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七箭】刘莉| 能甚深入智慧海 ——以《青藏辞典》“觉悟之旅”为中心的解读
(本文刊于《阿来研究》第12辑)
(本文作者:刘莉)
被各民族所认为的许多文学经典,常是宗教或哲理的诗文,它们共同表达着生命的神圣和神秘,彰明对生命真理的追寻。而每一个新作品文本所具有的沟通行为的社会价值,体现了作家感知社会现实的新方法,更希望读者能领会作家创作的意义,从而汇入众多经典的表达。藏族作家格绒追美的词典体长篇小说《青藏辞典》出版五年来,以其丰富的内容和创新的形式引发了各类解读,是在其散文集《青藏时光》、小说集《青藏天空》所共同组成的“青藏三部曲”中最引发关注的一部。一本辞典意蕴深厚,在青藏生活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中饱含丰厚的文化含义。细读文本,可借一偈颂概括为“所有一切众生语,悉以诸音而说法”[1],一千多词条所展示的纷纭言说,是作家借主人公“我”释放出的各类“现身说法”之音,展示了“我”为代表的一位康巴作家的人生现状、困惑和求索,在蕴含着世界与人性之道的探索中,开启了“以心灵的皈依和信仰的归属为主线”[2]的主人公“回忆和神性的觉悟之旅”[3]。“觉悟之旅”应是这部长篇小说独具特色的主题归旨和内在索引。
一、《青藏辞典》的研读思路
该小说的思想意蕴和创作艺术曾被重点关注过:学界有从《青藏辞典》词条的表达方式和情态进行分类予以解读;有从词典写作的现代性先锋实验形式予以虚无主题阐释和反讽意味探究;有从其中文学词条的类型指向说明其所表达的创作焦虑和纾解、寻绎其中的文学悟境;也有对其叙事特征、阅读方式和其中涉及的伦理道德之“善”(人性、俗世与自然等方面)展开探讨;更有结合作家早先出版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进行综合分析,认为《青藏辞典》充满藏地特有的魔幻色彩、“求新求变意识引领的多变技法”[1]创造出格绒追美式的藏地魔幻书写。
进入该小说阅读,通常会感到异域风情和陌生观念的冲击,而停下思考,是我们生活或文学经验中的何种因素导致对它、仍会以传统小说阅读中探究主题的思维模式去做出尝试?即思考以知识性为主的词典形式写小说,其所提供的文学境像究竟叙说了什么故事、展现何种主旨?对于主题或阅读策略来说,它有什么样的隐含意义?有学者以《辞典如何成为小说》为题对《青藏辞典》无索引,且不依辞典特性“索引内的词条须有章可循,或依音序,可按笔画,有序排列,以方便读者查阅”[2]等“缺憾”、与各词条间文学脉络与逻辑线索的随意、人物形象的淡化等方面提出了有针对性的疑问,这似乎客观存在。本文思考的路径也由此出发,一方面从内容与主题解读看,不论是将《青藏辞典》中总计1076条词汇分类为智性词条、心性词条、实性词条、文性词条、即性词条、梦性词条[3],六大类还是分成根性之词、故事之词、梦境之词、审视之词、感悟之词等五大类别[4],都对我们把握小说创作者和编撰者的心灵轨迹列出了线索,通过一千多词汇阐释,看到这部富于藏族地域色彩的小说在其民族生活的丰富性中,真实而深入地传递出一个作家笔下世界的复杂斑斓。思路更进一步,去推演小说实质上展示了以主人公“我”为代表的一个藏人的人生现状、困惑和探幽追索。另一方面,在结合观察小说“辞典化”的创新文本形式时,在词条式写作中呈现的现实“碎片化”与文化“斑驳化”中,去思考未曾出现的惯常词典体式的有序“索引”体例与小说体式的明暗“线索”问题:该词典的索引真无章可循吗?传统小说在通过完整的人物故事和具体典型的环境描写反映社会生活的要素里,最引人注目莫过于人物——长篇小说的核心,这部小说有主人公吗?他是怎样的形象?是否如辞典体小说常用技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时空与因果逻辑,无完整故事结构与生动人物形象?都值得深入探究。
