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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乡,我与父母的战争 | 正午

小北 正午故事 2023-03-04

只过了一个月,我的想法就从“回家也不错”,变成了“我为什么要回家?!”


文| 小北

离开大城市回到家乡,是许多年轻人正在思考的一个选项。与一线城市的高房价、职场内卷相比,家乡提供另一种选择:房价低、生活成本低,有父母陪伴或依靠。但很多时候,这一选择有可能进入另一个陷阱:同处一地,甚至同处一个屋檐下的父母和亲情,变成了生活和职业的束缚。

我们和两位回到家乡的年轻人聊了聊。他们发现,独立与亲情无法两全,自己与父母之间确实有着难以逾越的代沟,对不同价值有着很不一样的排序。有人选择了妥协,有人选择了逃离。以下是他们的自述(人物皆为化名):

田佳:我爱他们,但我必须离开

回来后我才发现,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上海打拼的时光,才是我与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那时分隔两地,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每次回来,爸爸都会跟我确认好飞机落地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在停车场等候。有时飞机延误,他会等得更久。当我走出机场,看到爸爸开心的笑脸,那种沉默而稳定的守候让我颇为感动。每次回家,我都能明显感到,爸妈在逐渐苍老,白发与皱纹渐长。记得有一年爸爸多了一个习惯,他的手时不时张开、握拳,动作缓慢。那是因为前几年脑梗之后,他右半边身体容易发麻,这姿势能让血液循环更顺畅。

2019年,我所在的行业因外贸遇冷而不太景气。我想,是时候回去陪他们了。当然,我知道家乡的收入普遍不高,月薪在2000~3000元,没有年终奖,也没有其他补助。而且公司大多不规范,不会足额缴纳五险一金,有些企业甚至都不缴社保。但这些考虑都让位于想要陪伴父母的心愿。我从初中开始住校,大学毕业后又去上海工作,真正能够陪伴他们的时间很少。当时父母也一直劝我,“你回来吧,两三千元在当地也活得很好。我们给你买房,你自己存点钱买个车,就什么都有了呀。”在大城市忙碌而疲惫的我,觉得回到老家确实很有诱惑。

不过,回来之后,“美好”的生活只持续了一个月。

在没有找到要买的房子之前,我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而我的月薪则从上海时的1万多降到2500,这点钱实在无法租房。雇佣我的本地公司说,我没有垂直领域的经验,只能压低工资。一心想回的我对此并不在乎。

没想到,与父亲的矛盾在日常生活中渐渐显露。我爸固执,还有点强迫症。他会斥责一切他不认可的生活方式,比如早上喝咖啡、用吸尘器打扫房间等。我跟他解释,早上喝咖啡有助于进入工作状态。他不认可,不但不让我喝,还希望我和他一起吃包子、馒头。吃这些我很容易犯困。为这些小事,我早上总不得安宁。对吸尘器他也有意见,说屋子角落的灰尘残余仍要人去打扫。我解释说,工具嘛,本就是用来提升生活质量的,但他却唠叨个没完,“你就是捡懒(偷懒)。”

到后来,甚至连我关灯的姿势、沙发上的坐姿、喝水该倒多少,他都有说辞。因为他那固执的性格,最后两人免不了一场争吵。吵完之后,我还不能有情绪,否则会被认为“摆脸色”。如果持续讨论或反驳,甚至会被指为“不孝”。

只过了一个月时间,我的想法就从“回家好像也不错”,变成了“我为什么要回家?!”

当然,争论之余我爸也会作点妥协,比如买些我爱吃的水果,或者电视上碰到我喜欢的《动物世界》节目,会特意上楼来叫我下去看。他不习惯说“对不起”,这些刻意的举措反倒让我觉得难受。我想,再磨合磨合吧。当时我们也在频繁地看新房,我想着,撑一段时间,搬出去住就好了。

后来我们终于看中一套合适的新房,就下了定金。不过,关于还贷,我们又有了新的矛盾。最开始父母说,首付和月供都由他们缴,后来月供变成了他们和我各缴一半。想着他们也不容易,我就答应了。

这样一来,我的可支配资金变得更少,一个月大概也就剩1500。日常开销、朋友交际、大家族亲戚间的红白喜事,样样都得准备钱,弄得我捉襟见肘。以前在上海时,因为收入较高,过得也从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毕竟也不买什么奢侈品。而现在,手头的钱降到一个月1500,即使当地生活成本低,我依然承受巨大的压力。每笔支出我都得算账,不敢多买,整个人持续紧绷。

这时爸妈又开始催我相亲、结婚,但我并不想。一是我认为,步入婚姻要有爱情作基石,相亲明显以结婚为目的,考虑的都是家庭、金钱、婚后财产分配,很难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另外,每月就那么点钱,我很难松弛地投入感情。如果收入远低于对方,在相互关系中我会处于弱势。我不希望这样。

但父母无法理解,他们认为我顾虑太多,只要喜欢对方就行。他们甚至说我的问题是因为“谈得太少”,于是更频繁地介绍对象给我。但这个时期我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多规划。既然本职收入太少,我就去赚外快。我和上海的朋友沟通,希望能远程完成一些外包,增加一点收入。但频繁的相亲占据了太多时间,我的项目推进很慢。远方的朋友用他们的声誉为我作保,如果推进慢、完成品质不高,我觉得愧对他们。

我在金钱和时间的夹缝里挣扎,父母却对我的婚姻充满期待。种种矛盾夹杂在一起,最终酝酿成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我们互相指责,认为不关心对方的感受,不在意对方的人生。随后则是一场冷战。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和父母都不说话,氛围压抑。我受不了这样的空气,就搬出去和朋友同住。

