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鲍德熹:学会尊重人,我们的电影工业才有希望
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鲍德熹的。
是从那片《卧虎藏龙》的摇曳竹海?
还是从那个亦梦亦真的《无极》仙境?
或是从《如果·爱》中爱恨交织的歌舞世界?
又或是太阳系中那颗以他名字命名的小行星?
出生于电影世家的鲍德熹,从13岁踏进片场开始,就与电影产生了独特的情缘。他在香港传统片场的耳濡目染中成长,随后又在美国新好莱坞浪潮下接受了艺术学院的教育,这使得鲍德熹能够将中西方的文化和电影技艺融会贯通,用创造性的画面将导演构想的世界展现在观众面前。
他独特的审美风格也得到了国际的认可。2000年,鲍德熹担任《卧虎藏龙》的摄影指导,并凭借该片获得第7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这部电影里,他用镜头创造出中国式的诗意空间,并用世界性的影像语言重写了东方传统影像美学。
从影三十多年,鲍德熹积累了丰富的电影拍摄经验,但是他依然保持着好奇心,孜孜不倦地学习新技术,用富有创造力的影像思维建造了一个个风格迥异的光影世界。他说:“在电影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学生。”
7月20日,“岁月留声,港影港乐”第七届香港主题电影展在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开幕。鲍德熹老师的作品《如果·爱》和《夜半歌声》也在此次活动中展映。电影摄影师有幸在影展期间专访了鲍德熹老师。
访谈中,鲍老师谦逊温和,思路严谨清晰,向我们娓娓道来他的创作经历、电影观念,以及对华语电影事业发展的思考和期许。
采访视频请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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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大概是小编配图最少的一篇文章,因为鲍老师的话实在太精彩,采访篇幅较长,约9300字,建议收藏,反复阅读。
摄影师和导演之间的关系
电影摄影师:您作为享誉世界的电影摄影大师,曾与两岸三地以及好莱坞的导演合作过,对您而言,如何定义摄影师和导演之间的关系?以怎样的合作方式会让作品更好?
鲍德熹:首先我觉得我自己不是大师,其实从一个专业的态度来说,我们永远都是学生,我们从每一部电影当中学到了知识,总结经验之后不断的往前走。从我与导演的合作来说,导演跟摄影的关系等于是左手和右手,他的左脑告诉他应该怎么导演,他的右脑会不同程度地给他不同版本的建议,如何把他的故事拍得更好。有些摄影可能是从美丽的构图出发,但是不是从故事内容出发,那么左脑的导演可以忽略它。但是如果有些摄影提出来的正是对剧情有大大的帮助呢,那为什么不听他的意见,为什么不做得更好。
我觉得摄影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是要把文字形象化,他要用构图,光线和运动把感情描述出来,特别是对于编剧出身的导演,他们更加需要一个视觉丰满,并且很有经验的摄影来帮助他,这是首选。
《卧虎藏龙》工作照
《卧虎藏龙》,与李安导演合作
电影摄影师:我们知道,李安导演通常是不太直接表达自己想法的,作为摄影师您是如何与他一起工作,创造出经典电影《卧虎藏龙》的!
鲍德熹:首先,李安导演不是个很强劲的,经常跟别人讲他想干什么的人,但是他对人绝对是很好的,他会跟所有的人耐心地解释,他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动作,或者为什么这场戏要这样去写。他只是嘴巴在我们身上,作为摄影师,特别是我拍戏的时候,我就力图跟导演做好朋友,不管这个导演是你终身的好朋友或者只是你暂时的好朋友,我们都必须把导演当成我们的知心朋友。所以导演才能对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得到的讯息才会全面,纵然我们知道这个剧本的含义是什么。这就等于看一本书,我们尽量用自身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力去理解这个故事是讲什么,或者体味它深层的含义是什么。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从导演的嘴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我们才能根据我们所看的,以及导演所讲的,找出其中的共通点。
有时候导演所想的,未必是剧本所写出来的,所以这个时候你要去找导演求证。有矛盾的时候就要问清楚,不然你就会用错光线,用错构图,用错机器运动,甚至用错镜头,而这些都是错误会发生的时候。
《卧虎藏龙》工作照
电影摄影师:能详细说一些《卧虎藏龙》拍摄幕后的故事吗?