结合作家本人在全书开篇第一个词条“母爱”前的一段文字:“在这本辞典里,你能隐约看到我这个不合格编撰者的心灵轨迹外,更为重要的是,能遥望到青藏高原隐秘的智慧河流,沐浴到来自雪域的灵性光芒。”这里面有怎样的“隐秘的智慧”?灵性的光芒又是什么?智慧和灵性的索引从何方找寻?本文将立足众多词条并聚焦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围绕其中“觉悟之旅”一词的产生和其它相关词条作出考察和解读。
为方便研究,现将《青藏辞典》中千余条词汇作出数字编码,使每一词条在总计27章中的位置予以准确定位。如后人将古老的智慧结晶《论语》诸多“子曰”第一篇第一条标注为1.1一样,第一个数字为章数,第二个数码代表该词条在这一章中出现的顺序号,便于精准了知书中每一词条出现的位置、频率、承接关系且方便推知作用、意义等。
二、“觉悟之旅”的由来
“觉”字在字典中释义为醒悟以往的困惑或过失,“《荀子·成相》:‘不觉悟,不知苦。’”[1]《孟子》中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赵歧注释为: “觉,悟也”[2],为“觉”观念出现的最早情形。佛教传入中国并盛行后该词义应用获得新发展,渐成一佛教用语。佛是觉者,佛教认为众生都具智慧德相、觉悟潜质,具成佛的力量,“觉悟”一词便由一般意义上的觉知醒悟而指经由修行证悟真理、获得真谛而达灭除无明、烦恼的圣者境界。“觉悟最初是指对佛教教义真谛的领悟,后来人们进一步拓宽了其外延用于描述人的精神世界由迷惑而明白,由模糊而认清的状态,它使人的思想进人到一种清醒的或有知觉的新的状态变得没有错觉或幻觉”[3]可说觉悟是人的认识一种升华状态,经过对事物反复体认、不间断思考上升成的较高的思想认识或境界。“觉悟”是一个动态的行程,随生活万象而不断获得,念念相续、丝丝推进,在格绒追美笔下《青藏辞典》中有个很好的命名——“觉悟之旅”。
小说首句“这是一本来自青藏的个人辞典”后,读者即看到“在物欲浩荡、时光碎裂、神性坍塌的时代,青藏的辞典是阳光、雪花、青草,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也是道路、心性和觉悟。”如通贯全篇就能了解,这第二句话所说“道路、心性和觉悟”就在传达解读《青藏辞典》的线索和钥匙。“觉悟”在此处就指对青藏文化教义与真谛的领悟。藏文化的智慧从全书开篇“母爱”的生死故事讲起,滋养读者的是“我”所提供的平凡生活和对超越世俗常识的求索之道。
小说在交待了主人公的生活背景、环境与基本人物关系后,《青藏辞典》中“觉悟之旅”的出现,是从第六章第一条6·1解说“黄河”开始:“藏语称为玛曲,意为红色河。大地之水,母亲之河。”这是上文辞典开篇首句提及的“(青藏的辞典)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中所写的重要“河流”, 紧接6·2写“雨水”:“让我变成乐观者,举起镐头,把利己主义砸碎吧……”这里在母亲河水汤汤后的喜见春雨,主人公发出希望“融成宇宙间的一滴雨水”的感叹。6·3写“梦行”是对应青藏的“山峰”,“我”梦中和母亲与姥姥一起上故乡的崩桑列神山巅峰祈求神灵和佛菩萨的庇佑,希望除去人生路上的障碍,“就让我永怀谦卑之心,恭行于天地之间,以精神的食粮回报人类、众生和天地万物”;6·4列出了本论认为的关键词条“答案”,是人生的答案、也是修行的答案:“生命是成长的过程,也是回忆和神性的觉悟之旅。其实,每个生命都能在内心的到自己的答案,找到那位隐藏的圣者。”这里借主人公“我”之口道出生命的答案是能找到隐藏在心中的神圣圣者,而生命就是一个充满回忆与神性的觉悟之旅。