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仲夏夜之梦——知青爱情悲剧

纪实片《情殇》上海电视台
一个知青女儿去寻找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一对知青夫妇去寻找他们的第一个家;一位中年男人去凭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难于忘却的爱与恨、痛与悔带我们回到那个蹉跎岁月。

1968年,一群十六、七岁的上海少年来到了遥远的北大荒;他们不知道会呆多久,,只知道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十年后,有的人永远留在了那里,有的人带着深深的伤痛离去,如今,年过花甲的他们再次踏上那趟北上的列车……

仲夏夜之梦贾宏图他来找我,说看了“知青的故事”,想起了他们连队的故事。他说,别说我的名字,故事中的人都别用真名,别让死去的人蒙羞,也不能让活着的人难堪。那样,我的心就更难受了。我尊从了他的意见——

夏夜人约黄昏后

陈阿根是我们连最帅的小伙儿。身材挺拔,眉目清秀。他爱穿灰色涤卡中山装,是从上海带来的。无论什么时候,他的领子都是雪白的,其实里面没有白衬衣,只是一个可以套在脖子上的领子,那东西很适用,后来也让探家的上海青年给我们捎。买一件新衬衣,对当时我们是很奢侈的。但一个衬领还是买得起的。阿根还有一个特点是喜欢音乐,他兜里常揣着一支口琴,石人望的曲子他都会吹,有一支什么外国曲子特好听,他一吹,我们都不动地方。他说这曲子叫《仲夏夜之梦序曲》,是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17岁时写的,取材于莎士比亚的一部喜剧。他什么都懂,是因为读书多,听说他爸在大学当教授,可惜家里的书都让学生给烧了。他从家里来北大荒是带了几本的。阿根的麻烦也是因为书。


那时阿根在后勤排当副排长,排长张喜是个转业兵,他也爱读书,最突出的是能背书,“老三篇”他能一个字不差地从头背到尾。你随便说一句毛主席的语录,他能说出在语录本的哪一页哪一行。开始他俩的关系不错,后来出了矛盾,都因为一个叫小滨的哈尔滨女知青。在我们连小滨的形象在全连第一,那时还没有选美比赛,有的话小滨也会榜上有名。哈尔滨这个很洋气的城市是盛产美女的。她也喜欢音乐,她妈是歌剧院的小提琴手,她从小学琴,下乡时她妈不让她带琴,她可以把“梁祝”从头到尾哼一遍,听得我们如痴如醉。因情趣相投,阿根和小滨的关系很不一般。傍晚时分,他们常在小河边相聚,阿根吹他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小滨静静地听着,晚霞中他们的脸是玫瑰色的。小河很长,曲曲弯弯的,来河边幽会的青年很多,都躲在柳树丛中,谁也不影响谁。


当然小滨也不疏远张喜,是他提名让自己当的炊事班长,虽然也很累,但总比下大地干农活强。每当轮上小滨挑水,张喜早早等在井台边。张喜哼着小曲挑着水在前面走,小滨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这是全连瞩目的一道风景。连队的政治观察家们说,这两位排长必有一场争斗,引发矛盾的原因不是女人而是权力,连里正缺一个副指导员,他俩都是人选,鹿死谁手,一时还难见分晓。

后来还是阿根把副指导员让给了张喜,不是主动让的,是他出事了,全因为那本《青春之歌》。阿根从上海带来这本书,先给小滨看,然后在全连知青中传看,接着议论纷纷,连“天天读”时都讨论林道静是不是青年人革命的榜样。政治上很敏感的张喜给团政治处写了信,反映我们连思想斗争的新动向,还点了阿根的名。是政治处的刘主任到上海把阿根他们接到连队的,他对阿根的印象不错。他把阿根找到团里谈话,“陈阿根同志!你不知道《青春之歌》是大毒草吗?不仅自己看,还在青年中传看,这是要犯大错误的!”阿根低头不语,他一眼看见桌子上的《人民日报》,上面出席国庆招待会的名单里有杨沫的名字。他如获至宝地拿起报纸对刘主任说:“你看,杨沫都出席国庆招待会了,肯定是毛主席司令部里的人,我们看她的书有什么罪!”老刘拿起报纸,看了半天说,可也是呀!然后拿起电话对我们连的李指导员说:“老李呀,你们连张喜子小题大做了!你们没看《人民日报》吗?杨作家是毛主席司令部里的人了,看她的书怎么不行!”

