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年末盘点(2016之二)
短制
徒步人细雨沾衣,
成为山道上朦胧剪影。
两旁树木旧绿夹新绿。
所谓避世无非如此;
听风吹寂静,泉溅如拨竖琴,
可用珠落玉盘喻。更闻
叽叽复叽叽,鹧鸪在林中鸣。
但见蛇偶尔横路,遇人吐信,
吓得心里惊。想到环境主义
呼吁狼与狈重回山林。
食物链断。隐成传奇
下雨天,喝了一杯咖啡后
神经加速剂。喝下,让我
到天上回看地上的无秩序;
旋转。倒立。都很绝。那些小人,
来回东西。那些城镇,混乱布局。
还是有静谧之地,容我一坐,
蜂啜花,鸟尖啼。即使荒漠,
苍黄也能震心。开启新一天。
我心有花园,激情如水溢。
看什么都如哲学;杯子,非容器也。
食物,非保命也。究竟,还得究竟。
翻史籍,搜秘闻,都好耍。
不是么?我看有人写文章
饱含戾气。有人硬挺脊椎,装烈士。
笑话啊,促成我今天对狗充满善意,
把它当人看;喂食、刷毛。
对它说:一切皆有缘定。一杯水,
带来的是心图如风景;万里远
也近。想看到的,都能看到。
矛盾论
反复的,我心中被一个声音困扰,
你究竟要干什么?它迫使我问自己
能干什么?这个春天,阴雨不断,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长霉。
我发愁,我沮丧。我什么都不想干。
我说:谁在问我?我努力捕捉声音来源。
发现它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譬如天上。
不是地下。它来自四面八方。对我呈包围之势。
为什么?我不得不审视自己的行为。
但是没有找到不妥当之处。
很久了,我什么都没有干,从一月到四月,
除了回父母身边过春节然后回到洞背村。
我没有写诗,没有做任何能称作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每天带着狗在山里徒步,观山望水。
这有错吗?节气的变化,我看了。
无非是树林里新绿代替旧绿。无非是花开了,
燕子又来到我的屋檐下筑窝,孵仔。
这些我去年已经写进诗,没有必要再写。
我知道,在我们生活的世界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平白无故失踪,有人治病致死。
有人房屋被强制拆毁,有人被政治不正确。
还有突然燃烧的森林大火吓得数万人逃离居住地。
我居住的洞背村,对面的山亦被掘平,
成为建筑工地,机器每日轰鸣,带来噪音。
我改变得了这些吗?就此我想起两天前,
一位远在德国的中国年轻翻译家给我来信,
说他的老师美国诗人某某突然遽死,
为纪念她,想编一本诗集,希望我给他诗。
信后还附上他翻译的某某的绝笔诗。
我读了这首关于诗人的诗。算得上好诗。
诗中谈论了很多诗人。她写的那些诗人,
我只猜对了两位,她写道:
“一个横卧在铁轨上,而天暗门事件转瞬将至”。
“一个备受尊敬还在写着,尽管视力已离他而去”。
其余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只觉得她的描述中,
所有诗人都像精神病人。这太可怕。
我欣赏某某的这首诗,却不愿意像她那样写。
我不想再把诗写得失望、沮丧和愤怒。
我想变化。写一种平和、安静、宽恕的诗。
宽恕什么?宽恕自己。但变化太难了。
我遭遇到的,不仅仅是对题材重新下结论,
还有语言问题;怎么找到新的形式、音调和节奏。
我发现我的处境就像马车夫改行开汽车,
碰到换档、加速、减速、刹车等一系列问题。
它们导致我什么也干不了。这当然不对。
从大的范围说,我们生活在充满变化的世界。
需要记录它的变化。但记录什么?
