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知友:另类“屠夫” 张建秋
另类“屠夫”张建秋作者:李想
1965年,我们江苏省如皋县的365名知识青年,集体插队到本地江心小岛长青沙的知青大队。
那时,我们韶华正当年。而今,两鬓染霜皆翁妪。不少知友却已撒手人寰,走向了天国。特撰文追忆往事,寄托哀思,缅怀走向天国的知友。
认识张建秋,是在下乡后到达长青沙的第一天。
那天,我和他分在同一宿舍中。
我们放下行李后,都忙着张罗床铺,他却在宿舍的“原生态”泥地上到处挖洞找蟛蜞。挖着挖着,突然从一个大洞中,钻出两只肥硕的老鼠,到处窜逃着。有人吓得惊叫起来。队长知道后赶忙叫来几名老农,从田间取土,在宿舍中铺上一层新泥,堵塞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洞口。
这一夜,张建秋由于贪玩而没有挂好蚊帐,苍蝇大小的蚊子,成群结队地钻进他东倒西歪的蚊帐中,饱餐了一顿,大快朵颐后留下许多包包在张建秋身上,后扬长而去。
此事就成了知青们的谈资。
但是,张建秋却喜喜哈哈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嘴里胡乱地哼哼唱唱着,也不知什么词儿。其实,他还是一个刚满十五周岁的孩子。据了解的人说,他连初小都没毕业,比文盲好一芝麻壳。
一没有知识,二不是青年,却也“挤”进了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行列,算不算“假冒伪劣”?
张建秋有个小名:细宝。大家很少称呼他大名,全都叫细宝。
细宝很少出工干农活,队长拿他没治,就分配他放羊,这可是最舒适、最轻松的活儿。其实也就十多只羊子而已。每天把它们赶到江堤上,让它们自由行动,随处吃吃草、随时撒撒欢就行。
一没有狼叼羊,二没有人偷羊,细宝放心大胆地玩就是。
春天,他可以在芦滩上捕捉刚刚出洞的新鲜蟛蜞。夏天,他可以在涨潮后的流漕中抓鱼。秋天,他可以在退潮后的芦荡水洼中捕虾。冬天,他可以在收割后的芦滩上寻找被别人药倒的候鸟——鹳。就这样,他一年四季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
小打小闹地玩了一年,细宝终于等到了可以玩些大点花样的时机。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种被冠以“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对于细宝这样的人,可谓生逢其时。
大革命伊始,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细宝跃跃欲试,总想露一手。可是,写大字报,手足无措,因为他从来没有抓过毛笔。上台批判,自知说话不利索,怯于登台。写批判稿,大字识不了几个,无法成句成文。揭发坏人,不知别人来龙去脉的底细,无从下手。奶奶的!他在心中狠狠骂着,直是干着急。
不久,无政府之风甚嚣尘上,到处流行“打、砸、抢”。好像干啥事,任凭多坏多恶,只要和“革命”硬扯上关系,就成了“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没人敢过问和责疑。
等待良久的细宝,决定干一票出格的大事,可以使人们惊愕得掉落下巴。
他手持一把磨得闪闪发光的水果刀,在生产队大场上高声宣布:“革命的同志们,无产阶级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大家看看,我们革命群众,整天抓革命,促生产!不怕艰难,不怕牺牲。可是资产阶级的大肥猪,整天在猪舍中吃喝玩乐,屁事也不干,他们就是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是走资派还在走。这样的阶级敌人,一定要打倒,一定要消灭。今天,我就要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清除这些牛鬼蛇神!”说完,他急匆匆地直奔猪舍。
这儿,养着生产队的几十头生猪,小的几十斤,大的二三百斤,中等的一百多斤,全都膘肥体壮。
细宝二话没说,一步跨过栅栏,进了猪厩,看中一头足足有三百多斤的大肥猪,手起刀落,一下子扎下去……
生产队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有时也宰猪吃肉。那得由专门的杀猪匠和助手共同操作。他们将大肥猪捆绑在杀猪凳上,一人揿牢猪头,揪紧猪耳朵,一人一手抓拢猪嘴巴,一手持刀。一刀下去直刺心脏,血流如注……干得很是干净利索。
现在细宝倒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几,也想大显身手,当一回屠夫,胡乱地要杀死一头大肥猪,实在是自不量力,异想天开。
细宝的这一刀,刺在了大肥猪的脖子上。
没有一刀毙命的大肥猪,又惊又痛,大声嗥叫着,带着如注的鲜血,在猪厩中到处狂奔。其它的猪大惊失色,也慌乱地跟着叫喊着,奔跑着。关在另外猪厩中的猪,闻声而动,也起哄起来。一时间,猪舍王国祸从天降,天下大乱了,简直乱成一锅粥。
细宝则在大肥猪屁股后紧跟不舍,“宜将剩勇追穷寇”。他想补上几刀,结果了它的性命。几次跌倒,几次爬起,细宝身上、手上、脸上沾满了猪血和猪粪……
倒霉的大肥猪,在猪厩中疯狂地兜了几圈,终于被细宝瞧准机会,一把抓牢尾巴。
细宝猛扑上去,在猪身上随处乱戳了几刀。当然,皆不在致命之处,大肥猪硬是不死,从细宝手中拼命地挣脱,发疯地逃窜而去。
此时,饲养员闻声赶到,一见场面,吓得惊叫起来:“细宝杀猪了!细宝杀猪了!细宝杀猪了……”
上工的、不上工的,路过的,闲逛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都赶到猪舍来。
人一多,吓坏了的几十头猪,更是惊恐万分,它们狗急跳墙,合力冲垮了栅栏,越“狱”而逃。“逃犯们”一路狂叫狂奔,一溜烟地钻进了麦田里,没入了麦浪滚滚的金色海洋中。
早晨醒来,便是追猪的狂欢!