可以联想千百年来藏族文化特别是藏传佛教对人精神素质的影响和塑造,也可以说至此小说中的“我”从迷乱的世象中看清了一点人生的“答案”。接下去的词条为6·5“宗教”(“通向神的道路”和“人本具觉知的探索”)、6·6“神性”(“每个人心中都有神性的种子”)和6·7“大师:“大师是觉悟了自身具备之神性的人。”这样觉悟到自身就具备神性的人在青藏高原存在吗?小说行至21章,21.48说“佛”:“佛就是觉醒。从大梦中完全地觉醒”,普通人怎样从梦中获得觉醒?21.53作家开始解析何为“上师”:“上师就是拆解我们的‘自我’,摧毁我们的‘白日梦’的觉悟者。上师就是道,是道的示现。”直接表明追随上师就是走在修行之路、觉悟之途,他们是未觉悟者至高无上的、已证悟心性的老师。而到全书具实际文字词条的倒数第三章24.26,作家特别专辟一条上师人名“索达吉”,介绍这位每天日讲佛法、夜译佛经的堪布(教授)在二十多年间以佛法智慧启迪无数人、利益无边众生,也让许多人得到有关觉悟的真实不妄信息,承接并深化且应证了前文所举“上师”词条的内涵与影响:“他与慈诚罗珠堪布是青藏高原当代罕有的精神上师。”如将这一系列内容在全书不同章节的出现和释义作为一个整体考察,可以获取解读全书的关键点,其中“觉悟之旅”特别妥贴地概括了以主人公“我”为代表的生命在努力寻找人生答案、并得到佛法教义的启发而层层获得领悟的过程(不说证悟,21.57“证悟”:“证悟就是抵达真理”)。而此过程,完全值得作家总结和编撰上千条有关青藏词汇予以详细解说并分享与众的,因这确如一个生命重生般珍贵,也如藏人常用的比喻:如商主偶入绿洲而捡到如意宝,心灵的自由和精神的解放开明又似禅宗“言语道断”处无从表达,却在辞典的形式中昭彰传递。“觉悟”之过程与对藏族文化核心、佛教教义的领悟息息相关。
三、“觉悟之旅”始于觉:无常世界及其他
文学艺术本质上乃体验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因此必然有一个由浅入深的渐进过程。对于“觉悟”,通常的理解是经过数量或频次的初级认识累积后才能达到的境界,如禅宗所求的“明心见性”即是一种。只停驻于浅层直接的认识绝无可能洞察隐藏在事物背后的规律和实相。在向生命体验接近本身、在对现实世界彻悟前,必有一个建立在直接觉察基础上个体思维或自我意识的深化过程,在比较合理的情况下,艺术家的生命体验与角色意识是可以统一起来的。有修习禅宗和藏传佛教三十年的心理学博士说:“一旦认识到意识的转化发生在每一个人心灵深处,形而上学就不再是形而上学,而成为直觉的、绝对的知识,这就是开悟,正如葛文达喇嘛所说:使人有福的不是信仰,不是接受某种确切的教条,而是觉知实相。只要我们还没有亲身体验到这一点,觉知实相对我们来说就是形而上的,不要把佛教当作一种形而上学的系统,而要将其视为一种经验,视作实相的形式,佛陀从来不拒斥公开内在经验之上的形而上学,他拒斥的是将修行当作一个思考过程……”[1]思考过程的觉知和实际闻思修行的觉醒、从而获得正确的见地之间还是有许多的不同。藏地五明佛学院堪布认为一切宗教中完全经得起科学考验的就是佛教,而“现在佛教的形式关不重要……最关键是什么?就是要懂得佛教的真理……佛陀的法有教法和证法两种,教法是落在文字上的,可让我们去听受、去学习;证法是将理论融入于内心,通过修行以调伏贪嗔痴烦恼,除此二者之外,根本不存在其他的佛法。”[2]更进一步指出了觉悟所包含的认知实相层面和修行结果层面,智慧、慈悲、本体空性、自性光明等境界也是其中博大精深的觉悟验相。