鲍德熹:比方说竹林那场戏,李安不喜欢用故事板,所以我曾经催促过导演,是不是你要画一些故事板,最重要的画面你得画出来,给我们看你想要些什么,结果就画不成,因为他不习惯。还有五天我们就要拍摄了,我们当时的时间表是十五天的拍摄周期,要知道那十五天的拍摄内容在剧本当中仅仅是两行字,“李慕白追着玉娇龙进入了竹林,两个人在竹林当中打斗,然后降落在一块大石头上。”这没有给我很多感觉,是空白的,所以我要找导演求证,你这个到底是讲什么。
恰恰那个时候,李安已经拍到《卧虎藏龙》的中期阶段了,他的压力很大,也非常的身心劳累,在我找他的前一天晚上,据说他还进了医院,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们剧组的人,我是偷偷听到的。所以我去看的时候顺便去慰问他,他情况好多了,当时已经能够讲话、走路。我就问导演这个到底需要拍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他想拍什么,
所以我就要自己编造故事。我说这个是不是在讲一个意乱情迷的故事——很明显李慕白就是一个闷骚的男人,他去追一个女人,希望把武当剑法传授给这个女弟子,但是我们知道武当剑法是绝对传男不传女的,为什么要追着女弟子去传授剑法,这不是闷骚是什么呢。所以在这场爱情的追逐戏里,看得出玉娇龙同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也陷入了迷惘。
于是我就想到,如果是意乱情迷的话,最重要的不是直接看他们的脸,所以在他们的中间,会出现很多在活动的竹叶子。竹叶子的动代表了自己的心在动,虽然人在动,心也在动。所以李慕白他站在竹子的尖上,他简直是在调戏玉娇龙,玉娇龙想抖他下来,但是抖不下来,反而给人家颤一颤脚,自己掉下来了。所有的动作设计都吻合了当时这个环境的情绪。有了这个情绪的带动,你跟导演合为一体,就知道每一个镜头要怎么去拍。
《卧虎藏龙》
因为以前的港片,拍什么东西都很喜欢用低角度,对着天来拍。因为竹林很高,竹子大概有十几米高,如果所有镜头都低角度仰拍的话,就是典型的香港动作片,我觉得很没有意思。我觉得镜头要跟他们同样高度,才能直接地感受到他们的气场对情绪的影响,所以你看到有几个镜头,李慕白站在竹尖的时候,我们的镜头是高过他们的,通过镜头你能看到,在无边无际的一片深绿色竹海中,两个人在那儿调情。
不过这些说的容易,该怎么拍呢。机器要吊高十几米,当时的大炮都达不到这个高度,所以在泥泞的竹林中,我们一早就安排进来吊机,然后用最高的杆子把遥控机器吊到最高,我们虽然不能做运动,但是机器可以摇动,起码从一个机器没有到过的高度——只有从航拍的高度来看待他们的竹林对决,我觉得才有意思。所有的一切都要跟导演的思维同步,同步了我们才会有符合导演思维的影像出来,否则就会脱节。所以导演和摄影之间的互相沟通,或者你们成为哥们,或者你们成为真正的朋友,这个过程是多么的重要。
《卧虎藏龙》
电影摄影师:如果说换成现在的话,会用无人机这样的设备吗?
