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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孟繁华、蒋述卓、黄平等|林白《北流》研究

孙郁等 南方文坛 2023-08-28

《南方文坛》

2022年第2期



目  录

孙   郁 | 《北流》札记


孟繁华 | 她用多种形式与世界对话


蒋述卓 | 南方意象、倾偈与生命之极的抵达——评林白的《北流》兼论新南方写作


黄  平  何卓伦 | 一个人的故乡与身体里的北流——论林白小说《北流》的文体与主题



《北流》札记



文 | 孙 郁




早年读尤瑟纳尔的作品,印象深的是她对于记忆繁复的表达。在《虔诚的回忆》里,她写道:


过去的生活好似一片脆弱的枯叶,没有液汁也没有胶质,对着光看去,只能看到细小易碎的叶脉网络,必须下一番工夫,才能想象出来那新鲜娇嫩青翠欲滴的模样,才能让历经沧桑的人想起各种事件和变故的全部内容,不至于把它们想象成另外的样子。


当代的小说家有许多喜爱尤瑟纳尔,我在读林白的《北流》时,感到了她与这位法国作家相近的体验。有趣的是,书中也写到尤瑟纳尔的中译本对主人公的冲击,好像发现了林白审美中别样的色彩与域外文学的某种对应。她们都复杂化地处理着时间里的人物命运,将记忆与存在的幽暗衔接起来,且有毫不妥协的批判精神。但细细想来,林白与尤瑟纳尔的传统其实并不一样,在非基督教文化的语境里,更偏于荒原般的精神再现,古文明是时隐时现的。尤瑟纳尔带着博雅的知识论的意味,诗化地编织着记忆世界的经纬。对于林白来说,尤瑟纳尔启示了面对时间的方式,但不是杂糅知识论的方式将表达精致化,恰恰相反,而是回到了语言的原生态中。古风里的粤语,像野地里带着草香的蘑菇,在雨后破土而出,空气里散出大地的气息。同样是组织语言,林白在没有历史的历史里找到了一种生猛的表达。



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大凡有创意的,笔墨之迹不同,越矩的地方偶可见到。作家写作的过程,有时带有语言纯化的渴念,有时则归于混沌里的微茫,不时也纠缠着蛮风。后者看似容易,其实有大难之处,因为遥远的遗存,在今天也仿佛扑朔迷离的飘雾,倏忽中仪态万千。林白自己要追求的,大概是这类表达。她内心有涌动的觉态,但文字限制了自己的表达。想起她平时与大家聊天的样子,语气里有被什么止住的急促感,好像总要调整发音的方式,尽量让我们听懂。她的普通话杂着南音,大约因了北方的四声无法传递丰富的内觉。同样的词,她的运用可能含有别意,有时甚至溢出读者的感觉阈限。倘不细细分辨,误解她也是可能的。也源于此,其审美总能有意外的冲击,给单调的汉语空间涂抹出异样的颜色。


林白被视为女性写作的先锋之人,那也因了超伦理的洒脱之笔,而在道德话语至上的地方,她被敌视的时候也是在所难免的。批评家早就对她的文本有过有趣的描述:“非正宗的诗学想象力”“强力意志与自我保存”“诗小说”“感官化的主观叙事”“肉体的真理”……这在她是区别于他人的标志,道出了其间的特征。这些年间,道学家们对她除了指责,却没有对话的途径。可是她依然故我,以神秘之迹刻画着生命之旅,直到耳顺之年,卷岸之潮毫不见到一点势弱。


在多年间与她不多的交流里,感慨于她常在跳动的语境里的视角,阅读的趣味都不是当下热点,杂览中有各异的心得,且说出的都是陌生语句。对于各类被淹没的历史之迹,都颇为好奇,评语短促而诗意,如石落地,砰然有声。她的良好的生命感觉,常常不在知识论的逻辑里,而溶解成生命的觉态,一如梅雨季节的雾,弥漫天地。


