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圈子情结”的前世今生
“圈子”之为用,越来越新奇。在一个社交场合,听得友人A介绍经验:“如今我只找朋友做生意。碰上圈子外的,好不容易订下合同,可是到头来钱啦物啦都可能有去无回。”友人B跟着自嘲:“小说投稿也跟上潮流呢。你没进入那个主编的圈子,就不灵,进入了,准行。这是我半年来的新发现。”
不愧是研究历史的,友人C对于如此“人际交往新发现”给予专业性评价:“还是‘熟人社会’的延续,不算新,挺传统。”
想想也是,传统社会才最讲究“圈子”。费孝通早在近70年前写的《乡土中国》一书,就提出在中国的乡村全是彼此看着长大,“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乡里乡亲的交往,全凭相熟度、关系度。好比投石入水的涟漪效应,一圈圈涟漪扩展开,愈远愈疏,愈近愈密。最密的“小圈子”,非本家叔伯舅姨或外姓“铁哥”“铁妹”则莫入,属于“熟人社会”里的核心单位。
存在决定意识。不过意识有相对独立性,打下血缘宗族出身印记的“圈子情结”会横向位移,从乡村走向各行各业各阶层。官员出自社会,社会影响官员,昔时官场不就处处可见这一圈那一圈?你听听雨果讥讽的:“他们自己高升,同时带着卫星前进,那是在行进中的整个太阳系。”叫“小圈子”也好,称“太阳系”也行,从中透视出同一类官场德性。
一入“小圈子”,既为核心单位中人,最须讲究“义气”。义气的优点是注重情谊,缺点是只重情谊。见圈内事,必帮,哪怕是坏事;见圈外事,懒理,哪怕很正当。你看古代推崇的一班“义士”,有多少其实彰显的是圈内之谊亦即投桃报李的个人情义,缺乏大义,不够正义。
不信,你仔细读读《史记·刺客列传》,掂量一下那班慷慨悲歌的好汉是否当得上司马迁称颂的“主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引来诗人骆宾王、李白等代代歌咏?公子光为杀吴王僚而找来专诸,“既得专诸,善客待之”,质言之,即专诸先收了人家的礼。太子丹图谋刺秦王而结交荆轲,更是明显的感情笼络:“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至于门客豫让不折不挠不惜自残,必欲替新主子智伯报仇而追杀赵襄子,无非在于昔日主子“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说穿了就看在“智伯甚尊宠之”的份上,这算哪一号“国士”,不啻是互相利用,小恩小惠换来个“小兄弟”。
亲不亲,圈上分。任你大大小小是非,一碰上老兄老友老关系,我立马判定、选边、站队。费孝通是深刻的,他从“我们大家是熟人,打个招呼就是了,还用得着多说么”“这不是见外了么”的寻常话语中,分辨出其间具备“现代社会的阻碍”之或然性。原因在于:“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得讲个明白;还要怕口说无凭,画个押,签个字。这样才发生法律。在乡土社会中法律是无从发生的。”一个“陌生人社会”,概括出农耕小生产转入工业大生产时代的人际交往特征。于是应了美国学者弗里德曼那一段关于“陌生人社会”的经典描述:“走在大街上,陌生人保护我们,如警察;陌生人也威胁我们,如罪犯。陌生人教育我们的孩子,建筑我们的房子,用我们的钱投资……”陌生人保持日常互动、确定彼此边界,务须依赖一系列契约规则。“有纠纷找法律”成为共识,欲找老兄老友老关系,难矣哉。
难找,他还是使劲儿找。熟人社会的经验,或曰“圈子情结”,会发生纵向位移,这也是意识形态相对独立性在陌生人社会的表现。诚然,看病找相熟的医生,求教知识难点找老同学,处对象也找老乡介绍……控制在适度范围内,则可。泛化开来,奉行“熟人是一宝,关系最重要”庸俗哲学,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只顾拉拉扯扯,加上飞短流长,则不可。一个地方一个单位契约不立、规则虚化,无劳而厚俸,建功却无酬,行为评价的不确定性陡增,人们难以对未来作出准确的预期,则公平竞争何可期,工作怎能搞得好?
殊不知现代社会的管理亟待新型组织纽带,去“圈子”化,树契约化。
该学一点老舍塑造的沙子龙,他懂得在新的热兵器时代再操弄快进连刺的“五虎断魂枪”就闹笑话了,镖局索性就改成客栈了。硬件变,软件也须变。在日益成长的契约社会、法治社会里,作为乡土社会、血缘社会遗迹的“圈子情结”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摘自《组工文萃》2014年第四期)
稿件来源:《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