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勉强结婚,只想要孩子 | 正午书架
“我想要孩子,但不想帮有问题的男人料理生活。”
文丨井上词子
编者按:日本人结婚难不是新鲜事,有人用“婚难时代”来描述这一社会现象。《婚难时代》一书由三位记者筋野茜、井上词子、尾原佐和子创作,她们记录了疫情前后的诸多婚恋难题与解决方案,比如寺庙举办活动促成相亲、AI帮助相亲、很多女性沉迷于恋爱手游、父母代理相亲……以及精子库、冻卵等新技术带来的社会问题。这些故事和思考想必也能在中国读者中找到共鸣,以下内容摘自该书第四章“盼望成为母亲”。
如果想要孩子,却没有结婚的计划,“未婚生育”也是一个选项。在日本,人们通常认为“未婚妈妈”是因为有苦衷才被迫选择了不结婚。然而放眼世界,尤其是欧美国家,很多地方早已不再戴着有色眼镜看待非婚生子女。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女性就开始倡导这种生活方式,并自称为“主动单身母亲”。近年来,日本女性越来越独立,不再有趁早结婚的必要,也有人表示“不想勉强走进婚姻,只是想要孩子”。我猜想,选择未婚生育的人也许会有所增加。了解到日本也有主动单身母亲群体后,我便决定围绕她们进行采访。
“主动单身母亲”
藤波塔子(四十八岁,化名)是我采访的第一位主动单身母亲(二〇一八年)。她一边经营自己名下的公司,一边养育独生女,强势的职业女性气质中透着一丝母性的柔情。她遇到了理想中的对象,决定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但由于双方都很忙碌,生活节奏难以协调,她最终选择了未婚生育。
二〇〇七年二月,塔子生下了女儿。未婚生育的决定,是她与当时的男友岛田哲(化名)商量后最终做出的。
塔子的父母离了婚,但一家人依然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因此她持有“家人之间的纽带不需要制度来维系”的观念,一直没有结婚的意愿,对生儿育女也并无兴趣。然而与男友相爱后,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我本能地爱上了他,觉得一定要留下他的基因。”
但男友阿哲并不想要孩子。于是塔子开始了漫长的劝说。阿哲起初不为所动,最后还是被她的热忱改变了想法。他们也考虑过“事实婚姻”这种生活方式,却无法在工作、生活安排等方面为彼此妥协。最终,阿哲让步了,同意塔子在不结婚的状态下生育二人的孩子。孩子的名字是他们商量着取的。女儿出生几年后,他们分手了,但在确认父女关系、支付赡养费等方面二人没有闹过矛盾。
阿哲经常去国外出差,所以即便在分手前,他与塔子母女相处的时间也有限。塔子当时刚创业不久,还要照顾婴儿,经历了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但她从未产生过“有丈夫帮忙就好了”的念头,而是认为:“如果我结了婚,就不得不做更多家务,反而会更辛苦。”
女儿绫香(十一岁,化名)从小就听母亲说,她的父亲不和她们一起住,但这不是问题,世上本就有各种各样的家庭。直到现在,绫香每年生日都能收到父亲送的礼物。
像塔子这样自愿在没有配偶的情况下生育的女性就被称为“主动单身母亲”。这个起源于美国的概念在日本不太有名,不过法人组织“女性与育儿研究所”的代表高田真里等人创建了一个主动单身母亲研究交流小组,近年来该小组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咨询量直线上升。该组织于二〇一八年三月举办了一次单身母亲交流会,共有七位三四十岁的女士参加,其中有的还在考虑,尚未有行动。大多数人与男友生下了孩子,也有人借助了外国的精子库。
塔子对她的选择既自信又坦荡。这大概是因为她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围着家庭打转。我时常听到女性朋友感慨,只要有足够好的抚养条件,即使单身也会考虑生育。然而,二〇一九年的厚生劳动省国民生活基础调查显示,日本单亲家庭的贫困率高达48%。单身母亲的家庭处境更是艰难,收入普遍较低,感觉“生活困苦”的家庭高达近87%。由于经济原因被迫放弃生育的人不在少数。我感到,日本有必要对工作方式和社会制度做出调整,以免独自抚养子女的女性陷入困境。
为了要孩子而物色父亲
塔子想与心仪之人生下孩子,有些人却是为了要孩子而物色孩子的父亲。
二〇一八年,我认识了特立独行的加藤结子(三十二岁,化名)。她性格随和、待人亲切,毫不避讳地与我分享了自己那称得上令人瞠目结舌的生育经历。不过,她望向孩子睡颜的目光是那样深情,令我感到过程如何,也许并不重要。
家住关西的结子在二〇一七年九月生下了大女儿。
她没有结婚,但在二十九岁时有了生孩子的想法。之后的一年多里,她探索了各种可行的办法。如今,她在母亲和朋友的帮助下抚养孩子。
萌生要孩子的想法时,结子正与当时的男友住在一起。但男友的生活方式很混乱,她无法想象和这样一个人走进婚姻。“我想要孩子,但不想帮有问题的男人料理生活。”几个月后,结子结束了这段关系,开始为孩子物色更合适的“父亲”。
她先联系了一位是公司职员的朋友,提出以怀孕生子为目的与他交往。“不行!”对方断然拒绝。后来她又接触了几个人,然而在确定关系之前就提出想要孩子确实太过突然,容易吓退对方。她也曾和情投意合的人同居,但双方的婚姻观不合,没能走到最后。尽管又以失败告终,但她并没有放弃。
二〇一六年秋天,结子遇到了小山真(三十一岁,化名)。他完全符合结子的理想型。结子决定:“就是他了!”第三次见面时,结子便对他表达了好感。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没有急于求成,而是谨慎地表示自己有生孩子的意愿。阿真的反应很平淡,但没有明确拒绝。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下旬,结子怀孕了。父母很高兴,他们知道女儿一直想要孩子。不过,尽管结子早就告诉过阿真,不会因为孩子的事给他添麻烦,阿真得知这一消息时还是惊愕又慌乱。后来,结子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也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即将成为母亲。她心中的期待不断膨胀,激动地等待着梦想成真的那一刻。阿真起初对此比较消极,但在陪同结子做产检的过程中,他的态度有所缓和,最后还陪产了。