这一本《北流》,是旷野里孤零零的花,在时代的一角寂寞地开着。初读此书有点吃力,慢慢才感到另存路径,知道埋有一些玄机。蛮荒般的丛林和河道中的流水,叠印出岁月里的鬼影,野性的笔触后却也有大的悲欣。那个遥远的南国小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我们北人懵懂的声音,但又仿佛一切都十分熟悉。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有着太多的肌肤感受,太多的目光的闪动,可是多没入茫茫的暗地。林白却唤起了这些影像,让我们看到了如此繁杂的画面。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概多不会这样回溯自己的记忆,破碎的镜子折射的是道道流水,小溪里原也波光掠人。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虔诚的回忆》,王晓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当年读尤瑟纳尔的作品,见其对于家族生活的描述,曾惊叹于那冷静中的丰赡。流光里的人与事,在史学与诗学间以阔大的方式回旋着。她对于家族的记忆,都非颂圣式的,种种不幸与悲歌流在笔端,荡出思想的涟漪。林白在有些地方也是这样,回忆性的文字一反儒生的自恋与感伤,其中是无所不在的冷静之思。女孩与母亲、女孩与女孩、女孩与男人,寻常里的非常,内宇宙的空间,多是不可测的风风雨雨。《北流》以跳跃的方式,穿梭于时光深处,抽丝般拽出一个斑驳的世界。六七十年代,对于年轻一代早已模糊,南国小镇里的生活似乎鲜被人们聚焦过。回望昨日,看到更多的是命运对于人们的摆弄。李跃豆母亲的再婚给儿女带来不少冲击,被遗弃感与无路的苦行,陷入莫名的苦海。她和母亲与弟弟,都无法交流,继父对于自己而言,也是陌生的。当自己与弟弟被弃之乡下时,大自然却开启了心扉。但那也非诗意的召唤,而是苍凉的浸润。由此而跌入河谷,汇入莽原,在飘动的湿风里不安地生长。


李跃豆自己的回忆,在全书里以不同的方式出现着。围绕家庭与小城的环境,情节呈放射状延伸。自我的逆生长与周围亲友、同学的种种平凡而又奇异的生活,构成了一个生命漩涡。所有的都是曲线状的,人们走着走着,就到了反向的地方。外面的世界与内面的世界如此相悖,以致灵思无不在污泥里黏滞。一个在大时代里不合时宜的李跃豆,倒是触摸了被扭曲的日子的神经。作者所勾勒的众生的词语逻辑,恰是我们这个年代共有的记忆。但她把这些撕碎了。作者在这个形象那里融入了诸多精神隐喻,善于怀疑,拒绝规训,当不甘于平庸的时候,自然就要受苦。我们在主人公那里看不到丝毫的洋洋得意,李跃豆自称是一个失败的人,可是她的坦率、果敢,与俗世肉搏的神情,显示着知识人未曾坠落的苦态。


在当代文学人物谱系里,李跃豆带来的并不是一种新观念,而是似水年华里的生活态度。她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背景里有云烟的晃动。少年之苦,青春期的迷茫,还有80年代的自我放逐,牵连着历史的方方面面。值得一读的是,作者写这个人物,并没有渲染四十年以来的思想史的起落,对于知识人世界的把握也去掉了浪漫的精神。主人公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曾经在校园接受了新式的启蒙,精神印有五四的某些元素。可是一旦走进社会,发现先前的梦幻消失了大半,既没有能力改变环境,也没有更新的内力提升自己,就那么尴尬地面对自己故土里的人们。李跃豆的生命顿悟似乎更多从故土而来,那里馈赠的一切,比书本所得还要众多。从世俗中来,又不属于世俗。曾经自我解放的人,无法汇入自己的故乡,但恰恰是对于生活不妥协的态度,才诞生了追问存在的可能性。


对于李跃豆而言,启蒙早已失败,还乡的知识人,只是无力的旁观者,看到的依旧的苦路,依旧的人影,依旧的声音,引人们在颠踬的路上。李跃豆连改变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都很吃力,何况去改变世界呢。小说展示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光景,社会仿佛一个巨大的球,人们都在这封闭的空间。不是外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不太可能俯瞰到那个紧闭的世界。《北流》的主人公出走又归来,归来又出走,仅仅能够打开的是自己的世界,而千家万户的门却锁着。