结合《青藏辞典》进入对“觉悟”的理解,可以看到小说也给出了这两个层次的发展向度:一在认知;二在获得。许多时候,一种新的超越世俗的认知也是觉悟的一种。8.21“觉悟”词条专门列出:“觉悟就是超越时间。时间是思想实现价值途中跨越的一段距离。”而“觉悟”的思想认知是怎样从“我”这一个形象身上开始的?觉悟途中跨越了怎样的一段距离?对小说《青藏之旅》以“觉悟”为中心的考察可首先从作家所觉查到的自我和现实世界开始:9·9“格绒追美”词条:“一个藏人的名字。它隐含着一个怀揣文字之梦却时时被现实生存、自我小利、社会面子所束缚的困扰中挣扎的人生。如果有一天真能卸掉那些身外之物,倾心于灵魂的道路,他倒有可能成就一番文学艺术的事业。”这是用小说叙述者、主人公“我”的眼光所见的一个形象,以写作为生的康巴男性,有母亲、岳母、妻子、儿子还有喇嘛活佛、上司领导、亲戚朋友,有着一个中国现代社会的平静生活,但其中对“灵魂道路的倾心”开始验证着全书主题结构对“觉悟”的渴望和“旅途”的追寻。青藏高原的风土人情、芸芸众生相能在“辞典”式的窗口中一窥全貌。小说第一章1.5对上师“尼尔·唐纳德·沃尔什”释义,展现“神奇的灵魂导师”对“我”的认知启蒙、神充满思辨哲理的开示和人神灵魂的对话交流,在全书最初产生让“我的心灵飞翔与于他与神的交流之中”、而“我”产生的心愿是:“让我吸取佛法的智慧和人类一切的启示光芒,从青藏高原出发,走向探寻内心神性的道路吧!”读者可知道青藏山川外在的风景固然令人神往,而内在的剪辑已定下了神性探寻的基调,主人公人生的轨迹将会隐没于高原“淡若炊烟”云天无痕的恢宏背景下。
尽管“在物质和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心灵的迷失满目皆拾,觉悟的光芒已微弱如白昼的星辰。”(17.58“迷失”)在对当下现实的叹息也是作家的角色意识发出的个人精神自觉,并提出了现实警示语,有心的读者仍可随作家笔触一起体验生命灵性的成熟成长,那些属于“回忆和神性的觉悟之旅”。而觉悟的起始便在对“无常”的体悟:“无常是常。常是表相,是人最大的错觉”(15.27“无常”)。无常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常态,表相上一切不变如常,这是人类最大的错觉依凭。小说中多次涉及“觉悟”这一词条并不断充实新义,而这些“觉悟”最初的展现就从全书第一个词条“母爱”的人性力量开始,所表现雪域高原生命无常、藏族母亲在生命迅急消逝前显示的大爱、慈悲和无畏的可贵。“内外器情所摄的万法当中,恒常坚固的一事一物也不存在,可以概括为生际必死、积际必尽、合久必分、堆际必倒、高际必堕。此外,亲怨、可苦乐、贤劣及一切分别念也都是无常的。”[3]小说结尾特释义一精进的菩萨,借其法语“生命无常,犹如风吹的水泡”(24.18“龙树”)来说明一个人沉睡于命运的呼与吸间,能得觉醒实属稀罕和珍贵。以下对“觉悟”的详细考察从小说第一章词条开始,从“我”的思想认识轨迹变化依次举出数例,以显示物事变迁、事态炎凉、离合悲欢中的“无常”对人觉悟认知的重要——
1.6“期待”:很多人都懂得人世的境相最终不过是一声虚幻的梦。
1.10“生活”:“支离破碎,不断地贪婪攫取,世间八风浩荡地裹胁并主宰了自身的一切。这真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
1.13“紊乱”:在前往朝圣的山路上,我本来是陪着一位上师的。一向重视梦兆的母亲也梦见自己的转经筒摇柄断了。心里很是不安。我对他们说,是的,一切都变紊乱了。唯一的办法是:让心找到一个依皈……
2.14“生死”:死亡掳走了一个四十五岁的朋友。所谓的生活就真的那般真实和现实吗?它不也像一场巨大的梦境……一个庞大的虚构之物?!……生与死都是游戏。
11.4“真言”:我们向死亡学习死亡是一种非凡而神奇的事物。死去的生活是运动的思想创造出来的。
以上主要从纵向上列出小说开头阶段主人公心态,对人事迁变无定、人生寿命无常的具体感悟及渐生定解,到转变为相信因果、追求智慧与觉悟是一个漫长过程,如至结尾处“我”认为尽管无常在人世间不受欢迎,但“变可以说是佛教所说的无常……无常是万法呈现的样子。”(23.12“变”)再如按小说各章节内容次序还可举出如下更多条目(篇幅所限每章仅举一例):
