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馆剪报资料》上新:1931—1949年上海新闻出版的方方面都呈现在这里了
本文为上海书店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申报馆剪报资料》编委会编委唐晓云为《新闻出版专辑》撰写的导言(内容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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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馆剪报资料·上海卷:新闻出版专辑》
(全12册)
上海报业集团 编
上海书店出版社
当我们感叹“纸媒正在消亡”时,可曾想到在并不遥远的一个世纪前,纸媒正迎来它的第一个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的诞生地和集散地,是在靠近外滩的一条南北向的狭窄马路山东中路——那时叫“山东路”,人们还习惯性地叫它更早的路名“望平街”。
著名记者曹聚仁曾说:“一部望平街的历史,便是现代中国的报业史。”在望平街,先后有《新闻报》《申报》《时报》《民立报》《时事新报》《神州日报》《民呼日报》《民吁日报》等著名报馆相继出现或同时并存。“望平街”成了“报馆街”的代名词,在近代中国新闻报业史上留下了抹不去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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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平街是上海一条小马路,南起福州路,北到南京东路,长306米,宽约10米,如今是山东中路的一段。
一
早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新闻报馆已建成了五层楼房,“宣统元年落成迁入”。汪汉溪掌事后,《新闻报》注重经营管理,实行报纸企业化,进口双层轮转印刷机,采用卷筒纸印报,提高报纸质量和印报速度,又自置无线电台,收录电讯稿。为扩大发行,还在全国各地设立分馆、分销处500余所,发行量最高日销15万份。相比之下,申报馆直到1918年才建造五层大楼,购进新式印刷机,销量日增,与《新闻报》一起成为全国发行量最大的两份日报,一时并称报界双璧。
▲早期的申报馆与新闻报馆
《今报》1946年11月1日起连载“二十年来之新闻报”,作者潘竞民。之前的二十余年间,潘竞民一直供职《新闻报》。抗战胜利后,《新闻报》复刊在即,其时他已在《立报》供职,应《今报》邀约,讲述20世纪20年代初至抗战胜利前供职《新闻报》期间的所见所闻。在“前言”中他写道:
“日销十五万份,广告效力最大”。中国自有报纸以来凡稍阅读的人,看了这十足自豪的口号标语(现在的日销,听说已超过此数,当然另有一个口号。)谁也知道这是历史悠久拥着广大读者国内唯一报纸的新闻报罢。
……以前二十年中,既有不少可供写述的资料,而且我想写的,无非是一鳞半爪,零碎片断,毫无用心,不成系统。与其说是二十年来之新闻报,毋宁说是我二十年间服务的回忆,雪泥鸿爪,聊留纪念。(见第五册第1页)
这些可看做是潘竞民的自谦之词,因为“前二十年”同在《新闻报》供职、且地位名望更大的前辈如李浩然、严独鹤诸先生还健在,他绝不敢胡说八道,更不至无中生有,完全可以作为史料的补充。
众多论著在讲述史量才收购《新闻报》一节,大多一笔带过:民国十八年(1929)福开森意欲将全部股权转让给史量才,却引起了《新闻报》原股东与史量才之间的一场股权风波。至于风波如何,则语焉不详。
《二十年来之新闻报》之“股权风潮”,有过详细的描述。
