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刚 | 花呗借呗：资本的道德红线在哪里？

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主任

  曹刚教授

马云被约谈，蚂蚁集团推迟上市，地铁里的花呗广告也陆续被下架了，防止蚂蚁变蚂蟥，是自媒体对这次事件的形象解读。我觉得，无论是用蚂蟥来形容马云还是形容蚂蚁集团，都很不地道，但用蚂蟥来形容资本的恶的一面，嗜血和贪婪的一面，则十分形象。因为有恶的一面，所以，我们有必要划出一条资本不能逾越的道德红线，把那些资本不应当染指的东西，拢到红线里头，并在道德红线处，扎上制度的篱笆，以防止社会从市场经济堕落为市场社会，这也是桑德尔在《金钱不能买什么》里最为忧心忡忡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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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尊严是资本不可突破的道德红线

资本是一个内含了文明与野蛮、善与恶、利他与利己、积极与消极的二重性的统一体，换言之，资本是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的一朵奇葩。一方面，资本能带来更多的物质财富，能带来更广泛的社会联系，能为每个人的全面发展创造更好的条件；另一方面，资本的逻辑是增殖，是钱滚钱，利生利，就像滚雪球，要越滚越大，才能避免被融化的危险。由此，资本贪得无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马克思有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因为资本的二重性，人们对待资本的方式也有二种，一是重在扬善，一是重在抑恶。伦理学博士、著名慈善家卢德之取前者，重在扬资本之善，所谓拼命挣钱，拼命省钱，拼命为神圣的事业花钱。而本人则把论述的重点放在抑资本之恶上。显然，在当代风险社会，抑恶比扬善更具有某种优先性和迫切性。由此，我们有必要确立资本不可突破的第一根道德红线，这是防止资本从“蚂蚁变蚂蟥”的第一步，这根红线便是人格尊严。人格尊严是什么？为什么说人格尊严是市场的道德红线呢？在道德的意义上，我们只要明白三点，就能抓住要害。

1、人格尊严是专供人享用的。这个人是自然人。这意味着尊严的主体只能是具有人类基因的活着的个体。非人类的存在没有所谓的尊严问题，人类社会组织也没有所谓的尊严问题，当我们说猫啊狗啊等生命的存在也有尊严时，只是在延伸的意义上用这个词的；当我们说国家的尊严、企业的尊严时，只是在拟人的意义上用这个词的。

2、人格尊严的内涵很丰富，但核心意思只有两个，一是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自然进化和人类劳动的共同结晶。通俗而言，人的生命是鬼斧神工与能工巧匠合作打造的艺术品，这样的奇迹无可比拟，其存在的价值值得珍惜和呵护。二是每个人都是自主的存在。个人总是通过自主的活动来表明自己的自由本性；通过自主的活动实现有意义的人生；通过自主的活动来释放和实现沉淀在每个个体中的自然和文化的潜能。这种理性的自主能力使上述物种意义上的奇迹成为奇迹，其价值同样值得珍惜和呵护。我们是如此珍惜自然人所内含的价值，就给自然人贴上了“尊严”的标签，并标注了“非卖品”的字样。
3、人格尊严是资本的道德底线。首先，道德底线是做人做事的道德临界点。越过了底线，善的就变成恶的，应当的就变成不应当的，因此，充当道德底线的东西自身就要有价值，就是善的。无疑，人格尊严就是这种具有内在价值的东西。其次，既然是道德底线，那就是不可突破、不可妥协、不可替代的，充当道德底线的东西必须具有价值的绝对性。显然，人格尊严是“非卖品”，便是这样一个具有绝对价值的东西。最后，既然是道德底线，那就是普遍的标准，不能因时因地而变。人格尊严具有普遍性，因为人格尊严的主体是自然人，那么，无论智与愚，贤与不肖，无论性别、民族、种族、宗教信仰、教育程度等方面有何差异，只要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都可以享有尊严的荣光。总之，人格尊严的性质和特征决定了其可以充当人类社会的道德底线，当然也是市场所不能突破的道德底线。所以，我们把人格尊严视为资本禁止入内的第一根道德红线。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确认和保护红线内的不可交易的事物了。