走出乡土的知识人,多是在象牙塔里温习早期的记忆,捕捉少年光景里的悠然的片段,以往的乡土文学,多是这样的。但林白没有,她要清理的是早期记忆那些积淀下来的泥垢。认识社会,仅仅在书斋里还远远不够,重新返回历史的深处,刺痛早就麻木的神经,其实何尝不是知识人的一种选择?远去的人与事一一过滤,其实也在发现自我。李跃豆的插队岁月,就仿佛在大的课堂上,在土地里的耕耘,和种种异趣相遇,经历了挫折后,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在一个无边的盲区里。周围的世界无处不是怪诞的形影,恋情、婚姻背后是无底的沟渠,当睁开眼睛打量亲友与熟悉的人时,存在的深因和生命的本原便显示出来。书本的世界与现实如此反差,流行的语言和村民的眼神那么隔膜。土地里每个鲜活的存在都有不可替代的独异性,体认这独异性,就知道存在的无限深广与无限绵延。


林白在众多感性的细节里,偶能流出一种自问,感慨中是思想的盘诘,这时候你会感到她杂学的气质。而这些都很克制,她对于感性的看重远远超过概念,生活才教会人去思想。主人公在这泥沙俱下的时代里,渐渐脱腔、褪色,从报刊流行的语言中走到一个无名之所。无论是村落、小镇,还是香港的校园、滇中寺庙,融入其间的时候,发现无所不在的疑惑。她在河流里触摸到了月光,于微风中感悟了时间。这个印着体温的叙述,不属于那些正襟危坐的言说,也远离了古典的写意笔墨,告诉我们流水可枯,而河床尤在。旧云隐去,而新雨还来。那些曾有的喧嚷与低语,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潜伏于新一代的深处。对于未曾经历那个年代的读者来说,这些都是不可替代的自白。



《北流》回溯往事,零碎而纷杂,如万花筒般光影耀目。外面的世界板结化的背后,是歧路交错。日子虽在不动声色里滑动,精神却呼啸着。小镇的春夏秋冬,在运转里也有不变的东西。湿气、热风、走不到头的厄运……三个女医生在小镇里多难的生活,以及亲朋容衰之史、农场风云,都叠印着喜怒哀乐。一面是顺生而行的人们,一面是李跃豆那样自我意识鲜明的逆行者,她以自己的叛逆和果敢,直面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林白告诉我们一个残损的存在,那些撕裂的婚姻与爱恋,形形色色的青年之梦,留有着精神失调里的苍茫,无数含泪的目光落于夜中,原本宁静的存在,在其笔下百转千回,可以听到的是暗处的轰鸣。


以如此怪诞的方式处理记忆,不能不说是一次叩问,密闭之门打开的时候,世界的图像是另类的。在许许多多被看成自然、顺时的存在里,掩埋着无数可叹的故事。林白坦然地说出被众人遗忘的时间,那些无名的普通人,差不多有着非同寻常的过往。看那关于乡下死于非命的人,辗转于无爱之地的青年,有点像传奇一般神情飘忽,然而真实、猛烈,那是大地曾有痛感,冲击着我们的神经。还有非常年月的非常理的人性轨迹,刻着无名者的心曲。笔带潮水,卷着杂质而来,忽然觉得冷岁无情,人在时光里的起起伏伏,一切都不是以逻辑的方式可以解释的。


与一般的同代人写作不同,这些文字不是飘在观念里的白描,多为彻骨的身体的感觉。足迹所至,有着不一样的触动。那个苦行之旅伤害了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很琐碎,或没有意义。但这些平常与杂乱,却构成了存在的本色。小说把故事切成碎片,历史成了瞬间,时代驻留在感官里。小镇、省城、北京、香港,空间变成了流水,涤荡着精神之岸。李跃豆到了晚年寻访少年的小友、长辈,溅出味觉里的苦涩,衣食住行之细节,信仰与俗谛、忘我与自利,都以错乱的方式呈现着。


在《北流》里,我们看不到那些大词与亮语,存在的隐秘就在日常的生活里。我们的作者对于食物、衣着、用品都有独特的感受,在这些日常化的风景里,人性的诸多色彩闪动,关于旧岁的体悟,唯有此才更为深切吧。但又非《红楼梦》那样人工化的花团锦簇,而是河流里的光泽和泥土里的草木之味。人走在野地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有可能,连同我们的生命,各自在不同的世界里。有走进佛门口的泽鲜,有为爱而私奔的泽红,也有安之若命的米豆。李跃豆记忆里的小友在自己的世界里,都自成一路。小说对于故土多样的生存的感受,也注释了存在的无法归类性。


