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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暴中心的女权者(续):巨大的恐惧中,“记得我们真实的生活”

雅清 TP工厂 2021-05-07
编者按:本文为公众号“回声Huisheng”原创首发。回声持续关注近期女权主义者遭遇大规模网络暴力的事件,并发布系列文章,聚焦于风暴中心的女权主义者。本文为该系列第二篇。第一篇见:网暴中心的女权者:“人不应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3月31日,“火锅店劝阻吸烟事件”当事人肖美丽被炸号当晚,女权主义者梁小门拍照发布微博,表达对肖美丽的支持。照片里,她戴着口罩,身穿肖美丽设计的“女权主义者长这样”的T恤,身后是“拒绝二手烟,我和肖美丽站在一起”的标语。

此后她遭遇了网暴,每天都收到上百条辱骂的私信和评论。一周后的4月8日,她发现自己的微博账号也“阵亡”了。

4月13日,梁小门发布声明,公开实名起诉新浪微博,要求恢复她的账号。同时附上了自己摘掉口罩、直面镜头的照片。

梁小门起诉新浪微博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她在声明里写道:“我想要中国的法院系统里永远保存一个记录——2021年,因为女权主义者发声及互相支持,‘新浪微博’帮助网暴造谣者将我们噤声。”


“轮到你了”

同样选择起诉新浪的还有曾发起“占领男厕所”行动的女权行动者李麦子。她先是因为在微博声援被炸号的伙伴,收到“下一个就是你”的警告,之后和梁小门同一天被炸号,目前正在整理起诉书。关于这个决定,她“很早就想好了”:“我就是个诉棍,你炸了我我就告你。”她称自己是“自带干粮的硬核女权”,和网暴者“收了境外势力的钱”的抹黑相对。“他们老觉得我们可有钱了。他们就没有办法理解,有一些人可以出于公共的利益去做一件好事。”她被炸号之后还能正常浏览自己的微博,直到发现自己不能给别人点赞,才确认账号是被封了。李麦子觉得,“这就是他们最恶心的地方”,因为她能收到每一条给她“泼脏水”的信息,却没办法有任何回应。麦子在分享自己参与过的女权行动七七(@七隻小怪獸)是坚持发声支持肖美丽和梁小门的女权主义者之一。她是微博#米兔(谐音)在中国#话题的创建者,女权小组CatchUp(@CatchUp性别公正姐妹)的联合创始人,长期通过微博关注性别议题。但这是她第一次因此遭遇严重的、针对个人的网暴。开始七七只是收到一些攻击的评论。3月31日晚上,她整理并转发了朋友发起的照片征集活动,呼吁大家在口罩上画禁烟标识,加上#反对公共空间性别暴力##我和肖美丽站在一起##拒绝二手烟#的标签,发布到各大社交平台。从这时开始,她的私信涌入了更多羞辱性言论,网暴者收集她和其他伙伴的照片,用“男性的性器官”和“跟女性的身体息息相关”的暴力语言对她们的外貌进行攻击。她发现,几个“站在前线的人”的账号被炸之后,就很难再有有影响力的人站出来说话了。大家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害怕一转发就会被贴上“支持gang独”的标签。她和伙伴的自我审查也越来越严重。4月3日,CatchUp的账号也被封禁,七七和伙伴在当天建立了新号,她们不敢再用这个账号转发声援信息。即使这样,新号还是被举报至禁言,解封日期不明。但七七坚持不断地用自己的个人账号转发相关信息。她庆幸自己“防护措施做得挺好”,在社交网络上没有多少值得扒的个人信息——作为身在海外的女权主义者,这是她一直遭受“境外势力”污名而长期延续下来的习惯。这一“幸运”之处并不能让她免受愤怒和无力感的侵袭:为自己的朋友正遭受暴力这一现状,也为发声空间的进一步缩减。