1、一切把身体仅仅当做实验对象和交换商品的做法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贺建奎之类的基因改造是不被允许的；身体的器官是不可买卖的；性交易是被禁止的；商业代孕是不合法的。
2、一切对人格的羞辱都是被禁止的。譬如，在东莞某家具厂的员工培训视频中，面对坐成一排的数名男女，手舞足蹈、自扇耳光、脱衣下跪，其情景不堪入目；还有长沙某商贸公司的5名员工因为业绩低，而在广场上裸奔；还有江苏昆山世硕电子厂在发放员工证件时，竟边念名字边将证件随意扔在地上，让员工弯腰拾起。此类恶行，无一不是触犯了人格尊严的底线，自然应予禁止。
3、一切歧视人的制度和规定都是恶的。性别歧视、对农民工的歧视、对老人的歧视，甚至大数据的杀熟现象，等等。这些歧视性的规定都应该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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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权力是资本不可僭越的道德红线

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中，资本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政府招商引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政府与资本的合作，促进了社会的经济发展，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但资本的本能是增殖，是扩张，这里说的扩张，重点不在于扩大再生产，也不在于突破地域界限的全球流动，而是如水银泻地般的对社会生活各领域的侵入，尤其是对政治领域的渗透。资本的逐利本能不会止步于公权力的门槛，而是试图收服公权力以为己用。或者通过政府的政绩冲动，通过投资来绑架公权力，或者通过收买官员，利用利益勾连为其保驾护航。所以，政府在善用资本的同时，对资本又常怀戒惧之心。按照习近平的说法：官商交往要相敬如宾，不要勾肩搭背。
公权力有力量、有责任与资本合作，并能遏制资本的任性，且不容其收买。应该说，这次在蚂蚁集团突破监管无限放贷的业务上，在否决蚂蚁集团突击上市的决策上，政府监管层给任性的资本敲响了警钟，这些平台为了自身利益而筑的高墙将被公权力打破，大数据杀熟、二选一之类的垄断手段将被公权力限制，这样的政府监管无疑对社会的稳定发展，对金融秩序的安全，对老百姓的福利，都是个好事。
政府监管的责任与力量来源于公权力的三个特性：
1、国家权力具有垄断性。公共权力是国家专有的管理社会公共事务的特殊政治权力，通过暴力的垄断，使其具有普遍的、统一的强制力和约束力。
2、国家权力具有公共性。这种权力来源于人民的委托，目的是为人民谋福利，在本质上是一种凝聚和体现公共意志的力量。
3、国家权力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公共权力由全体社会公众共同拥有，维护的是社会公共利益；另一方面，公共权力又为社会中一部分人所掌握与占有，具有行使者的特殊利益需求。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必然要求当官就别想着发财，要发财就别想着当官。
如此以来，我们在公权力这根道德的红线内，又有了禁止市场交易的清单：
1、不能买官卖官。因为官员是公权力的拥有者和使用者，不能买官卖官的背后是公权力的不可交易性。具有公共性的国家权力，不可能也不应当贴上价格的标签进入市场，成为有钱人的囊中之物。
2、不能买卖选票。民主是在政治权力产生过程中保持其公共性的制度设计。换言之，人民只有自主地通过选票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意见和利益诉求，才能从源头上保证这种政治权力的公共性，这意味着选票也是不能买卖的，否则就在源头上污染了民主政治。
3、不拿原则做交易。马云在论坛上批评了巴塞尔协议，指出当下中国金融面临的“不是金融系统性风险，而是仍缺乏健康金融系统的风险”。我们不必过分解读马老师的发言，其实创新本就意味着对既有规则的打破，对既有利益格局的破坏，由此而产生各种对抗性的反应，实属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打破规则，有些现代文明社会的基本原则是不可破的。最基本和最具统合性的原则就是法治原则，法治是在国家权力运行过程中保持其公共性的制度设计。我们常说，不拿原则做交易，其实质是金钱买不到正义，其基本内涵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4、公共用品不可交易。公共用品是为满足共同体成员的共同需要，通过集体行动提供的共有、共享的集体成果。这些公共物品具有非排他性和非竞争性，具有不可分割的属性，不可能成为私有财产，不能以市场交换的方式来实现产权转移。它们有：物质层面的公共用品。包括诸如大地、森林、水源、空气等自然资源，也包括公路、机场、公园、博物馆等人造的公共设施；制度层面的公共用品。如教育制度、医疗制度、社会福利制度等；精神层面的公共物品。既包含了知识、道德和艺术等文明成果以及民族的尊严、国家的荣誉等精神利益，也包含了承载这些共同价值观的建筑、雕刻、文献等物质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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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是资本不可消解的道德红线