鲍德熹:无人机有好,有不好。无人机有动的时候就会有乱动,我看到很多电影是无谓的动,就是你不需要动的时候却在动,但是有的时候,诗情画意是你要静静地看着它的。比如说在宏村里的蜻蜓点水的戏份,李安的构思就是静静地看着水像一面镜子,一个人点水,后面有一个人追着他而去,这个绝对不是航拍追着他运动,这个就是动的,否则你恰恰破坏了诗情画意的情感。所以不要为了动而动,也不要为了静而静,所有的东西都有适可而止,都要有它的分寸。
《卧虎藏龙》
哈
求学经历,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
电影摄影师:您能谈谈在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的经历吗。那段系统的美国电影教育经历对您以后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鲍德熹: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它是一个纯艺术的学院。我之所以学纯艺术,是因为我小时候已经有商业电影的熏陶,这个熏陶不是刻意的,这个熏陶是潜移默化的,因为小时候,13岁我就跟着父母到片场去,我这么小年纪就知道,谁是导演,谁是副导演,谁是摄影等等。所以我大概知道他们的分工是做什么,现在我所需要的就是怎么把意念用艺术手法表现出来。
纯艺术的学校里面教给我们最大的叫启发,什么事都说“为什么不”,不是说“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这样做,没有人这样做的”,老师永远鼓励我们“Why Not”,如果你有个想法,你想把它拍出来就要用各种方法,老师会提问你,启发你,会不会考虑用这个方法,你想用什么方向,鼓励你的想法,激发你的思维,这对我有莫大的帮助。我们学校不是抢钱的商业学校,它是一个启蒙学校,所以有的人学了电影一无所知,有些人学了电影举一反三。
我是超龄学生,27岁才念大学,对不起,27岁人家博士早毕业了,然后拿着一百万年薪,但是那个时候我才出道,所以我就笨鸟先飞。我在没念书之前就送给我自己四个字,一无所长,所以非得要努力,非得要刻苦,所以我学习比别人都用功。我的第二个主科是硬照摄影,所谓硬照摄影就是对于影像的启蒙,因为每一个导演都要学会构图、光线。
电影真是要跟每种艺术都发生关系,所以学习的时候就像一块海棉,干燥的海棉拼命地在水里泡,希望能吸收更多的东西,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我们东方学生通常都害怕提问,又怕自己英文讲得不好,又怕自己表达能力弱,怕老师说你傻,为什么你这样的问题都不懂,但是你不懂就是不懂啊,为什么要装懂,如果你在学习的时候还装懂,你才真的傻呢,你才真的不懂。
不要害怕学问,在学问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小学生,我也是。所以我对新事物老是问“这个干什么的”,“这个有什么效果”,“这个做出来会不会有反效果”。所以我觉得艺术学校有艺术学校的好,那么对于没有电影知识基础的人,你可能要学习一些艺术性的东西。
我觉得不要为了商业而商业,不要为了文艺而文艺,但是如果你学不会举一反三,你学不懂用什么艺术方法去调动、去发挥你的创意,这就是你最大的失败。不要去学人家,是你要学会如何把你的想法变成一个好的画面,这才是最重要的。
哈
《故乡行》,永远要保持与新技术同进步
电影摄影师:在您的最新作品《故乡行》中,您使用了蔡司新出的超级单镜头(Supreme Prime)以及8k/48格来拍摄。您是如何让自己保持常学常新,以及在技术上的敏锐度。
鲍德熹:首先摄影机与镜头是日新月异的,电影本身也是日新月异的,就像李安自己讲的,如果连互联网电影Netflix都有4K电影看的时候,我们的电影看的还是2K,多么的落后。所以他要用120帧去改革人眼的观感,他要人就像真的站在面前看这个动作一样,所以李安在这方面做出了革命性的尝试。至于以后是不是都用这个格式,现在还说不定,但是这个勇敢程度是这样的。你要不断地尝试,你不试怎么知道它好,你不能把好的技术为我所用,你永远只停留在过去。
有的人说“我只会拍胶片,我永远都拍胶片”,因为他永远都不去学习新的东西,所以他最大的特长就是拍胶片,拍胶片他都不用动脑袋就可以拍了。如果这个人是研究了所有的数字,对比了所有的数据,然后他觉得胶片最好,那我服了你。我大半生都是拍胶片的,我都放弃了,我不知道他坚持什么。所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执着,这很难说,我们不能执着一个旧的东西,这样我们不能进步。我们四五十年前学的东西,怎么能应付五十年之后的电影,我们只能举一反三,不断学习,所以我说永远都当小学生,永远都没有学完,就是这个意思。