3.20“日本,灾难”、4.15“沧桑”、5.5“丧事”、5.6-8“酒鬼”(三条)、6.8“自杀者”、7.26崩溃 、8.44地动(地震)、9.37“罗嘎”:“……这个落选的活佛灵童,晚境如此凄凉,是我没能料到的”、10.30“入狱” 、11.2“对应” 、12.25“外遇” 、13.30“姐弟”、14.32“裂隙”、15.27“无常”、31“地狱”、16.4“家”、17.43“源泉”18.4“医院”、19.52“绝望”、20.51“道理”、21.36“结局”、22.12“变”、23.49“我”、24.50“成功”、25.17“芦山”26.5“毕世祥”、27.1【 】……(此章唯一词条并终结全书)
小说末尾两章,25.3写“路上”:2013年主人公在文学路上,“遭遇了佛法的强大引力,于是,在二者的撕扯中,我正走向未知的另一方天地。”虽言说了主人公这一“觉悟之旅”从认识层面到实修践行层面所产生的未知忧虑,但更有“我”要表达的“虚构或者说讲故事的欲望从我的生活中全面退却”的坚定态度和觉悟实修层面的所得感。再以25.15“教言”为例,记述尊者向前来求快捷成就教言的一求法者开示:“我会死,你也会死,没有什么更殊胜的教言了。”小说写依此“死的教言”,求法者努力修行终成佛果达成觉悟。25.17说“流变”:无论事物、一切现象都没有恒常可信之稳固而均处时刻变化中,“观修流变现象将开启修行之门”。25.22以藏地法王晋美彭措“死也快乐,活也快乐”的修行快乐开示让人明白:乐之快中实隐藏着“无常”痛苦的教言。
《青藏辞典》中有人的生老病死、物的荣枯代谢,在人们常识范畴能感知和理解的生老病死之无常外,还有情感或微观世界中的念念迁流、事与愿违、刹那生灭和精神上的迷惑、孤独和无明。全书“觉悟之旅”的起点也不止是对寿命无常、万物流变的真相揭示、通过对佛教教义正知正念的传递,通过书中“我会死,你也会死”等无常故事揭示使人生获得当下的珍惜与实在。小说中也有对因果不虚、轮回过患等佛教教义的直接感受与逐层体认,如“一位命运多舛的母亲对我说:现今这个时代,因果之间的距离太短了啊。”(22.50“因果”)、“因为死亡追寻人生的真谛……因为智慧最终走上觉悟之路”(24.49“因为”),将寿命无常之死和体悟佛法与真理之悟做出了很肯定的因果关联。25.20将“电视节目”看作是“各种因缘聚合的显现,也是观看无常的窗口”,表达“我”在青藏生活中对沉迷冗长电视剧的参悟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让《青藏辞典》以青藏高原特有的人生智慧与修行自觉提升了精神信仰的高度。
四、“觉悟之旅”终悟:心的组词和轮回中的修行
佛法的无常观和因果教义是小说中的“我”思考生命的缘起,生而为人的冥思也走向了无始无终,《青藏辞典》有文字记录的最后一章出现“旅途”释义如下:“我追寻的自由和觉悟依然悠远漫长。智者说:思想和记忆都是往昔,惟有清空一切,灵魂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里作家以主人公的叙述视角给读者指出了追寻自由和觉悟之路虽悠远漫长但觉悟有一层境界体认“空”,并借此前释义“物化”说出在世人普遍追求权势、名声、钱财、车房和美色、并不断强化自身“物化”力时,“而我攀上了空性、实相、真理、因果、光明、时轮等来自青藏传承的虚无巅峰。”(25.4“物化”)这是小说在结尾多处提及的认识获得与启动修行实在获得的明证。
“人间的钥匙有千百种,惟有一把钥匙处于至尊地位:心”(21.6“钥匙”)。佛法认为,凡夫之心和实相之间存在迷和悟的差别,这差别看来很近,但真正从迷到悟要经过漫长时间心的修炼,几部《青藏辞典》都难以表述那些在善知识里熏浸沉染的过程和功效,而真正的“开悟”还要有修行主体希冀成为调柔与修行法器的心。小说所述藏地四处遍布的寺院经幡和朝圣祈福之举也在召示:无常启蒙下所获的进一步觉知力,会让迷惑的心识慢慢走向修行和觉悟 ,这个引导者就是善知识。