记录现象很容易,记录内在的起因却非常困难。
譬如我可以记录一场车祸,也可以记录
在街上经常碰到乞讨的残疾人;记录他的卖唱,
他裸露出皮肤肿胀发紫的大腿。或者,
我可以记录手机被偷痛哭的女人。
还可以记录一顿聚会晚餐两个喝多的人胡言乱语。
有用吗?同情如此廉价,无法深究本质。
我不能把文字使用成照相机。
诗歌,应该解决的是万古愁;
死亡轻松的胜利,阴影处处笼罩人生。
但万古愁,作为一个词,它已经被用滥。
滥,带来了意识的扭曲和自我陶醉。
我反对扭曲和自我陶醉。这一点我明白。
那么,这声音是不是滥用和创新在矛盾。
它在我心中响,似乎是矛更多时候是盾。
艾米利·蒂金森纪念日随手记
她开拓语言的荒地,
种玫瑰、荆棘,苹果和樱桃。
我是游览者,也是采摘者。
我说:好吃。尝到甘甜和酸味。
离开时我还带走一些……
已经过去很多年。回想起来,
我仍然感到唇齿留香。
不得不说走进她的果园是一件幸事。
后来我也在别的园子辗转留连。
和她比较,有些人的园子
我可能更喜欢,譬如叶芝、米沃什、
惠特曼、艾略特和庞德的。
但我必须承认在她那里得到的一切,
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精致、孤独和绝决,渴望和同情,
不管是面对自己,还是别人,
都味道独特。让我一直受益。
遗忘之诗之一
遗忘是不能写的。这句话对吗?
如风吹过山冈,树动后静止下来。
我们看到什么;一片树叶的飘落,
谁会寻找它,像寻找翡翠?
闲人思想这个问题;真是太闲了。
努力回忆一次邂逅,细节犹如蒙上几层细纱。
不真切。她走来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
多么玄学。带着甜果实。弯弯绕,晕菜,
如坐飞机。但是祖国的天空密布翳云。
注定想飞的人飞不远。算了吧,这不是瞎扯?
所谓遗忘应该这样总结:人多如蚂蚁的城市,
不管碰上什么人都应该是记忆的故人。
不能类比。就此想到消失是一缕烟,
上升到空洞。这样的时候,说什么不重要。
就像这首诗,一行一行写下来,谁能知道
写了什么?遗忘,怎么发生,如何发生
——在常识被普遍性反对的现实中,
会不会像一艘船驶进风暴。或者会不会
出现一条眼镜王蛇,被鹰隼啄断了脑袋。
再或者啊,河水流着流着,彻底干涸。
遗忘之诗之二
逻辑链断。天在旋,脑袋痛。
成就心硬如铁,长出利刃,割时间。
一寸花如血,一寸水飞沫——
没有现实性——这混乱,改造自我,
收获了苍蝇之眼看世界,一个是虚影,
两个也是虚影(的确狗日的)。
的确,抛我入深沉,不同志,不亲人。
犹如冷雪饰山峦,造空洞、造惨白。
没有偶然,不想奇迹。尤其没有剧情翻转的
大变局——那些谈论命运的,都成骗术,
谈论希望的,都成镜像。无非捞月图
画在沙上;除了临时,还是临时——只能说
搅乱着心神。唯一的,不过是留下思想轨迹
(虽然,不提供细节,有点像耍流氓)。
但是,这仍然是精神在当弄潮儿,
制造了词语的晦涩——如果说,人生还
晦涩的不够,不是在墨水中再加上墨水。
我们必须让词语做到这一点——
具体的逻辑是:让清晰的变得不清晰
——让一个人,从一个人变成影子。
让影子,在空气中比空气还要空洞。
遗忘之诗之三
一甲子。花白脑袋。口腔炎症。
没有语言。形容,词反叛着意志。
剩下空,举目都是苍茫。悠悠,
再一次繁殖。犹如闪电一击。
痛,贯穿五脏内。绝对逆。只好回首,
望向消失,孑然一身,从黑走向更黑。
犹如人子走向信仰。尽管狂妄。
其实是失望。望么子?