《故乡行》
《如果·爱》,与陈可辛导演合作
电影摄影师:您的作品《如果•爱》此次也参与了展映,这部歌舞片它非常浪漫,对您来说,拍这部电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鲍德熹:首先,陈可辛导演也是第一次拍歌舞片,其实正确来说这个不是歌舞片,这是在剧情当中有歌舞场面的影片,因为它主要的内容不是用唱歌表达出来的,主要的内容还是剧情。在这个新的尝试里他也混合了宝莱坞风格的舞蹈,请了印度的费罗兹•汗来做指导。我们在这个互动中产生了很多有趣的组合。
我对音乐节奏的感觉是特别的强烈,所以在歌舞的部分我会帮到导演比较多,当然陈导的音乐感和节奏感也是很好的。然后费罗兹•汗的习惯是把歌舞完全编好了以后用一个个镜头拍出来,所以我们会有互动,跟着镜头的运动来改良舞蹈,令它变成真正的有电影感的舞蹈,这个舞台是不一样的。
我们做了很多磨合,这是一个有趣的练习,纵然这个练习是在没有钱的情况下。但是有时候没有钱才会做出一些东西,比如说有一些画面不是关于歌舞的,是金城武在走廊里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陷入情迷当中,他心里很乱。怎么表示他心里很乱,你不能光拍他的特写。陈导就找我,他说你怎么运动都好,帮我把他的形象立体化。所以我就打了一个很戏剧化的硬光给他,然后让镜头突然间推进,结果他剪出来的这些片断就刚好表现了金城武他的内心烦乱,所有的这些都是跟情绪发生关系的。所以有些事是不需要用对白表现出来的,这是个很典型的用电影感来表达的画面。
《如果·爱》
与中港美术大师的合作
电影摄影师:这次香港主题电影展有电影美术大家杨占家先生的原稿展,展示了《夜半歌声》的手稿,那么能请您回忆一下和杨占家先生以及香港“布景之王” 马磐超先生的合作吗。
鲍德熹:首先是杨占家老师是一位资深的美术老师,他真是年纪很大了。我相信在中国,他是对清代建筑最有研究的老师,为什么我会这样说呢,因为《卧虎藏龙》我已经跟他合作过。《卧虎藏龙》里关于清朝的每一个位置,比如说贝勒爷的大厅,它该有多少根柱子,可是有研究的,这可不是你乱说,因为这是在建筑学上必须要具备的,所以杨老师这样的是少见的,他是宝物。我跟他合作很愉快,因为杨老师画的手稿都巨细无疑,而且他也会考虑到光线从哪里来,所有的东西我们都会很好地交流。
杨占家绘制的《卧虎藏龙》画稿
我跟马磐超老师合作是从当年张国荣和林青霞主演的《白发魔女传》开始的。马磐超他学的东西比较西洋派,所以他对西洋的建筑比较敏锐。我们当时是第一次合作,力图要创造一个完全用灯光来控制时间和场面的电影,整个电影的场景是露天的,我们都是晚上来拍,纵然这个场景是关于白天的,我们也都是用灯光来表现的。这在当时的香港电影中是没有的,我们是首创,所以整个电影看起来是非常有想象力的,包括天幕我们都是画上去,然后打灯打出来的。
《白发魔女传》
我跟杨老师已经是合作好几次了,我觉得他是一个敬业乐业的老师,真是我们美术界的国宝之一。当然很遗憾的是,马磐超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他的美术没有办法再继承下来,但是我有幸跟他合作过两部电影。
谈工业化,首先让工作人员能吃饭有个板凳
电影摄影师:现在有很多从事电影行业的人都是超负荷的工作状态,然后在片场也会遇到一些危险。对于如何避免一些常见的危险,您有什么好的经验可以分享。
鲍德熹:我觉得随着中国电影越来越走向工业化,我们更加要对安全问题和工作人员的休息进行规范化管理,所谓的规范化就是说一个工业要有一个体制,我们国家钢铁工业有它的规矩,电影也应该有自己的规矩。
以前我们在拍香港电影的时候,我们说香港的电影是非正派行业,因为它没有进入到工业体制。中国现在票房几乎要达到600亿了,在这个情况下我们绝对地要进入工业化。什么是工业化,不是把钱都花在演员身上,花在特效上就等于工业化,工业化是尊重每一个主创,每一个工作人员的发挥和空间,把人当人看才是工业化,这就是我们跟好莱坞根本区别之一。
好莱坞是怎么对待工作人员的,这是我亲身感受到的,好莱坞在拍到第十四个小时的时候,监制会走出来喊收工,他不管导演是过了还是不过,因为14个小时以后工会就做出最大的惩罚,不只是这样,工作人员也不愿意干,因为他们需要的是休息。
这同时也是给导演敲响警钟,导演不能为所欲为,你必须要知道你现在白天在干什么。当你的嘴巴在吃东西、你跟别人聊天、你在风花雪月的时候,或者当你在开小差的时候,为什么你会把工作时间拖的这么长,这些都是工业化的问题。