小说叙述者、主人公“我”逐渐成为善知识的导游,徜徉在大乘佛法的教义里,希求着觉悟与解脱,通过一条条内部索引通向般若波罗蜜多——智慧到彼岸,开启“佛法的精髓”,让心的组词无限延展。据降妖弘法于藏地的莲花生大师所言“不属于心之法非别有,除心之外哪有能修和所修”(25.43“心”)。“心法就是修法。修法就是修心。心含万法。”(19.4“心法”)修行就是修心,要让“来自心性的觉悟之光”(23.7“明光”)升起,于是在辞典里“我”涉及的词汇从前半部分的觉悟认知理论到具体修行实践:持咒皈依、禅修静坐到上师瑜伽、供奉护法、《心经》和青藏祈祷文,还有七大教言、四法宝鬘、八大藏戏、五大和合、三身、三大寺、二元对立、二转法轮,讲空、空幻、虚空等等,辞典所列词条成为对世界万象的一种开显解脱说法,更有善知识落实于行的实修:“一位上师说:修道是多么奇妙啊!我们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却得到了所有东西。”(21.59“修道”)。主人公认为生活在藏地这片人神共居的大地上,心灵中先天藏有佛法的种性,自己闲暇时也会同族人一样,捻动佛珠,口诵简单咒语或颂词,一方面为修行积聚资粮,而更为重要的是能驾驭住自心,如调皮猴子一样的那颗“心”,从思维部分的觉悟到觉悟的修行最后落实到修心,何为心?什么心,小说给予了哲学思考:
21.50迷惑:二元心、分别心都是迷惑之心的表现,甚至我们每个念头都是迷惑心的一种表现。”
21.56悲智:“智慧和慈悲是一回事,那是博大之心的表现。觉悟一切事物的平等,觉悟所谓事物都没有自性,觉悟诸法无我,觉悟空性光明大道。”
21.57证悟:证悟就是抵达真理。证悟的道路上,你必须听真话,尤其是非常严肃的令人痛苦的真话。这是宗萨蒋扬钦哲的开示。
第21章几条连续的词义,在对凡夫心如实陈述和对博大之心表现后,是对“觉悟”四种成果描述,指明了觉悟的结果和终点,证悟及要求,表明须通过闻思获正知正念、获得与事实一致的真相之希求。文中所写的藏传佛教导师宗萨蒋扬钦哲认为所有的道都是为了引导众生了解正见,“根据佛教哲学,心创造出万物;或者更正确地说,万物就是心。”[1]在《青藏辞典》一书中“心”这一词条格外被重视,几乎写全了小说主人公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能够探究的所有心的组词,试举下列:
4.19心眼:……心灵的眼睛。……当我身不由已跟随世俗之风任随欲望拉扯着向前奔忙并且身心疲乏寝食难安之时,突然面见佛陀身心像被一盆冷水浇醒……而我,一个想修行佛法的俗人,却在背道而驰。
11.10心力:……使自己成为智慧生长的法器。
22.21悟心:真正的觉悟的心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充满了慈悲、喜悦和爱,同时也异常的聪慧、敏锐、幽默,美妙之极。这是觉者的说法。
22.29心相:我的心在止观禅定后,渐渐显露出它神奇的一面。
23.4“心性”:心性是人苦乐的根源,也是成佛成魔的根本。
23.40心法:心是欲望之海,心是万法之源,心更是菩提之道。所以,心法也称佛法。
25.36心魔:一个人被被嗔心控制……神能者终于明白:魔由心生。一个人若心地善良,魔鬼便无任何可趁之机。
25.43心:心的名声响亮而广大,它有无穷的名称:心性,本心,心理,心思,思,思维,梵我,识,如来藏,明点,法界,平常心,大手印,等等。觉性之心被称为菩提心。因空性是觉性的核心,所以被称为如来藏;……因为对心的见解不同,始有十一乘门……除心之外哪有能修和所修?