阿根虽然没有受到处分,但张喜还是当上了副指导员,因为团政委很欣赏他的政治觉悟。张副指导员上任后又提拔了小滨接了他的班,当上了后勤排长,这回阿根成了她的下级。可是小滨并不靠近张喜,她和阿根更铁了。傍晚时分,他们不去小河边了,直往白桦林里走,每次都走得很远,回来的也很晚。张喜派人跟踪过,在他们坐过的草地上发现了小滨的红头绳,还有他们扔的糖纸。张喜在全连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太不像话了,深更半夜到树林里干什么!今天发现了红头绳,过几天就要捡到避孕套了!”这时我看到阿根的脸先红后白,神情很紧张。小滨的脸不红不白的,好像是在说别人。不知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女人都比男人坚强。


后来他们的幽会地点还是改了,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在连队的菜窖里。但还是被侦察兵出身的张喜发现了,而且当场抓获。阿根当时腿就软了,小滨嘴很硬,说我们在研究工作!张喜把这事报告了团里,政委说,要杀一儆百,这种事一泛滥,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真挚的爱情受到责难

那天全连召开批判大会,小滨和阿根站在台上,小滨目光平视,表情冷漠。这种表情有点像被流放的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着丈夫在西伯利亚的雪地上行走着,她们步履坚定,从不低头。阿根的头始终低着,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会后的情况,我就说不清了。有人看着他们手拉手向那片白桦林走去。有人说,睡到半夜后,他俩在白桦林里集合的。我听到信儿时已经天亮了,有人发现小滨和阿根都躺在林子里,阿根已经死了,脖子上套着绳子。小滨还有一口气,脖子上的绳子脱落了。

他们是准备一起死的,绿色的行李绳,挂在树杈上,一边吊着一个,树杈断了,他们摔了下来,结果阿根完了,小滨没死。他们好像在树下坐了好长时间,是天亮时分上吊的。地上有他们躺过的痕迹。


这是林子里最美的季节,草很绿很密,草丛中开着各种花,有红的黄的,还有紫色的金黄的。他们躺在花丛中很安详,好似在梦中。阿根还是穿着那身灰色的中山装,衬领很白,兜里还装着那支口琴,可能他还给小滨吹了最后一曲,可能还是那首《仲夏夜之梦序曲》。白桦林的仲夏夜浪漫多情,明月当空,星星眨着眼睛,浓雾拉起云一样的纱帐,万籁俱寂的林子里回荡着这优美的旋律,那简直如仙境一般。小滨穿着一条红裙子,这是她下乡之后第一次穿裙子。她大概随着阿根的乐曲像天使一样起舞。这时淡蓝的月光照进树林,把一束束光亮投射到小滨的脸上,那时她的脸上肯定挂着笑容,那典雅圣洁的笑容,使凄清的林中也显出生命的亮色。


张喜亲自指挥对小滨的抢救,还特意要求团部医院给做了体检,他认为他们死前肯定那个了。检查后,那个女医生气汹汹地说:处女膜完整!张喜半信半疑。阿根被草草地埋了,棺材是很薄的桦树板。就埋在那片白桦林里。

小滨被救过来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不说一句话,总是到林子里哭。张喜副指导员常来安慰她,可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冰雪似,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小滨很快和连里最老实的转业兵老李结婚了,很快生了个儿子,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有人说像阿根。老李对她和孩子都挺好,后来她们娘俩跟着老李到建三江开新点去了。再往后就没了音信。


去年在哈尔滨的一次知青集会上,我意外地碰到了小滨,她两鬂的头发都白了,还依稀看得出她年轻时的样子。她说,老李打井出事故,死了。她就返城了。现在办一个艺术幼稚园。


“你儿子呢?”我问。


她说:“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了。”


然后我俩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干而尽,那是热辣辣的“北大荒”。

天鹅湖作者:贾宏图

不知为什么,关于知青的浪漫故事总是充满悲剧色彩。也许因为那就是一个悲剧年代。故事是在北京听说的,讲故事的朋友并没说明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其中的人物确实是有名有姓的。因为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不能直说他们的姓名。


