天王。不久攻下南京，建起金碧辉煌的天王府，也算是称孤道寡坐了中华的半壁江山。但洪秀全一上来就走岔了路，他把自己在清朝科举连试不售的一腔怨恨都撒在经书典籍上。凡所占之地，必翻江倒海，毁文庙、罢庠序、删诗书、烧典籍，大破大立。太平天国破的是已有数千年历史、滋润无数代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和基本的伦理价值，立的是经自己胡乱篡改的西方宗教的皮毛。定都南京后，先后又下镇江、扬州，收藏于文宗阁、文汇阁的《四库全书》被尽行焚毁，可怜江南传统耕读文化之乡，斯文扫地，典籍遭到浩劫。太平天国的这些作为，伤了士子的心，极大地得罪了普天下的读书人，把他们统统都推给了敌人，变成了对手，也就为自己预挖了坟墓。

太平天国最大的对手是曾国藩。曾这个人浸淫典籍数十年，深于世故，上来就摸准了太平天国必然灭亡的命门：一个与天下读书人意愿完全相悖的政权，是没有前途的政权；一支没有知识分子参加的队伍，是没有精神脊梁的队伍。遑论它又干了毁灭文化、烧焚诗书的暴秦勾当。所以曾国藩组织湘军时，着重申讨的是洪秀全“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的罪名，怂恿天下读书识字者不可“袖手安坐”，起来共同对抗太平天国。许多读书人确实也受了蛊惑投笔从戎，加入到与太平天国对抗的队伍里。湘军营中就有不少是从书生蜕变出来的悍将如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之辈，他们在与太平军作战时凶猛异常，堪称标准的“卫道士”。而洪秀全麾下却没有什么知识分子，叫得出名头的除了本尊外就剩一个洪仁玕。洪秀全想用得自西方宗教的一些皮毛来对抗主宰中国百姓精神数千年的孔孟伦理并图改朝换代，这样的阵容，不战就已输了七分，失败只待时间。

盛巽昌先生在书里检讨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不是要否定它曾经起过的历史作用。太平天国运动有沉重打击清王朝腐朽统治的进步一面毋庸置疑；它没把好事干好，对自己国家已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犯过不小的罪孽也是事实。它对传统伦理价值的亵渎，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对读书人的不敬，大凡稍有理智者，不管站在什么价值观的立场上都是难以接受的。像这样的政权要想长寿，古今中外，闻所未闻。

《实说太平天国》

盛巽昌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7年8月出版

定价：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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