如此众多的心的组词是主人公“我”不断觉悟心性的启悟,也是“我”在青藏生活中逐步修行修心的过程,“觉悟之旅”始终就是一个以“我”为代表的人的觉悟所走的道路。轮回无边,但此中的修行最终成为“我”今生最大的热望和执着。青藏所有的词汇汇集成辞典、最终也指向解说“心”与“法宝”:“心趋于法,法入于道,除道之迷,转迷为智。这也是修行人的圆满四步。”(25.45.“四宝法鬘”)并将此四种修法的喻意作出解说。“我”终于认识到如果修行,一定会有所得;而不实修,心会一无所获:“修行就是要找到隐藏在我们肉体里的‘真身’:佛性”(18.33修行)。修心也是认识“空性”,读者从中可见大乘佛教博大精深的教义在小说人物身上被充分地汲取营养与进步成长,如“我”从第一章对儿子写世间小诗的洋洋自得,到结尾儿子写祝词给“我”:“放下八风,学会安忍,证悟空性,体悟人生真谛”(23.52“祝词”)的侧面旁证里的变化;如“我”终于了知空性的真理是无比清明,而“清明就是心性的发现和觉醒。”(23.6“清明”);觉悟之旅之始终就是一个以“我”为代表的个人觉悟所走的道路。再如曾在藏地注重修行者的见面问候语不是“吃了吗、身体怎样、生意如何”之类,而是如阿底峡尊者遇人所问的:“生起善心了吗?”(25.29“问候语”)这样的教言实直指现实的物侵迷乱和人心不古,却又是佛法信仰力量的动人显现。小说最后主人公“我”终于发出写作就是修行,体悟到所有的文字、包括他所写的行为都是心的幻象,本质上为空性。他质问自己身为作家进行“无中生有”的创作,终于写出鲜活的人与事、它们是真的发生过吗?其实都是心的幻象,体悟到其本质上是“空性”的哲理:“是我通过排列组合,让它们生发了五色这光,最后又以烟消云散,一切复归原初的寂静、清明、澄彻,有始有终又无始无终。”(26.7“体悟”)证悟自性、成就佛果的修行不是做样子,要真的发生内在的转化,这种转化非常难得因为一直在和无始以来人的习性作博斗,一个很小的改变也是无数遍觉察、反省、自问、调整才得以逐步实现。“轮转由心而来,因为一颗轮回的心,一切所做所想才陷于轮回中,限使逃到没有人的地方,或者抛下一切世俗责任独自生活,只要心的运转方式没有改变,还是面临同样的问题。”[2]真实揭示了世间种种觉悟之可贵与修行之难成,这是轮回的禁锢魔法,唯向无上正等正觉精进求索。
全书结尾以被智者的偈颂照彻而发出的祈愿并强化个体的“取胜之道”:“斩断欲望的根子,得到珍贵的人身,你就相当于于已成就了一半的佛,精进啊……寂天菩萨的偈颂如同太阳,照彻心灵……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叫“中年”的山腰……歇息沉思,上还是下?”并向读者发出“智慧的你,告诉我,该如何抉择。”(26.15“中年”)句号而非问号也许表明作者为“我”所选择的修行道路的自信,主人公觉悟旅程至此,可以设想,开放的小说结尾也只是作家创作生命中“觉悟之旅”的一座驿站,如有第二部《青藏辞典》该是深入指导修心修行的实修导引,让简明的个体心路留存藏地传统文化的传承步履,思考文学与人生、哲学与观修,呈现藏族民间文化的慈悲与智慧,将会是雪域高原给予读者最清凉有益的启发和帮助。