她说——

从我们连向北走,穿过那片白桦林,就看见一泓明镜似的水面,当地老乡叫它北泡子,我们叫它湖,还给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天鹅湖”。老乡说前些年这里真落过天鹅,春天来,秋天走,后来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来了。我们到连队时,这里已成了水鸭子的栖息地了。当时湖里鱼很多,为了改善伙食,我们曾把装着炸药的啤酒瓶往湖里扔,炸死了不少鱼,把水鸭子都吓跑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环保意识,能填饱肚子就好,管不了那么多了。连队的伙食经常是每天三顿汤,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靠着有鱼的湖,不吃鱼不是太傻了吗!


天鹅湖是我们连知青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天下了工,都往那儿跑。女的在湖边洗脸洗头,男的干脆跳到里面游泳,勇敢者脱得一丝不挂,雪白的屁股在水面一露一露的,女生们惊叫着躲到了树林子里。其实,她们没有跑远,透过树的缝隙,她们在偷看另类的青春。洗完之后,有的到湖边的草丛里采花,有的在湖边钓鱼。


这时,被我们称为“三剑客”的小军、江南和小梅在湖畔的草坪上跳舞。她们三个都是从小在少年宫学舞蹈,小学、中学都是同学,又一起从北京下乡来到我们连。平时她们总是形影不离,我们都叫她们“三剑客”,还有说她们是“丽人行”的。


小军的爸爸是个军级干部,因为“二月逆流”受牵连,当时关着;江南的爸爸是位部长,正在湖北的干校接受改造;小梅的爸爸是个建筑工人,在三线的大山里施工。不同的家庭背景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友谊,看着小军和江南情绪不好,有时还偷偷地哭,小梅总是安慰他们,天天晚上都叫她们到天鹅湖畔来玩。只有这个时候,她们才能忘掉家庭的不幸和自己的烦恼。

湖畔的那一块草坪好像专门为她们准备的,周围的草都很高,就那么一片特别平,和城市的草坪一样。小军她们三个先是很专业地活动一下身腰,作些准备活动,然后就正式跳起来。先跳“红色娘子军”中的女战士舞,这时女知青们坐在草坪上为她们伴奏,用嘴哼着舞曲,后来上海知青阿根吹起口琴,再后来李雪生又吹起了笛子。哈尔滨知青李雪生是她们的班长,也是她们的保护神。每天她们来天鹅湖,他也来,开始时只是远远地跟着。


洗完澡的男生也来了,他们一个劲地喊:“天鹅湖!天鹅湖!”这是“三剑客”的保留节目,她们每次都要跳的。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四个小天鹅”的旋律和“四个小天鹅舞”中的动作都为我们熟知。大家吹起哼起前奏,小军她们交叉着拉起手,立起脚尖,在草坪上轻轻起舞,脚一起踢起,头一起转动,优美极了!音乐轻松活跃,节奏富有弹性。她们跳得干净利落,楚楚动人,真像小天鹅在湖边嬉戏的样子。


我们有节奏地鼓掌,身心说不出的愉悦。这时湖水宁静,晚霞中的白桦林飘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落日的余晖中,小军她们舞动的身影闪着金色的光环,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韵。这是永远挂在我的记忆中的一幅油画。

可惜好景不长。小梅被调走了。师里宣传队要排《红色娘子军》,从各团选人,“三剑客”都被选中了,可只调了小梅,因为小军和江南的父亲的问题还没作结论,她们不能使用。小梅当时说:“不让小军和江南去,我也不去!”团里下了死命令,让何连长三天之内把必须把小梅送到师部。那天团里派来了一台吉普车,何连长派雪生把小梅送到师部,江南和小军也要去,何连长没同意。


她们三个抱头痛哭,像生离死别似的,全连的人都跟着掉泪。汽车启动后,小军和江南还跟着跑了很远,一直到汽车消逝在远山的那片树林里。从此,小军和江南再也不到天鹅湖去了。再后来,天也凉了,湖边的草也黄了。接着又被大雪覆盖了,再没有人到天鹅湖去了。