花呗广告被下架不是偶然的。我看到的最让人心塞的花呗广告，便是那个37岁的施工队队长，在花呗平台上贷款，为女儿过生日的广告。这则广告戳中了中年父亲心中最柔软之处，但其中拿亲情来消费的消费主义观念则让人心生厌恶。
资本的生长需要一个消费主义观念主导的世界。
这是一个平庸者的世界。人们把世俗的价值看得重于神圣的价值，注重价值的宽度，忽略价值的高度，注重低级需要的满足，忽略超越性需要的满足，这种始终在最低的层次徘徊的人，琐碎、空虚和放纵，缺乏充实和进取心。

这是一个“俗人”的世界。人们把工具的价值看得重于内在的价值，注重外在价值，忽略内在价值，注重外在价值的攀比与竞争，忽略内在价值的自足和提升。这样的人会把一切价值都看成可通约的、量化的、可交易的，以至于只能在攀比中确认自己的价值，或者自傲，或者自卑，一点都不淡定。这是一个自私者的世界。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竞技场。这样的人缺乏同情心，算计是为人处事的根本方式，用理智取代激情，让数量支配质量，冷漠、厌世、疏离、孤独是这些人典型的情感特征。在张扬自我价值的同时，把他人都看作是潜在的竞争对手。这正应了萨特的两个命题，一是存在先于本质，一是他人就是地狱。
我相信，在这样的世界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美好生活也变得遥不可及。马云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从来没有碰过钱，我对钱不感兴趣，因为我最快乐的时候，是一个月拿91块钱，当老师的时候。很多人以此调侃首富马云，但我想这是马云的真实感受。不过老百姓的调侃也没错，因为生活的真理是，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资本之于美好生活亦是如此。

关键是什么是美好生活呢？资本的位置在哪里？ 1、所谓的生活是指的整体生活。整体的生活是由部分的具体的生活所组成的。从时间上来说，人生是个过程，包括了生命过程中的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不同阶段, 不同阶段的生活是个连贯的整体；从结构上来说，生活是个整体，家庭活动、经济活动、政治活动、文化活动等，都是人生中的某个方面，不同方面的活动构成一个整体。贯穿于生活的各个部分，连接其人生的不同阶段，使之成为一个整体的这个红线就是人生规划这样一根理性的红线，这根红线的线头，是人生的目的，是美好生活。
2、美好生活是自主的、成功的、有意义的生活。首先，美好生活是自主的。我的生活我做主，无法自主选择的生活，就不是我的生活，更不用说是我的好生活；其次，美好生活还是成功的生活。虽说事事成功不可能，但人生的基本大事仍然需要成功，譬如读书识字、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等等。充满挫折感的生活很难说是美好生活。最后，美好生活还是有意义的生活。每个人总想成为那个理想的 “我”，围绕这一目的，人生的各个阶段性的和各个方面的目的以一种层次的和发展的方式，以一种强度和先后的次序，彼此关联起来，形成了一张价值之网，构成这张价值之网之经纬的是多元的具有内在价值的事物，这些事物包括：生命、知识、工作或劳动、自尊、友爱、审美、信仰，等等。人生的意义便是对这些具有内在价值事物的主观体验。所以，人生的意义看上去是主观的，其实是客观的。
3、美好生活中，资本的角色很微妙，不可或缺，又必须警惕。所谓不可或缺，是因为资本给我们的自主的生活和成功的生活创造了更好的条件。有数据称，截止2020年6月，抖音上读书内容累计播放量为2657亿次，今日头条上读书类内容累计阅读量为6138亿次，短视频、移动端图文成为新的书籍载体，智能推荐、搜索成为新的读书工具，显然，阅读边界的拓展给更多人带来了知识和视野的拓展，带来了更多成功的可能。可以说，如果生活是一张大网，资本便是编织这张价值之网的上好材料。当然，这张网的经纬还是由上述诸种具有内在价值的事物编织而成。这些事物的价值不能定价，不能交易，否则这张网就松散了，这样的生活即便是自主的，成功的，也是没有意义的，也称不上是美好生活。可见，资本的最后一根道德红线内在于美好生活之中，保护着这些多元的、不可通约的、不可交易的美好事物。换言之，我们可以买来保健品，却买不来健康；可以买来书籍，却买不来知识；可以买来婚姻，却买不来爱情；可以买来面子，却买不来尊重；可以买来随从，却买不来朋友；可以买到游艇，却买不来诗和远方；可以买来名画，却买不来审美情趣；可以买来神龛，却买不来信仰。凡此种种，如果可以用钱搞定的事情都不是大事，恰恰是这些用钱搞不定的事情，却是美好生活的构成要素，它们应该被拢在红线之内，受到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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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伦理在线
作者：曹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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