还有一个是关于伙食,现在物价已经飞涨,有些制片或者编导,你每天给60块钱伙食费,有时候最多给你40块甚至30块都有,你看看你吃30块钱一天三餐怎么吃。所以的工作人员蹲在路边这样吃饭,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中间休息就短短30分钟,连个吃饭的椅子都没有,是不是很过分。
中国电影谈工业化,我觉得真的没有资格。不懂的时候不要装懂,还是好好学习吧,像我这样不断学习。现在电影界的浮躁之风就是因为每个人都在空谈阔论,全部都在吹牛,有多少是真材实料的。你在剧本上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钱,最值得花钱的地方你花了多少钱,你钱都花在不该花的地方,怎么会有好的电影呢。
哈
对年轻一代摄影师的建议
电影摄影师:对于现在年轻一代,学院派与从片场成长起来的年轻摄影师,您怎么看。
鲍德熹:所谓的学院派和红裤子(即非科班,从基层做起的),学院派就是你从大学毕业出来的,我就是学院派的,红裤子就是你从实干中学习的,两种有好有不好。学院派的人出来有很多理想,但是没有经过实践的试验,他就会马大哈,什么事情他都要碰个壁才知道成功不成功,所以学院派的人必须会总结。
这个总结就是说人家拍一部电影,你要拍三部电影,你要不断地批判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你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是包括了你当时的决定为什么是错,第一个灯位你都落错了,你就把这个光给搞错了,本来你有更好的位置都没有放好,为什么,就是你的经验不足,就是你对剧本的理解不够深刻,说白了就是你的筹备工作做得不好。筹备工作是你的时间,不是剧组的时间,那是你要花的,你千万不要耍小聪明,你以为你拿着这个剧本,你说我懂了,我就听着导演来说怎么拍就行了,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摄影,你永远只会拍那些最不起眼的作品,最便宜的作品就会找你,为什么,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了。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大的摄影,关键还是你立在什么位置。
红裤子的弱点就是他没有经验,他的经验是从实干出来的,文化程度可能不高,所以他不善于总结,比较容易钻进死胡同,师傅怎么做的他就怎么做,师傅不那样做的他就想不到,所以鼓励红裤子一定要勇于跟不同的好摄影师合作,千万不要跟定一个摄影。所有的助理、掌机我都警告他们,不要老是跟同个人拍戏,因为一个人是有限度的,包括导演也是这样的,因为不同的导演你会学到不同的东西,不同的摄影你会学到不同的东西,你会碰到不同的场合,你会碰到不同的创意。
另外,红裤子一定要学会看剧本,如果你的文化程度真是低的话,那对不起,电影摄影可能不是你的终身职业,因为电影摄影师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程度,一定的理解能力,特别是对文学作品和剧本的理解,如果你对这个想不通的话,更不用说你还要有了解音乐、舞蹈、美术、摄影,甚至包括服装、音效等等的全面的能力。就算你想推个车轨,你都不知道什么节奏才是对的,做个运动你都不知道什么叫浪漫,什么叫狠,因为你心中没有音乐,因为你的脑袋里没有文字,没有想象力,你的脑袋是空白的,所以电影对红裤子的要求特别严格。
红裤子平常要多进修,有好多人只求工作不求进修。有的干就行了,干完这个马上干另外一个。你学到了什么,你在干什么,你的身体在动,你的心没有在动,你的灵魂没有在动,你只是一个劳动机器,这样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长进,这就是红裤子和学院派的区别。
电影摄影师:再接着这个问题,您现在注重对年轻一辈的培养,以后会考虑做监制吗。
鲍德熹:一个成功的监制是必须要具备好的作品,本身是导演出身,他才能站在导演的立场上去启发导演用什么方法把故事拍好,所以我在争取自己有好的导演作品。我觉得长江后浪一定推前浪,一定会有更好的人才涌现出来。
可是人才是需要培养的,人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人才不是念完书就变成人才,你需要有适当的土壤给他,肥料给他,环境给他,经验给他,他才会成长,否则不会这样。我的终身任务是监制,但是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是摄影和导演。
对中港合拍片的期许
电影摄影师:本次影展有个主题是合拍交响,您之前是参与了很多合拍片,见证了中港合作与发展,就两岸三地合拍片的发展,您能谈谈您的理解与期许吗?