从汪氏父子先后总理馆事起,福开森以监督名义,主持大政,始终是一个权威者。他鉴于报馆营业虽逐年发展,但中国时局经几次的剧变,深感应付棘手,而且他有事故都,不常来沪,意态消极,感萌退志,于是决将全部股子出让。当时承购者是申报主人史量才先生。史氏独资创办申报,时期更早于新闻报二十年,声势可相匹敌,与汪汉溪先生,同具经营干才魄力,有一时瑜亮之称。不过申报营业销数,终较逊色,史氏在处心积虑之下,想出釜底抽薪之计,毅然承购福氏全部股权。此事进行极为秘密,事机成熟后,新闻报同人犹毫无所知,等到董显光膺史命入馆,揭露真相,方大起冲动,连夜召集紧急会议,商讨对策。一面照常出版,一面刊登大幅启事广告,誓死抵抗,启事词意是反对“托辣斯”,垄断舆论,馆内各处满贴标语,做来有声有色,闹得满城风雨。史氏鉴于形势紧张,僵持下去,不是了局;第三方面人士,也愿斡旋,于是经由虞洽卿等名流,多方折冲结果,史氏允将一部分股权退出,让给第三者;钱新之、吴蕴斋等,及馆中极少数同人,因此得加入为股东,一场风潮始告平息。(见第五册第23页)
对于史量才最终的妥协与退让,作者也有公允的评说:“史先生以身殉报,逝世也已十二周年,平心而论,当时一个愿卖,一个愿买,合法授受,并非强抢豪夺,而先生终能尊重舆论,顾全大局,足证他的气度宏大,值得后人钦佩。”
▲福开森与史量才
经此一役,1929年前后的史量才,成了上海滩名副其实的报业大王。凭借在报界的雄厚实力,他迅疾向其他产业发展……
据统计,上海报业在1920、1930年代,除已有数十年历史的大报外,以《晶报》《金钢钻》《罗宾汉》《福尔摩斯》等所谓“四大金刚”为代表的各色小报,先后创刊竟有六七百种之多。“新申两报”在这一时期,也从日发行三五万份,猛增至十四五万份,十年间增长了两三倍之巨,因为读者在增加。日益激增的外来移民定居上海,学生、知识青年、小商人及企业主,是报纸的忠实受众,成为都市文化和纸媒的消费主体。
二
战火的肆虐,受冲击最大的往往要推工商业,交通中断、物资匮乏、百业凋零、市面萧条……而报业却逆势上扬,关注时局成了上海市民的头等大事。每天清晨,只要一出报,形形色色的报贩们争先恐后,把一条窄窄的山东路挤得水泄不通。每当有“号外”出版,那种争抢批报的场面更为激烈。
▲望平街清晨的报市
《新华报》1939年9月24日刊载的《报人素描》(第30节)中有一段叙述,记录了山东路报市的异常性繁荣:
“八一三”的战事,终于爆发,上海的各报馆不仅没有影响,销路反增加了几倍;单以……大美晚报每天号外就出十多万份。承印的立报馆,开足两架卷筒机,还是供不应求,望平街的报贩,聚得密密层层,人山人海,马路的交通也被塞断,吵得简直像天反地覆,你抢我夺地争着批报。(见第一册第229页)
▲申报馆外的报贩
《华美早报》1938年11月10日刊载《山东路报市巡礼》一文,采用白描手法勾勒了一组山东路报市镜头,更为生动。好在篇幅不长,全文照录。
天还没有亮,山东路上靠麦加圈南北一带,有一个闹忙的市场。如果给它定一个名子,大概谓之“报市”,是最妥当的了。
当太阳尚未出来,都市里的人们还在甜梦里逗留着的时候,这里便已经挤满了报贩们了。
他们都是穿得那样旧污破碎的衣服;你如果是第一次看见,还会以为是什么地方跑来一群逃荒的难民,手里差不多全托着一块纸板,什么时候从老远跑出来一个报馆的“发报人”,怀中抱着一大束的报纸,大家便蜂拥地挤上去,吆唤着:“××报我来三十张”,或是“我要二十份××报”。
在马路边的地上,发报人将各色各样的大小报纸,摊成了一片,匆忙地数点着,一面分派给批报的小报贩们,有的是十一二岁尚未成年的孩童,也有五六十岁的龙钟老太婆;从哪些饥饿而焦急的面孔上,可以看出来都不缺少用血汗与时间去讨生活的那欲望。
孩子们一攫得了报纸,便朝人们稀少的地方奔驰着,响起尖锐的喉咙:“××报出来哉,看看中国杀败东洋的消息啊!”声音响亮地惊扰着正留恋着作梦的夜都会。
有着脚踏车的较优越一些的报贩们,便闪着腰身,脚踏车像一条箭似地从人丛中飞窜出去,找他们的主顾,和他们的长期订户。
这儿简直是什么大小报纸,全要汇集到这里,才能批发出去,仿佛成了一个报贩们最中心的不可更移的地盘了。凑在这个报市来做小生意的,有卖粢饭油条的,也有卖豆腐浆大饼的,这些价廉而最能充饥的食品,当然也最为报贩们所欢迎了。