应当说,林白在写作中显示了异样的生命体验带出的个体意识。这表现在对于悲剧的记录上,在灰色地带的涂抹里,每每有意外之笔。《注卷:县与城》写远素姨婆的儿子庞天新的故事,对于今天的读者可谓陌生而离奇。这个寄住在李跃豆家的男孩子,在单调的环境怪异地进入了青春期,孤独的成长中,没有什么启蒙的教育,世界在幻影里被想象成肉欲的颜色,日夜间的苦闷养成内倾的习惯,蛮风抖动里,万物皆暗。当他去了农场之后,便陷入更为不幸的大泽。几个流氓搅乱了他的生活,龌龊之心,异常的性取向,以及江湖之心,让单纯的庞天新蒙羞不已。四面是冷漠与枯燥的什物,没有知己,只能与动物对话,像个丛林里的灵异者。这时候世界变得一片浑浊,他在野树与河流间漂泊着,好像回到荒蛮的岁月。庞天新是一个聪明的青年,因为组装过半导体,可以听到对外广播,偶然能收到域外电波。这大概是精神唯一的调节,却不料被佞人告密,被扣上偷听敌台的罪名。没有想到被押解到县城后,生命便终结了。这是默默地死,如花落地,寂静无知。林白从消失的形影里,寻出原委,读者听到了一个远去的年月中一曲无泪的哀歌。


与这个悲剧同时进行的是外面的狂欢,云水间横着一个神话。有人向天新的母亲编造了一个谎言,支援世界革命云云,抹去了一个生命的行迹。一方面是美的失去,另一方面是苦水的流行。这是让读者最为难过的一笔,在那些没有内容的语言的背后,有无数曾经鲜活的存在,还有青春的热度。历史没有给他们以显现的机会,众生隐没在无词的世界里,和草木泥土一样沉默着。


但小镇里的青年,也有诗意的寻觅者。他们不甘寂寞于日常,以为也抹杀了自己。《夜晚的赖诗人》一节,虽不很长,却也让我们聆听到了远思的忧伤。在文化荒漠的地方,我们也看到了青年眼里的狄金森、普拉斯、毕巧普、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青年诗人赖最锋是沉寂的日子里飘动的风,将远村的流云吹来,异邦的灵光吹来,而自己也成了那跳动诗魂里的一员。他有一点怪,某些地方让人想起古时迂腐的读书人,但又颇为现代,喜欢飙车,口带新词。他把现实梦幻化,又于梦幻中编制着现实。自己呢,痴情于名叫冯春河的女子,得知爱恋的女子失踪后,他沿河寻找过无数次,甚至远去了戈壁滩。他的许多举措都有点不合时宜,世俗称为疯子,而我们看那浪漫之旅,不也有人性的真?小说在梦游般的语句里,点出这出离俗世者旷远的心绪:


他仰身躺倒在戈壁滩上,最大限度地摊开四肢,亿万星星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发着热,仿佛有一股灵能,呼呼俯向这个敞开四肢的人,他感到裸露的脸、摊开的四肢,被这密密的光点击打着,一直跳入他的血液中。他感到潜伏在身体里的那只癫佬就要神秘复活了,他又将重新变得疯癫狂妄。是的是的,银河的河心非同小可。


林白在失败的小镇诗人里,捕捉到缥缈的精灵暗落的轨迹。在河的两岸,杂草丛生,林鸟无声。但那些不曾顺流而下的人们,不是有着爱意的本真吗?什么会抵挡其寻梦的脚步呢?这也是故土值得反顾的所在吧?无数诗意之光的跌落,暗掉了夜空。人世间的日落乌啼,拽出的是不尽的感念而无量的悲哀。


