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张莉| “奇异的经验”与普遍感受 ——阿来与他的文学世界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十辑)
(本文作者:张莉教授)
01
阿来是兴致勃勃、对事物有无限热情的人。如果不成为作家,他会成为摄影师。或者,他已经是一位不错的摄影师了。相机是他的标配,美好的自然是他随时随地所要拍摄的。他热爱每寸土地,每株花草,每张笑脸。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喜欢拍摄花花草草,乐于在社交媒体展示自己的摄影技艺。许多人也都说自己喜欢花草,但却很少有人明确知晓这些花草的名字。但阿来不是这样,他了解花草世界,熟悉它们的名字,一如它们是他的兄弟。事实上,在中国文学领域,似乎还没有哪位写作者象阿来这样对植物世界如此熟知。
因此,说阿来是一位博物学家也并不过分。当然,“博物学家”只是一个比喻,而非专业术语。对博杂事物的关注意味着阿来的兴趣广泛,他亲近自然,视野开阔,态度包容。作为作家,他接纳一个生气勃勃、芜杂丰富的世界并深为迷恋与欣赏。他专注并热爱那些无名的花草、人世和风景,专注那些隐藏在表层之下的历史叙述,尤其是那些异类的生存——阿来致力于将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打捞而来,他慢慢凝视它们,深描它们,赋予它们以文学的魅力。
曾经,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块神秘莫测的土地,它在中国的边疆,那里有我们最高的山峰,有我们的雪山、高原、草地,也有令人神往的布达拉宫。在此之前我们早就深知它的存在,我们如此好奇它们的神秘与广褒,但是,我们却无法靠近它、熟知它,很长时间以来,它存在于传说之中。
幸好,四十年前,一位叫阿来的年轻人拿起了他的笔。四十年来,他以《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瞻对》等等一系列作品深描了那个美好的所在,从此,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风光和人民不再是作为“奇观”而是作为实在的人事风景来到了我们的文学里,在他笔下,西藏是名词而不再只是形容词,在他那里,山回归山水回归于山,高原回归高原;那里亲切日常,丰饶而有勃勃生机。阿来以他四十年来的写作,为中国当代文学极大开拓了疆域。
02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阿来是藏族人,——他的母亲是藏族,父亲则是一位回族商人的儿子。他的出生地是大渡河的上游,四川省西北部的马尔康县,隶属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嘉绒藏区”。阿来回忆说,“嘉绒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靠近汉区山口的农耕区’。这个区域就深藏在藏区东北部,四川西北部绵延逶迤的邛崃山脉与崂山山脉中间。座座群山之间,是大渡河上游与岷江上游及其众多的支流。”理解阿来,要理解他出生的故土。因为他所有的文学秘密都在神秘莫测的群山、深水间,那些他人无法了解的隔膜痛楚和分裂,那些无法言喻的领悟和沉思,都从那里生长,然后在他的文字中被讲述。
1999年,在名为《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的演讲里,他讲述了语言带给他的诸多困惑和身份焦虑感:
从童年起,一个藏族人就注定要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
在就读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再到更高等的学校,我们学习汉语,使用汉语。回到日常生活中,又依然用藏语交注,表达我们看到的一切,和这一切所引起的全部感受。在我成长的年代,如果一个藏语乡村背景的年轻人,最后一次走出学校大门时,已经能够纯熟地用汉语会话与书写,但母语藏语,却像童年时代一样,依然是一种口头语言。汉语是统领着广大乡野的城镇的语言。藏语的乡野就汇聚在这些讲着官方语文的城镇的四周。每当我走出狭小的城镇,进入广大的乡野,就会感到在两种语言之外的流浪,看到两种语言笼罩下呈现出的不同的心灵景观。我想,这肯定是一种奇异的经验。