七七响应朋友@tinybone发起的活动

在微博发布支持肖美丽的照片
关注反性骚扰议题的女权博主猪西西(@猪西西么么哒)遭遇网暴的时间比七七稍晚。她还记得那天自己因为梁小门被炸号的事情情绪低落,于是出门爬山散心。下午回来之后,她发现微博多了300多条转发和评论的提示。当时她还很高兴:“我给小门发声,写了什么优秀的言论被转发了吗?”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挂”了,那些全是骂她的信息。她这才意识到,因为帮朋友说话而遭受攻击,和自己直接遭遇网暴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前者带给她的是对不公平的义愤,后者则让她感到,那些人的威胁和恐吓“像一个预言一样”,最后都能实现。她把骂她的内容截图发了朋友圈,朋友再三提醒她检查一下自己以前发过的微博,把可能会被攻击的信息隐藏起来。在这之前,猪西西不喜欢在社交平台上设置分组和“部分可见”,但这一次,在某种“轮到你了”的恐怖氛围下,她备份了自己所有的微博,然后设置成了“仅半年可见”。

“很糟糕,但是没有别的选择”

网暴者的“预言”之所以能实现,依靠的是新浪的“帮助”。梁小门发布起诉声明后,新浪微博迅速作出回应,称她和其他女权主义者的账号是因为被投诉发布“违法有害信息”而被关闭。新浪微博CEO@来去之间 转发了这条微博,指导网暴者以“宣扬仇恨”和“性别歧视”为理由举报女权账号。梁小门觉得新浪微博的做法非常“可耻”。炸号前她被网暴了整整一周,因为人在海外,有人就骂她是“美国间谍”,“拿美国的钱”,诅咒她“出门被车撞死”“被美国人枪毙”。肖美丽在劝烟事件中被泼了“不明液体”,有人就拿这个词来攻击梁小门,问她“什么时候被抓,上央视流不明液体”——“他们能够把这个词用成是一个侮辱女性的词。”而微博并没有针对这些言论采取任何公开的举措。一开始她选择尽量忽视这些信息,碰见特别糟糕的就删除再拉黑。但这些人会回到自己的微博上继续骂她,因此她还是被迫继续接收攻击自己的言论。有一天她“实在受不了了”,一下子投诉了十几个账号,结果全部都是“审核不通过”。“所以他们投诉我就可以,我投诉他们就不行。”被炸号后,她起诉新浪的理由是“违约”:“违背网络服务协议”。而在新浪发布声明后,她意识到:新浪自己承认炸号是因为“接到投诉”,却没有依据《民法典》的规定,告知她投诉的具体内容,也没有给她申诉的机会,这一行为已经侵犯了她的合法权利。同时微博的声明也侵犯了她的名誉权。她更新了诉状,把新发现的这两点加了上去。至今为止,因为起诉新浪这件事,她已经收到了300多个人的留言鼓励和支持。梁小门觉得,大家都想要守护一个“可以让女性发声和让女性聚集在一起,讨论跟性别相关问题”的空间,因此她公开起诉新浪这一举动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关于起诉可能的结果,她觉得“只要能立案就有机会”,目前正在焦灼地等待法院通知。

更新后的诉状

(上下滚动查看)