要到上午八点钟光景,报市上的人们才渐渐疏散开。
黄昏晚报出版时,照例报市又来一次闹忙的市集。争夺报纸的小贩们,完全把交通也阻断了。黄包车经过这里,要费不少时间才能通过去。
正如其它商业相仿,报市也被几个人所把持着,他们不容许别人跨进这个圈子,除非是小本经营的小报贩们。把持报市的少许人物,如果以经济学上的术语言之,则可谓为报市托辣斯了。他们是报市里的富有阶级。(见第七册第290页)
三
孤岛时期,新闻界也有一群勇敢的斗士。他们置生死于度外,所谓“书生有笔曰如刀”。乱世中并不缺少英雄,但孤岛中的英雄,更多是文弱书生。英雄也并不都能功成名就,更多的是在他们年富力强的时候,满怀一腔正义与愤懑倒在了无声手枪之下。然而,正是这样一批英勇的报人,谱写了近代新闻史上应特别标记为英雄的篇章。
《大美晚报》编辑朱惺公便是其中的一个。孤岛时期,朱惺公以其主编的“夜光”副刊为阵地,撰写了大量政论、杂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朱惺公对汪精卫早年行刺摄政王载沣未遂,于狱中所写《被逮口占》中的“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五言绝句,被极其巧妙地每句添上二字,改为“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以讥讽汪精卫的卖国行为。
朱惺公《“奸”“奸”新论》一文,用嬉笑怒骂的笔法,对一帮汉奸冷嘲热讽:
本题两个“奸”字,所以必须刮弧者,因有两种解释。上面一个“奸”字,是“奸臣贼子”之奸;下面一个“奸”字,是“奸夫淫妇”之奸。“维新”之“奸”,为了要便利自私的“讨小老婆”逞其“奸淫”的兽欲起见,特行提出修改民法上的“重婚”与“通奸”罪……但是,“只许男人嬲奸,不许女人养汉”!汉奸的太太们,就真的会屈服吗?看她们给颜色你看!(见第六册第246页)
《为什么要做汉奸?》一文,朱惺公更对汉奸的头面人物直接指名道姓,挖苦讽刺。要知道,这些人在当时可谓地位显赫、权倾一时。与他们叫板是需要勇气的,朱惺公正具有这样的一种勇气。
举个例子来说:像卢英这样一个人……终于做了汉奸……再如梁鸿志那家伙,年纪老得快要爬进棺材里去了……然而他竟做汉奸了!……复次,殷汝耕是的的确确镀过金的留学生,温宗尧也跟着先烈喊过“革命”口号的,如今他们干的把戏,固然是“一丘之貉”!(见第六册第259页)
▲汪伪特务魔窟极司菲尔路76号原址
不断收到“76号”的谩骂、警告和恐吓,算是稀松平常的。1939年6月15日,朱惺公又收到“76号”寄来的一封带子弹的恐吓信。他依然临危不惧,自题挽联“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并在五天后的6月20日,继续在“夜光”副刊发表《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的长文,矛头直指“特工总部”:
贵“部”所发之书,余亦慨然承惠一份。此余之不幸耶?抑余之宠遇耶?检阅内容,则谓余所编之版,今后如再发现“反汪”之文,即将派员对余执行“死刑”等语。夫生犹寄,死犹归也。余寄生于兹浊世,垂四十年,其平时足以致死之道,本已不一而足,如薪菲所入,仅图口腹,既不能趋炎附势、求官谋禄,又不屑仰人鼻息、乞食嗟来。数根穷骨,一股寒酸,是“穷”即可致余死命也。又如瘦骨嶙峋,身如鸡肋,既不堪当老拳之一击,更难避佛说之三灾。继晷焚膏,苟延残喘;疾病时侵,摄生无术。是“病”亦可致余死命也。至若平时因乏车资,出门每多安步,偶一不慎,则横逆之来,安知不作车轮下之鬼?而生平耽嗜鞠生,得暇辄赴市楼,冀谋一醉,或饮如过量,安知不似南京“新贵”之中酒毒,遂为不清不白之酒鬼耶?总之,吾人生于方今之世,无时不可致死,亦无地不可致死!死固然耳!……余对于死,乃绝无所畏!二年来之寄生孤岛,早如待死之“囚”!(见第六册第290页)