在每一个体都具备清凉佛性却只闻时光碎裂、众声喧哗的当下,《青藏辞典》写出了“我”对此宗教精神的孜孜追寻和索求,亦彰显出人性并不完满的无明与微尘,其中,每个人心性的另一面,都以潜意识的方式投射隐藏在小说的各种梦境里,它告诉读者:一方面,我们是自己梦境的创造者,不管是梦到生活中常见场景,还是光怪陆离的人与物,都源于自己心之所造;另一方面,我们又是自己梦境的体验者,依弗洛伊德理论,梦是潜意识的表达,而潜意识之所以用梦的形式表达,从根本上是为使那些被压抑、或无法实现的愿望得以满足。在这部洋洋洒洒千余条的词典中,各种青藏梦得到了抒写的满足,纷繁的现实得以映射,修心也有了对境和参照,作为人心特定形态下的“分别念”表现,梦也成为民族和人类值得探究的记忆与神性的一部分。
结语
通过以上梳理与分析,《青藏辞典》中关于“觉悟之旅”的言说,呈现出一幅丰富而有序的思想图景。它以小说形式,记录作家“我”在康巴藏地的人生现实故事,在充满回忆与反省的日常生活中,藏族人的传统文化始终浸染与熏习着主人公,佛教的修行生活也成为在现实里寻求安慰、觉悟与解脱的法宝。藏传佛法的教义似真理,光芒层层照进“我”祈求探寻心灵与神性世界的梦与真。“言妄显诸真”[1],是说提出一个妄心的名词,只是为了显出真心的理性,而如减一分妄念,佛法的般若智慧便显现一分,这就是一个充满“回忆与神性的觉悟之旅”的旅程。小说中所有的回忆构成“觉”之始,神性传递着“悟”之本,“觉悟之旅”也是心灵的修行之途,无有终止,伴生命共存。作家以辞典形式,真实记录了一个藏人在尘世对圆满修行境界的不舍探求,正如汉藏两地所共同尊崇的佛教经典《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中所言:“所有一切众生语,悉以诸音而说法……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恒转理趣妙法轮,我深智力普能入。”[2]所有的众生语言显现的都是智慧与理趣充满的法音,现身说法法理无穷,当心的振动和觉性的频率充满一切刹尘存在,所有的言说都成为提升生命觉性的佛法,而每位对生命真相的探求者,都会祈愿启动所有的智慧和心力去追索所有的法语“答案”。
如对该小说作一苛求,当是文学性的审美语言表达如何与般若智慧探索的理性深度相协调与融合的问题,如何利用辞典这一艺术形式尝试更多的感性与理性的交融与调配,让此两种审美意识互补调适与交流提升是辞典类文学创作取得成功的关键所在,也是理解与实现文本阅读“持文又持义”的智慧触点。当然,如要呈现这一不失为经验传达又饶有意味的文学审美,主人公“更上层楼”的觉悟境界和观修实践成效也将无法隐匿于言语表达之外。而真正的觉悟(证悟实相)境界却又在“言语道断处”培育滋长。这也许是小说题材写作的一个悖论。总之,《青藏辞典》可以无所谓编目与索引的形式要求,它昭示着一个不同于汉文化的藏民“我”所代表的少数民族个体与族裔的心路探寻和精神跋涉,此心路和天路一样高远,虽少数,但海拔矗立;去阅读,遂进入人生哲学思考。无论寄身于雪域高原抑或汉地平川,如精神觉醒于某一殊胜时刻,能感知到作者尽力杜绝“妄心”的、具宗教信仰虔诚的文字力量,这都值得读者去参阅沉浸,并享受喜悦。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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