忙得满头大汗的生产队长,很是无奈,只好组织全队男女老幼,包围了麦田,拉网式搜寻。
直到傍晚,人们才把所有的猪驱赶着进了猪舍。
自然,大块麦田一片狼藉。
那头负伤累累的“阶级敌人”大肥猪,因流血过多,倒在麦田里,气息奄奄。
生产队长只好命人拖着它到大场上,宰了它,另外又加杀了一头。这样,全队的人吃了一顿久违的猪肉,虽然意外,却很开心。
事后,当知青们笑谈此事,总有人因享受了一顿美餐,而对细宝大加赞赏。
细宝自觉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也算是英雄豪杰了一番。那些日子,他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地颇感飘飘然。
细宝名声大振,没想到引来了麻烦。
“文攻武卫”决定彻查他家祖宗三代。只要查出有一丁点不干不净的污点,就扣上他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将他毫不留情地揪出来。
查了又查,结果查出他家乃是三代“老贫”,其曾祖父是地主老财家的长工,其祖父是从外乡逃荒到如皋来的乞丐,其父亲是如城木器社的工人老大哥。如此一查,了解到细宝是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后代。这样的人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是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是宝贝疙瘩啊!在长青沙知青大队众多知青都有黑五类家庭背景的情况下,细宝实属稀罕得紧的可塑之才,应该得到培养和重用才是。
那个畸形时代,只要你成分好,是贫下中农,天大的祸事,可以化小趋无。倘若是“地富反坏右”成分,一旦被盯上,再小的事,只要上纲上线,就成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非整得你死去活来不可。
于是,贫下中农的好后代张建秋同志,很快就被吸纳为“文攻武卫”队员。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身份和荣誉,如同旧时中了秀才举人一样高人一等,可喜可贺。他身穿一套大号旧军装,卷着过长的衣袖和裤管,束着皮带,扣着军帽,迈着军人的步伐,自认为威风凛凛。
从此,细宝一步登天,成了大红人。不少人看到他,都尊称他“细爹”,他鼻子里哼一下,算是答应了,这就对你很客气啦!
每当开批斗大会,由他押上台的“牛鬼蛇神”,人捆得像个粽子,挂着的大牌子下,系着几块沉重的砖头。倘若由他监视“牛鬼蛇神”写检查,就算你几天几夜没睡觉,也别想在他手下打个盹儿。提审时,只要有细宝在场,打人就打得你鼻青眼肿,罚跪就跪得你瘫倒地上,吊上二梁就吊得你哭爹喊娘……到后来,但凡被揪斗的知青,一看到细宝就像见了魔鬼一样。
此时的细宝,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算是混出个人样来了。自忖前途不可思量。他想,一旦下乡“镀金”功德圆满,回城后,一定能安排个好工作。也算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了。
如此美梦,细宝做了几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四人帮”倒台了,“文攻武卫”成了臭狗屎。
细宝的黄粱美梦也就成了肥皂泡。从此,他只好夹着尾巴做人,对知青中曾领教过他棍棒厉害、后来全都平反的“牛鬼蛇神”们,他总是陪着笑脸,打着哈哈。这种日子虽然十分压抑和丧气,但他也只好过着、忍着。
大返城后,张建秋在如城一家家具厂当工人,娶妻生子,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
去年秋,突然听说他死于绝症,享年64岁。
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静的时代,闹了点不平常的事,全拜那个时代所赐。
如果还有来世,来世中还有上山下乡,上山下乡时还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还有揪斗牛鬼蛇神,那么,细宝还会把“阶级敌人”打得死去活来吗?
谁能解答?
李想,江苏省如皋市人,1942年生。1965年下乡插队,1979年返城。曾在《章回小说》、《今古传奇》、《影视艺术家》等杂志,及《花雨》《有狐》《榕树下》等文学网站发表中篇小说、长篇连载、电影文学剧本三十多部,计一百多万字。
文章来源“一壁残阳 ” 图片来源网络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推荐阅读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荒友家园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