“没想到这些人罔顾事实”,这是梁小门对于网暴最大的体会。网暴者从推特上截取别人给她的评论,以此证明她和“反华分子”有密切来往,好像因此就找到理由可以对她“说最难听的话”和“发泄他们最深的恨”。她甚至感到,如果有人告诉这些人,他们可以伤害她的肉体而不用付出代价,“他们也会这样做的”。她对自己“过去做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发布的每一句评论”都感到自豪,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歪曲得“不堪入目”。她在纽约一家法律服务机构工作,日常为低收入群体提供法律援助,包括面向家暴受害者的法律咨询服务,其中1/3的服务对象都是华人;业余时间,她和纽约其他华人女权主义者排演的话剧《阴道之道》在疫情之前演出了三次,次次满场。而在网暴者的键盘下,这些都能变成她是“间谍”的“罪证”。她由此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好像“过去十几年在网上存活过的材料都是不安全的”。同时也担心在国内的家人会受到伤害,因为真的有人号召要找出女权主义者的家人“是什么身份、在哪里”。“他们的目的是让你产生恐惧,然后闭嘴,退出公共生活。”猪西西指出,针对女性的网暴所制造的恐惧不仅在网络上起效,“在现实生活中女性也很不安全”。女性在公共空间所感受到的真实的“身体的暴力威胁”,和网络上的厌女言论,“既团结又相互勾结”,共同实现对女性的围剿。猪西西拍照支持肖美丽失去微博账号后,梁小门经常产生类似“幻痛”的体验:看见一些信息还是会很想转发,然后才想起自己已经被炸号了。有陌生的网友来找她,告诉她自己的微博账号被禁言了,因此“非常崩溃”,也想起诉新浪。梁小门发现,对方的账号“就是一个大学生的微博”,只有几十个粉丝,每天发布最多的就是和朋友的生活日常,只是因为转发支持了被网暴的女权主义者,就被禁言了30天。梁小门很心疼这个网友,也很感激她能联系自己,不然她都不知道新浪还做了这么多“大家看不见的事情”,只为了减少她们的可见度。她认为新浪的行为很“无耻”,但她们无法直接离开,而是要与之对抗。因为对于女性来说,只有互联网可以“让所有人找到所有人”。想要在公共空间讨论“不结婚、不生孩子”这样的可能性,找到“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性别歧视”的人,微博几乎是唯一的平台。“它很糟糕,但是没有别的选择。”

坚持发声,无论“值不值得”

七七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因为“米兔”而直面网暴的情景。2019年,在“Jingyao诉刘强东性侵案”中,她和伙伴还原了被媒体剪辑导致对女方不利的音频,将完整的场景真实呈现出来。音频发出之后,她才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原来女性发经历的网暴是那么庞大的。为了不让当事人受暴力言论影响,她和伙伴24小时轮班,一条一条地删除责备受害者式的辱骂和攻击评论,但是“删都删不完”。而当下,她看见一些伙伴因为被网暴被迫退出话语场,曾以女权行动和讨论为基础,又因“米兔”运动而被打开的“去中心化”的女权发声空间正在缩紧。为此她感到孤立无援:“他们打破了我们曾经的互相守望相助的网络。”罗织罪名攻击女权主义者的人,试图证明她们彼此相互勾连,在海外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但现实是,七七在海外几乎是孤身一人,一边要处理日常工作和学习,一边要应对网络上源源不断的暴力。从梁小门发布声明起诉新浪的时候开始,七七就“没从微博上下来过”。她不断地转发梁小门的声明和其他人的支持信息,遇到屏蔽和限流的情况又要重新发布。大量“重复且无力的劳动”挤占了她的时间,让她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焦虑。但她不想也不能停下来。她认为守护女权主义者捍卫公共话语本身就是一场运动,而每个人的转发在去中心化的运动中至关重要不管微博如何想要分化女权主义者,“我自己还能做的就是坚持发声”。猪西西参与反性骚扰倡议行动猪西西说,一想到自己要做很多努力才能让心情变好一点,却总是“轻易地就被别人毁掉”,就感到很气愤,为此还“哭了一会”。对此她的应对方式是主动过滤信息,尽量只看“赞”和支持的评论。后来她听说微博账号被多次拉黑就可能会被禁言,这才点进评论区,一条一条地把人身攻击的言论找出来,删除并拉黑账号。为了不“浪费自己的时间”,她选择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删。她一直尽力对整件事保持积极的态度。在她看来,参与网暴的账号是固定的,“就是这么点人”,但网暴事件却让很多原本分散的关心女权议题的人找到了彼此。“大家好像有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压迫越多的时候就更加团结。”猪西西认为,肖美丽的发声让大家对反对二手烟产生了共鸣,而梁小门起诉新浪的行动又将议题推进了一步,提醒大家“语言在互联网随时可能被不公正地消失”,这点激起了更多的愤怒——哪怕是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微博账号,发布梁小门的起诉声明后,也获得了4000多的转发。但同时她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遭遇网暴是发声的代价,这样的代价值不值得?猪西西的答案是“不值得”:“这个议题本来就应该推动,任任何人都不应该付出代价。”但另一方面,值不值得也是要去推动的”李麦子发布在Facebook的照片作为承受网暴压力的女权行动者,李麦子对其他人能够给予的支持没有特别多的期待:“虽然说我们在参与运动,大部分的事情还是自己要处理的。”针对个人的网暴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她短暂地失眠了一个晚上,之后就恢复了心情。她觉得有一份全职的工作很有帮助,在上班期间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为她起到了信息隔离的作用。另一方面,她意识到恐惧就像《1984》中“101房间的老鼠”:“放在你面前的老鼠是最可怕的,真的咬了你之后可能还没那么可怕。如果有余力,她希望大家能够在互联网上继续发声,但如果“坚持不了”,她也觉得可以理解,即使网暴者取得了“一时的胜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在微博上不幸死亡了女权的议题就没有了吗?女性就不会受压迫了吗?再有一个拉姆在直播的过程中被汽油烧死的时候,不会引起公众的愤怒吗?”“你搞我们几个没有用,问题不会解决的。”她觉得在女权运动中,“人是最重要的”。“希望我们的人都好好的,我们后续的这些工作才可以持续。”她平时忙于工作,自觉和其他伙伴的沟通不是特别多,但如果大家需要帮助,她一定会出现“做能做的事”。