“奇异的经验”是阿来写作的最初动机。他早期的短篇小说《血脉》重述过这样的经验。了解阿来,这部作品是绕不过去的。《血脉》是阿来作品中卓有意味之作,其中饱含他对世界的困惑和领悟。《血脉》是短篇小说,好看,结实,意味深长。叙述人“我”成长过程中充分体验到了一种由语言带来的分裂感。这由他的血缘决定,爷爷是汉族,奶奶是藏族。上小学时,爷爷给孙子起了汉文名字“亚伟”,并且要他姓汉姓“宇文”。奶奶则喜欢叫他“多吉”,一个藏族名字。爷爷和奶奶的呼唤,把一个人分裂成两个人。“两个名字不能把人身子分开,却能叫灵魂备感无所皈依的痛苦。”这个孩子看着夹缝中的自己,分裂感如影随形。他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他必须确认自我。
小说中弥漫着“我是谁”的问询。语言或者命名只是外在表征,更重要的是内心世界的无处皈依。在当代中国,似乎只有阿来才能写出这样百结缠绕的苦痛与忧伤,这种疼痛对于文本作者和文本读者都是“实打实”的。——你只消想想两种语言和两个名字带来的分裂和爷爷奶奶对此的争夺,只消想想那种像怪兽一样走在都市里的感受就够了。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经验里,身份与性别、与阶层有关。这只是理性认知,阿来则使我们意识到更为复杂的一面,那些远比我们理解得复杂和深幽。尽管这位小说家书写的作品几乎都与藏族人生活有关,但这些作品绝不止是藏族小说。与其说阿来擅长讲述的藏族生活,不如说他擅长讲述的是人生活在异质文化夹缝里的分裂、游移、不安和隐痛。
自然,《血脉》是一个漂泊者的自我书写,但对血脉的追溯也带有自我反省意识:“可是,镇子上肯定起风了。风从草原上吹来,风摇动了窗户,我眼前只见镇子上一片闪闪烁烁的光点。我发现我找不到医院,更找不到爷爷的窗口。这就像是一种预兆,一生中间,爷爷、我、我的亲人都没有找到一个窗口进入彼此的心灵,我们也没有找到一所很好的心灵医院。”
《血脉》里潜藏有阿来以何写作和何以如此写作的渊源。没有文字、只有口语的藏族表达深深影响着他的表述习惯。这使他的小说烙有个人浓烈的印迹。他像我们所看到的雪山高原一样,安静,沉稳,并不故弄玄虚,也从不虚张声势。他的文字里有着沉重的忧伤。——阿来的文字以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写出了难以名状的情感,忧伤、迷惘、无奈、焦虑。
当然,那样的情绪不可能只属于一个藏人或汉人的感受。那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感受。——那种被烙得生疼的、格格不入,那种异类感觉,经由阿来的书写唤醒、被放大、被深描,于是,读者感受到了疼痛,不是他们的,而是我们的疼痛。孤独感是我们的普遍感受,因为普遍,所以读者与作家能迅速凝聚成共同情感。
03
讨论阿来自然会说起他的少数民族身份。有许多作家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并喜爱阐述自己的少数民族经验,这自然是好作家;但是,还有一种作家虽然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但是,他能跨越他的民族身份,跨越他所在的地域,而达到人类共同和普遍的感受。阿来属于后者,他的作品能跨越地域、民族、血脉和文化而抵达人类的普遍感受。
阿来的魅力在于由奇异的经验出发,进而抵达普遍的感受。当然,阿来擅长写作异族与异类经验,但他的写作有飞升,有超越,对此时此地此人此痛的超越使他的作品能呈现出迷人的光泽。阿来表达的是一种现代人在异质文化之间的纠结和无助。那种分裂和撕痛,哪里只是此情此景?从乡村到都市,从东方到西方,那种感觉是经年累月的,是全球范围内的,那是属于认同的困惑,也是身份的缠绕。
如果把中国文学比作一个阔大辽远的文学版图,那么有一块独属于西南的疆域必属于阿来,他们将永远打着阿来的名字。“嘉绒”固然因为养育了阿来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美妙的乡原,但反过来说,阿来因为对那片土地了如指掌而成为了独具魅力的文学家阿来。——不仅仅写出西藏及中国人的生活,更写出了一种人类流转时代的孤独、人与自然、人与血脉相处时的困惑。正是在此意义上,阿来是中国文学视域里的作家,但又不仅仅属于中国文学。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讲,阿来是我们时代少数的珍贵作家。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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