另一方面,结子对婚姻制度的质疑也更深了。日本法律规定,夫妇必须使用同一姓氏,通常是女方冠夫姓。但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不想失去它,也不想剥夺对方的姓名。她认为:“这种制度非要夺走陪了你三十多年的名字,实在令人沮丧。”
去医院做检查时,身边有人陪伴会更加安心。但这并不代表结子希望结婚。她确实需要一个亲密度适中的伴侣,却希望和朋友们一起抚养自己的孩子。怀孕期间,结子跟阿真商量后决定不登记结婚,阿真也不需要办手续确认父女关系。
后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也一直没有步入婚姻,而是各自生活。
精子库
除了与男友共同生育之外,也有人做出其他选择。越来越多的女性朋友开始关注海外精子库。家住关东的漫画家华京院玲便是其中之一。因为意识到自己是“无性恋者”(无性恋者属于性少数群体,特征是既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她不想结婚,但想拥有血脉相连的家人。
小玲从小就对性别感到别扭。她对女孩的游戏不感兴趣,也不想当男孩。长大些后,无论男女都无法对她产生性吸引力,周围人的爱情故事也无法引起她的共鸣。长年以来,她都为这种隐秘的取向问题所困扰,二十岁后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我是无性恋,对男人或女人都不会产生心动的感觉。”
与此同时,小玲的人生出现了转折——她的父亲因中风倒下了。“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一个人了。我希望能有家人陪伴左右。”作为独生女,小玲心中产生了对家人的强烈渴望。她考虑过领养孩子,但做过功课后发现,单身人士很难满足领养条件,于是她只能做出一个决定:自己生。
除了借助精子库,小玲没想到其他途径。她从二十七岁开始收集相关信息,了解到日本没有可供单身女性使用的精子库。虽然有一些人愿意免费捐赠,但她出于种种顾虑,还是决定使用美国的精子库。
精子库网站上公布了捐赠者的情况,包括种族、身高、学历等个人信息。小玲本想找亚裔捐赠者,但当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条件放宽到没有病史、能在孩子十八岁时取得联系。
而这种服务的需求量之大,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注册该网站的捐赠者并不少,但缺货是常态,每次一有身体健康且条件优越的捐赠者出现,便会遭到哄抢,以至于小玲不得不用排除法进行筛选。“我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小玲不无震撼地说。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小玲进行了第一次尝试。这笔订单包括邮费在内的费用约为三十万日元。通常下单后,精子会以冷冻状态寄来。买家需要自行解冻,抽到针筒里,再注入子宫。这样是否真能怀孕,小玲也是半信半疑。她以平静的心态独自操作。第一次尝试虽以失败告终,但她并未气馁,第二个月再接再厉。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二〇一六年秋天,她的孩子出生。
在日本,有关精子捐赠方面的法律并不完善,所以单身女性只能求助于个人志愿者,或是像小玲这样使用海外精子库。“其实日本有很多人希望能使用精子库,她们的需求完全被忽视了。”小玲对此愤愤不平。她希望政府认可这个群体的存在,完善相关法律。
“有了新的家人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现在很幸福。”要是孩子有朝一日问起自己的父亲是谁,小玲打算坦诚地告诉她这一切。现在,小玲和女儿一起过得很美满。她有意再次借助海外精子库怀上孩子,并且已经开始尝试。小玲告诉我,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女儿以后或许会为自己的身世烦恼,她不希望女儿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这一次,她对捐赠者的要求仍然是,希望孩子年满十八岁时联系得上对方。
截至二〇一八年采访时,日本还未针对涉及第三方的辅助生殖医疗行为(包括捐赠精子、卵子)制定法律。换言之,这是法律上的空白地带。直到二〇二〇年九月,菅义伟内阁成立,局势才发生转变,不孕治疗与生殖医学开始受到关注。政界迅速采取行动,在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出台了关于亲子关系的《民法特例法案》。法案的中心思想是,如果女性利用第三方捐赠的卵子生下孩子,法律将认定接受捐赠的一方为生母,而非捐赠方。法案还明确规定,如果妻子在征得丈夫同意后使用第三方捐赠的精子生育,丈夫不能否认自己与孩子的亲子关系。这意味着“第三方捐赠”得到了法律的认可。
不过,上述法案没有明确规定孩子是否有权知晓自己的遗传学父母,也没有关于精子或卵子交易的限制条款。精子或卵子捐赠者的信息管理及披露机制也尚未建立。随着日本社会的未婚化与晚婚化趋势愈演愈烈,使用第三方提供的精子或卵子生儿育女的人越来越多。若不采取措施,未来甚至可能出现“同一捐赠者的后代因不知情而结为夫妇”的情况。希望有关部门能考虑到这些孩子,尽快采取具体措施,规范整个环境。
刚开始采访时,我的侧重点还是“如何应对少子化”。但在倾听大家故事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想要的人生。这世上本就存在想生却生不了的人群。有意愿生儿育女的人,大可权衡各种方法的利弊,自行选择。如果并不执着于生养孩子,静下心来品味自己的人生也未尝不可。无论选择哪条路,我们都应该予以尊重。
——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