不要“连春光都错过了”

4月10日,在网暴持续近两周后,一些女权主义者在Clubhouse上进行讨论,分析暴力如何产生,以及应该如何应对。七七感到这种“有声音的探讨”非常重要,让她体会到女权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守望相助的能量”。只要还有女权的伙伴在,她就觉得她们“不会被打倒”。讨论结束后,她建了一个名叫“女权天天开心果”的群,并提议“严肃的讨论”在别处进行,这个群里只能分享让人开心的事情。大家会随手拍自己的生活日常发到群里;吃到了美味的小吃、见了很久不见的朋友。最受欢迎的是小动物和花的照片。最近一件让大家集体振奋的事情,是张累累报名参加了微博一个拉拉博主举办的“青春有T”大赛,贡献了一段“惊鸿舞”,虽然止步初选,却为所有的女权伙伴带来了欢乐。猪西西第一次转发信息不是为某个人发声,而是“给张累累拉票”。她管这件事叫“冲喜”:“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了。”

张累累和她的惊鸿舞以前碰到这样的情况,七七会有一种“幸存者愧疚”,觉得别人在遭受暴力,自己不应该分享开心的事情。但现在她认为,“越是到这种时候,越要记得我们真实的生活”,越要分享彼此真实的情感和友谊。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女权行动的参与都让她采取自我审查的方式来进行自我保护,但代价是她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即使遇到开心的事情想发一条朋友圈,“每一次这种时刻我都会压抑自己”。但这次的事件“警醒”了她,让她意识到网暴者“不分青红皂白”,他们之间没有对话的空间,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暴力的发生。因此,她希望自己未来可以减少一些“内化的审查”,因为“个人的就是政治的”,她要重拾讲述生活和感受的权利。“多发一张开心的自拍吧,或者多发一张拍得漂亮的风景。那一刻,如果一个因为网暴觉得很难过的女权主义者看到,会感受到一点点的温暖。”另一位遭受网暴的朋友最近在她家里暂住,打破了她孤独的处境。两人会相互提醒对方放下手机,远离“黑白颠倒的狂热的网暴”,专注于工作和学习。当地的樱花开了好一阵子,但因为网暴事件,七七一直没能走出家门去看。终于有一天,她们下定决心去看樱花,却发现很多都已经谢了。七七觉得很可惜:“因为他们,连春光都错过了。”她和伙伴提醒彼此,一定要在春天过去之前再去看一次樱花。七七在“女权天天开心果”群分享的照片在线下,猪西西在杭州组建了一个女性小组,每个月都要举办一次聚会,为大家提供谈论性别话题的安全空间。原本她4月比较忙,想暂停一次活动,但担心大家因为这起事件感到更加抑郁和孤立,又决定还是照常进行。而在线上,她还在微博上持续表达对女权议题的关注。她和伙伴们在等待梁小门起诉新浪的立案结果,无论成功与否,她们的发声都不会终止。(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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