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和父母有很多理念不同:他们看重家庭,认为亲戚朋友团结在一起,就能在危机中抵御风险。“关系”在生活的细节里无处不在。我参与了非直系亲属的长辈的一次丧事,尽管是一位不熟的奶奶去世,但整个大家庭都动员起来,大家在金钱、信息、人力等方面都大力支持。

但另一方面,大家庭也很在意亲戚间的相互评价。每当亲戚朋友问我为什么还没结婚时,父母都会感到巨大的压力。问的人越多,他们就越难对我保持平常心,一定要催促我赶紧定下来。但我们这一辈的想法更独立,都是原子化的个体,希望自己的人生有价值,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在职业上获得认可。世界是“自我”的延伸,而不是以“家庭”为单位。

我逐渐理解了父母和我在价值观上的差异,我回家和他们谈了一次。他们认为,这种以“个人”为核心的想法很异类。谈话最后,我们达到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平衡——他们不再阻碍我自己的想法,我也会尽快找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

今年年初,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上海,去寻求自己的职业发展和人生。送行时,父母很难过,“你长大了,我们管不了你了,但我们就希望你好好的。”

我知道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但我们必须走向各自不同的未来。

孙仰:我的老板就是我母亲,但我不能跳槽

将近40岁,我感受到的不是“四十不惑”,而是父母的压力、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以及自我的消解。

十年前大学毕业,我选择了创业,没多久就以失败告终。母亲叫我回了家里的公司。在我看来,我们这一辈人创业,很难达到老一辈的规模与收益。母亲认为,“在外创业也没什么好的,不如回家来。”她说,“反正公司以后也是你的” 。我认可她的建议,但我没想到,她的控制欲如此强,对他人有天然的不信任,包括自己的儿子。

她最初创业也是家庭所迫。当时外公生病急需用钱,而父亲的收入又不足以负担这笔开支,所以她跟着人做建材生意。她对生意一窍不通,就跟着一位前辈学习,怎么买进、卖出,怎么和人搞好关系。我记得,她曾跟我说,某块地砖进价5毛,卖1块,多出来的就是利润。这种朴素的逻辑构成了她对商业运转的基本认知,加上她做的是传统行业,三十多年来想法基本没变过。

因为经商时常遭人白眼,母亲变得越来越泼辣和凶悍。我渐渐长大,看着她越变越凶,一言不合就和人吵架。当然,最后她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父亲不同,性格柔和。我更像我爸,说难听一点,是软弱。

最初母亲希望我进公司,我兴趣不大,当时互联网上的商机很多。但母亲开了口,我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就听从了。进了公司,我也有过一些新想法,想对公司业务做些调整,但母亲一一驳回。有次我尝试和合作方商量一种新的操作方式,不料他们却到母亲面前告状。当着合作方员工的面,母亲对我破口大骂。她骂人用的词句非常难听,十几分钟都不重样。一个大男人,被当众指着鼻子骂,太丢人了。

母亲后来找过我,让我不要往心里去,让我好好看、好好学。但我发现,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在公司里都不能获得一席之地。因为被母亲训过,很多老员工和合作方都对我置若罔闻,每次都让我去征询母亲的意见。我也发现,母亲虽然嘴上说“公司以后都是你的”,但实际上并不放权。公司规模逐渐做大,涉足其他领域,但她从没让我带团队去试试。我很痛苦,觉得憋屈得很。

将近30岁,我一个朋友在做新的创业项目,叫我一起参与。既然在母亲的公司里待着也没意思,我很想过去。但母亲不放人,她认为我是在“叛逆”。我旁敲侧击地问她为什么,但她从没给我正面反馈。她大概认为我“心大了”,要远走高飞,而本地又没牵挂。于是开始为我介绍对象,并建议我“先成家后立业”。

通过亲戚介绍,我认识了后来的妻子。我们感情很好,很快结婚。因为朋友那个项目在外地运作,我也只好退出了。没多久妻子怀孕,看着呱呱坠地的小孩,我觉得这样的选择也不错。我甚至有些理解,母亲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离开了。

随着孩子长大,各项开支都在增加,我开始思考小家庭的未来。尽管生活费用母亲给得很充裕,但如果离开了她,我该怎么养家?这个问题实在无解,我无法脱离她的公司,更无法证明自己。我的所有收入都来自公司,以及父母给的零花钱,我根本不可能忤逆她的决定。

在公司事务上,母亲依然不放权。我的想法更激进,希望在产业带上做些调整。但母亲不认同,她更倾向于用传统的方式维系好合作方的关系。我曾经尝试过小范围的实验,但最终却得到母亲的贬低和谩骂。她认为我破坏了规则,会砸了家业。

这次实验的结果,是母亲停了我的日用开销。当时我的孩子刚刚三岁,每个月光孩子的开销就在两万,更不要说我和妻子的生活消费了。只要母亲断掉我的经济来源,我的小家庭马上捉襟见肘。冷战了两个月,最后还是妻子找老丈人要了点钱才度过危机。我也选择了妥协,不再和母亲对着干。

很多人在职场上受到老板或上司的压制,而我的老板恰好是我的母亲。别人可以跳槽,但我不能。

我想买车,想买大件物品,都要和她报备。每次去要钱,我都感觉非常糟糕。不过,受制于我的性格、年龄和周围的商业环境,我不可能脱离她,去实现自己的想法。将近40岁了,如果创业失败,会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会指责你,为什么在有家庭之后还要胡闹?

以前的顺风顺水、对很多事情的不争取不在意,造就了我软弱的性格。这种性格又让我在一些重要的选择上无法坚持到底。一眨眼,我就“四十而立”啦。未来,大概也就这样吧。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心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
202010月,上海中山公园里的两代人。摄影:王溶江。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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