望无望。哪怕演变形记亦变不出一个另我。
只能总结:混沌——童年混沌,少年混沌,
青年也混沌。至于老年的澄明,
还在等待;等待死亡之剑落下的一刻。
但,这可能成谶言。信,亦不能说。
那么好吧!还是说说学习吧;
学习无望中打量无望。学习疼痛中,
对疼痛的意义理解。学,真是无涯。
遗忘之诗之四
压制。回避。没有故事的一天。
我手心捧着自己的情感,如捧火焰。
神秘主义,正在向我走来的路上。
可能已经到了山下,已经在村口拐弯。
不过此时我的思绪正旁溢斜出,
在玉叶金花前流连;它的白,我形容是
比白还白的白。造成文字拗口,
让我对自己有点厌倦;我知道这已经是
扩大化的厌倦,指向社交和吃饭。
也指向文学和金钱。唯一没有指向的是植物,
还希望探究它们;譬如毛茛花。譬如羊角拗。
以及杨梅,尽管还没有红得发紫。
当它们在五月装点着群山,搞得人眼花缭乱,
我的思想因此飞翔如传说的神仙。
我发现,千里之外,其实,也能瞬间可至。
看不见,其实,也能看见。我看见自己
正走在腾云驾雾的浩翰之上。
满心欢喜,正在与“事业”挥手再见。
在那里我已经把事业看作可以废弃之物。
这种反动,意味着我拿时间转换空间。
用明亮不足以形容……
用明亮不足以形容的事物,是什么?
对晃眼的天空的凝视中,白云的白,
仿佛有瓷的质地。在它的下方,海面轻薄的
皱褶,变幻闪动,如丝绸(只是俗套的形容,
凸现语言的贫乏——用一物比喻另一物,
总是无法表达事物进入内心的感受)。
沮丧中,我不得不思想一个人,她漫无目的的旅行,
从北京向西南。穿梭的过程,犹如织布机上的木梭,
织出的图案唯有我能看懂;历史就像药片,
她吞咽。譬如玄奘对经书的翻译,不过是变成一座高塔。
咸阳原上霍去病的陵墓,石马金戈之声
并没有穿透时间的帷幔——我希望她越过秦岭到剑阁,
看看险峻的关隘。或许,她能就此
想象我在那里犹如流放的生涯。正是那一段生涯,
造就我今天的虚无(也许这样,能拉近她和我的距离。
但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内在的隐密
比隐密作为一个词还复杂。终始是我无法言说的事物。
彻底拒绝隐喻,带来想象无秩序漫溢。就像此刻
我本想述说天气,强光对思想的刺激,却一下走上歧路;
谈论起一个青年在路上被警察暴力致死。
我发现思想的歧路构成的生活,其实,就是生活本身;
不过是有很多事物,用明亮不足以形容
——(也许形容是僭越)——不如谨守着本分。
然后这样看待——事物,其实不在事物之中。
一条鱼跃入大海
突然中断。一个人关闭了手机,
立马犹如一条鱼跃入大海。哪怕是
只潜入离岸一、两百米的水下,
要找到他的踪影已经不可能。臆想产生:
也许他碰上同类,也许恶 61 25231 61 15535 0 0 2507 0 0:00:10 0:00:06 0:00:04 3037已将他吞噬。
让人觉得和他分割,属于两个世界。
如此一来,我承认天地浩瀚,
一个人能感知到的只是他能够看得到的。
走在洞背村后的山道上,我能感知山坡上的花,
紫色的、白色的、蓝色的花,妖艳,或者素雅。
我能感知杨梅的成熟,坠落一地。
夜晚降临以后,坐在屋内盯着电脑屏,
我能感知写作的冲动是否来临。
一个句子从脑袋冒出:陡峭山梯(我的攀登开始。
数着数,一级,再一级。拐弯,又一次拐弯。
在山顶,放眼远眺,群峰起伏。
鹰滑翔)。从这里开始我写下“登临”之诗。
其中可能有豪情(六十岁的豪情不同于三十岁的
豪情)。如果我说,我已经“一览众山小”了。
意思是我正思接万载;洪荒、引力波,
大恐龙、白矮星,这些词纷纷出现,构成我
胸中的沟壑。也成为我看待事物的峰顶。
我用它们与之对峙的事物,是哪些呢?
手机是一种,一个人的消失是另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