鲍德熹:合拍片已经进入了四十年,真正的合拍片是近二十年才开始风起云涌的,这个有好有不好。香港电影的优势就是香港是处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创作人员没有限制的框框,就像我学习的时候老师总是鼓励我“Why Not”。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就会想很多不同的方法,所以为什么二十年来,香港电影的创意都比较活跃,就是因为香港电影人少了一点包袱。
另外一个就是,当时的内地电影以文艺片为主,商业电影还没起步,80后的年轻人那个时候看不到什么商业电影。在这个情况下大家看了很多港片,港片有明星制度,所以他们就会熟悉所有的明星,觉得这些明星就是他们要看的电影,所以港片的活跃也是跟明星制度有关。香港出现廉政公署以后,关于反腐反贪的香港警匪片也让内地的观众耳目一新。
《无间道》
但是随着80后慢慢长大,那些香港演员的年纪也不断变大,明星已经变成了老明星,然后合拍片要有一定比例的内地演员参演,要提拔的新演员通常会在13亿人里找,而不会在7百万人里找,所以合拍的电影越多,内地新演员的机会就越多,香港新演员的机会就越少。新演员不出来,大家对香港演员就会越来越陌生,偶像作用就会越来越低,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就是所谓的水土不服,电影的编剧和导演如果不是在内地生活,他是不知道内地的年轻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内地票房好的电影,基本上都是接地气的电影,因为内地的编剧编出来的电影是适合内地年轻人看的,这样港片和内地电影的距离就会越拉越大。
另外,在内地的电影市场,接地气变成了商业电影的主流。内地观众看华语电影和看好莱坞电影有两个不同的标准,看华语电影主要是看剧情,你这个故事讲什么,打不打动人心,是不是我们喜欢的题材,这是第一。第二是看什么演员,第三或者最次才是看你的制作、特效。好莱坞电影就不一样,好莱坞电影第一看的是国际明星,第二它是大制作,它以我们10倍的成本来拍。美国的经济不断起飞,电影制作费越来越大,高科技进入,特效越来越大,我们比不上。
香港的电影刚刚卡在两个方向的中间,一是故事不贴地,故事不是全国性的题材;二是制作不及好莱坞。现在的90后、00后没有一出生就看香港电影的习惯,这个距离会越来越大,所以只有两个方向,一是香港导演来拍内地编剧的剧本,二是香港编剧继续写香港的故事,两个最好不要融合,因为融合叫做不伦不类,不伦不类看得很尴尬,观众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看。
现在是香港电影的一个瓶颈,这个瓶颈对香港的电影工作者有一个反思的作用。我也希望中宣部可以开放广东省作为香港电影的后门,广东省有1亿人口,如果是原汁原味的广东话电影,三级制在广东上映,这会是个新的起步,让电影有一个重生的机会,百花齐放,有更多的题材、不同类型,这是我们要鼓励电影未来发展的方向,要鼓励香港电影人融入到内地的生活中来,来体验观众到底喜欢看什么,
香港的导演是有优势的,他们从影这么多年,绝大部分的导演都是拍商业电影的,在他们的辞典里头,观众永远是首位。内地的电影学院培养出来的学生永远是以自己为本位,“我想这样” 、“我要讲一个这样的故事”。相比之下,香港导演比较忠实地执行制片人的计划,他们有秩序、有条理,比较知道怎么去处理观众爱看的东西,所以香港导演还是有市场的。我好像解答了所有的问题。
电影摄影师:是的,谢谢您。
第七届“岁月留声 港影港乐”香港影展北京站的展映时间是7月20日至29日。在这之后,香港影展还将巡展到济南、沈阳、上海、大连、天津、昆明、成都、重庆、杭州、深圳、广州、武汉、长沙、宁波15个城市的百老汇影城。从7月持续到年底,多位影乐嘉宾将现场互动分享,还有更多独特观影体验,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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