转年开春,小军和江南爸爸的名字,先后出现在《人民日报》上。几天之后,师里来了电话,让团里派车把小军送到哈尔滨。师长说,老首长派人来接小军了。何连长派雪生到团里给小军办户口,小军说不要了。走的那一天,她把所有行李和生活用品都送给老职工或其他知青了。几天之后,江南也接到了“速回北京”的电报。回北京之后,她俩都当了兵,以后又都上了大学。那年恢复了高考,她们俩都考上了,都是重点中学的,底子好。


以小军和江南返城为标志,我们连进入了动荡的年代,涌动起返城的风潮。先是高干子弟,很光荣地参军或升学了。接着是中干子弟,以招干招工名义也走了。后来家里没什么背景和本事的,开始办病退困退了,尽管颇费周折,但大多数人还是如愿以偿了。最后剩下的,或是家里实在没办法,或是和当地青年结了婚又不愿意办假离婚的,或是已经当上了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上级不让走,自己也不想走了。李雪生也没走,连里的人都说,他在等小梅,说是上次送小梅到师部跳“红色娘子军”时,他们俩已私订终身了。


小梅真的回来了,师里的宣传队解散了,她们都哪来回哪去了。她很沮丧的样子,站在她和小军、江南住过的宿舍里落泪。雪生站在她的身后,不知怎么安慰她好。何连长把她分到小学校当老师,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晚上,雪生常去她那儿,给她念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伤,

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

暂且容忍。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就会来到。……

有时小学校的宿舍里还传出歌声,是小梅唱的,很忧伤的调子:“纷纷的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后来我也调回了北京,每天为找工作奔忙。不久传来了小梅的死讯。开始,她的爸爸得了重病,让她快回家,当时学校里只剩下她一个老师了,其他的人都返城了。她想等到暑假里再回去。可没等她回去,爸爸就去世了,他死于癌症。临死前,还念叨着小梅的名字。


后来,听说小梅给雪生写了一封信,正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并希望快点和他结婚,她感到太孤独了。几天后,雪生给她回信了,说自己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没有其他意思。这件事全连都知道了。有人说雪生太不够意思了,有人说雪生正找门路返城呢,这年头谁还顾谁!

一天深夜,小梅穿过白桦林,跑到天鹅湖,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从此雪生成了“祥林嫂”,见谁跟谁说:“都怨我,我要和小梅结婚,她就不会死了!都怨我,都怨我……”边说边哭,然后还重复这句话。开始大家和他一起流泪,后来都躲着他,怕他唠叨起来没完。何连长怕他出事,亲自跑到团里,帮他办了病退手续,让他返城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时常想起天鹅湖。那年小军从美国回到北京,串联我们一起回北大荒,只有在北京当舞蹈老师的江南和她一起回去了,她们去看天鹅湖。可惜,这几年农场种水稻,天鹅湖那片低洼地已经开成一片水田了。天鹅湖连个影都没留下。不过老乡说,小梅死的第二年,真有一群天鹅飞回来了,在湖上转来转去的。其中肯定有小梅的魂儿变的。听着听着,小军和江南都掉泪了……

听着北京朋友的故事,我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平民”和“贵族”曾一起经历了苦难,有时“贵族”可能更惨。而当社会平稳后,“贵族”就是“贵族”,“平民”还是“平民”,他们的命运原本就是不同的。小梅的死,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现在阶级的差别可能没有了,阶层的区别还在,平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公平合理的社会环境不断形成,小梅那样的人生悲剧自然会越来越少了。

作家贾宏图

贾宏图  1946年5月出生,1968年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独立一营(瑷珲哈青农场),1976年12月返城,曾在哈尔滨日报、哈尔滨市委办公厅、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省文化厅、黑龙江日报社、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和省人大任职。现为省政府文史馆馆员、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届委员会委员,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第六、七届常务理事。曾任中国鲁迅文学奖第二、三、四届报告文学评委。曾三次获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奖,曾获“当代文学奖”和“改革开放30年优秀报告文学奖”、“徐迟优秀报告文学奖”。曾多次获东北及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市文艺大奖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征文奖。出版文学著作二十余部。

文章转自“知青50年”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推荐阅读

被遗忘在大山里的孩子——李满意

叶落白桦林——飘荡在北大荒的冤魂

我不想告诉你她的名字

谁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诗人的非诗意生活

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没有墓碑的青春》 火凤凰

精选知青文章(950篇)——推荐!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荒友家园网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