这样犀利的文字遭来杀身之祸是必然的。仅过二月余,此文竟成谶语。1939年8月30日下午,朱惺公从寓所步行去报馆的路上,突遭“76号”狙击,当即致死,时年39岁。《申报》第二天以《大美晚报编辑朱惺公被刺》为题,做了详细报道,“弹中要害惨死,当获一嫌犯”。
昨日下午四时许,朱氏照例由寓走出,步往大美晚报馆,讵料行经北河南路天潼路河滨大厦附近时,忽遇暴徒三人,由路旁闪出,直驱至朱氏身旁,将其拦阻,而其中一人即出枪向朱轰击,当时朱欲避不能,遂被一枪击中左太阳穴,立即倒地身死。各暴徒见目的已达,亟自逃逸,附近岗捕闻警,立即赶到,并在附近搜索案犯…… (见第六册第306页)
▲《大美晚报》对朱惺公入殓的报道
汪伪政权的倒行逆施,遭到一致声讨,“76号”却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充当打手、杀手。一时间,多家报馆遭受无辜打砸,多名记者惨遭暗杀,喋血街头:1940年7月19日《大美晚报》发行人张似旭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被暗杀,时年41岁;1940年8月17日《新闻报》采访部副主任顾执中在萨坡赛路(今淡水路)遭狙击,身受重伤;1941年4月30日《华美晚报》总经理朱作同外出路上被暗杀,时年44岁……
四
《今报》1946年11月4日刊出“二十年来之新闻报”之“几个蜕变”。作者潘竞民回顾了《新闻报》自创刊至抗战胜利这五十余年的发展历程,在组织机构、股权结构上有过重大变化的几个时间节点,其中一个节点就是抗战爆发。作者介绍说:
敌寇压境,(新闻报)又改组为美商太平洋出版公司,机构虽有变迁,但实际仍由汪氏兄弟擘画主持。上海沦陷至太平洋战事后,敌伪逐步控制沪市舆论,经两次短时期的停刊,王松涛氏一度代主馆事,旋由吴蕴斋氏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内部则分由郑鸿彦、程仲权两氏分别负责主持。吴氏去后,挽李思浩任社长,由是奸逆陈日平、鲁风,凭藉敌人优势,先后侵入,从此不得太平,编辑部更全体大骚动,重要负责人员,陆续辞走,发生空前未有的蜕变。胜利以后,经神秘的酝酿,停刊后终告复刊,外貌虽还保持着股份有限公司的组织,但实质已差不多蜕化为由“商”而“官”,汪伯奇氏就此不再出山,汪仲韦氏亦仅存监察的名义…… (见第五册第3页)
这一巨变,“新申两报”如出一辙: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一条狭窄的望平街已无法容纳众多报馆,它们被迫选择停刊或内迁;而体量庞大的“新申两报”则受到日伪当局的多种钳制,经营权被逐渐蚕食,以致抗战胜利后被基本认定为“敌产”而被国民党当局接收——由战前的股份制民营公司,到沦陷后的半官半民,再到战后名义上的股份公司而实质上的官办,“新申两报”一转眼变成了国民党的党产。
至此,望平街的黄金时代渐渐落幕,日薄西山,旭阳不再。
▲山东中路上申报馆大楼今与昔
如今的山东中路,是一条弥漫着浓郁的市井气息的普通马路,基本没有拓宽,也还未被完全改造,徜徉在这条近代上海开埠后最早的马路之一,依稀可以遥想百年前的光景。两侧弄堂里的老屋仍杂居着老上海的住户、外来租赁户;沿街面的店铺,各色小店鳞次栉比……可曾想,现如今这一家家便利店、水果店、小吃店,当年曾是一家紧挨一家的报馆、书局,店铺是营业所,楼上是编辑部……
1994年,就在山东中路汉口路相交的东北角,以新闻报馆旧址(原汉口路274号)为主要地块,一幢直指蓝天的27层大楼拔地而起,与申报馆大楼斜角相对,名叫解放日报大厦(今汉口路300号)。这一年,解放日报社从申报馆大楼迁入了崭新的解放日报大厦。1998年,解放日报的子报《申江服务导报》创刊(简称“《申》报”),以此为标志,纸媒的又一个黄金时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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