《北流》讲述的无数小人物故事,都进入到了生命内部,他们在时光里漂浮与沉落,身体里有四季的刻痕。我们的作者不是外在于那个世界的讲述者,主人公自称厌恶故土,不喜欢其间的风气与环境,但却深深同情爱怜着每一个不幸的人。李跃豆表哥罗世饶的一生,就九曲十折,所历之事多不可思议。“文革”前他本可考上大学,因政审而落第。启蒙老师所讲的地理和天文知识,让他对于外在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60年代的风风雨雨,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斗争、口号、刷标语,老师疯掉,女友嫁人,失去了校园,也失去了居所。他与同学们天各一方,开始了流浪生活。罗世饶不甘于滞留在一个地方,他无票乘车,到四川,下海南,还去了遥远的新疆。一路忍饥挨饿,吃死鸟,挖番薯,到过磷肥厂工作,也卖力于砖窑。一个数学天才,天下之苦备尝,但心里还有着精神之梦。陈地理老师留给他的《水经注》《突厥语大词典》,引导着自己在神秘的山水间穿行。这个被社会遗弃的青年,乐天于这个世界,喜欢造访名胜古迹,见证陌生文化之趣,常常于旅途中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他自学数学,也能写诗,倘有一个适宜的温床,当会成为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吧。可惜天不怜人,给予他的创造性的时间殊少,我们在他的身后,看到了旧岁里面鲜活的存在,那些枯燥的大词,在其生命的热流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北流》将这类不甘于死灭的挣扎于苦水中的人写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读者甚至能感到那生命的滚雷之音。这一切不都是单线条的描摹,而是交织在混乱、窒息的背景里。不仅仅多是动感的行为,重要的是色、味、声、肌肤之感与内心的柔情。在最为绝望的地方,也有些微希望欲火的闪动。茫茫苦海中,搏击者的滑行,偶透出形体之美,荒诞日子里的爱意,以荒诞的方式告诉我们生命的可能,那是我们为之感动的部分。


▲[俄]伊萨克·巴别尔:《敖德萨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苏]米·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译林出版社,2010


这个时候,我忽想起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那作品就曾在嘈杂之中,写出撕裂社会里的本真,精神的流光照耀着人间的惨烈。还有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血腥之气里的精神寻觅,也在不可思议里诞生了人性之美。中国的作家中,萧红、莫言、阎连科有过这种残酷的表述,生命的冲荡之气缭绕不已。林白身上带有类似的力之美,那些不幸的人们穿梭于苦地,流亡于他乡,生命在蛮荒里犁出绿色。虽然仅是点点滴滴,但我们看到了精神不死的时候,人间毕竟也有可留恋的地方。





我读《北流》,觉得林白的笔法有如云絮朵朵,忽从天而降,偶带雨丝,又转瞬即逝,踪影难寻。她的灵思始于大地的具象,还带有南国的蒸气卷地而来,湿塌了世界。现代作家相信小说的写作有历史化的能力,内中深隐着某种逻辑。但她的写作既不是单一的日常表象的记录,也非单一知识谱系的寻找。存在对于她多为现象,稍纵即逝的感觉碎片,余者与自己的世界遥远。没有感知过的世界并非不在,人与土地,与河流,与人之关系,有着宿命般的不可知,但彼此又密不可分,互为映照,构成时间景深里的一部分。


这便是初始生命感觉里的洪荒大化,那么久远缠绕着自己。在林白那里,此类风景是一种长恒的存在,《北流》就裹在这样的世界里。林白在实验一种从未有过的表达方式,其中苦迹,刻在辞章的边上。那么,她找到了什么呢?归纳起来,也许有三点:一是神秘主义,二是“肉体的私语与细响”,三是方言的意象之舞。从这三个方面看其作品,有得有失,而值得被言说的理由也就清楚了。


神秘主义对于作者而言,不都是展现于审美的层面。林白大约不太相信流行语言能够表达自己的体验。白话文有时候与内心的杂感是阻隔的,那些被千百次重复的句子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躯体。重要的在于聆听内心的声音,它是天地与肺腑感应的流淌,北流河的波光浪影,就是自己与故乡人灵魂的对话。在这里,方志、野史、谣俗凌乱呈现着,荒茫的世间才是审美的调色板。


在丛林野地里流过的血水与汗水,有史书不屑记载的生命之痛。林白借着主人公的目光,看到那遗迹里的微茫。在农场与医院的空间,追问死亡何以降临;在庙宇的诵经声里,唤起无限里的有限的冥思。人间上演的各类悲剧内因何在?为什么禁欲时代的人也照样有肉身的突围?姐弟的选择,怎么如此隔膜与反对?也许本没有结论,一切都流过了,随着时光而远去。我们自己不也是浪里的一类微波?


[英]D.H.劳伦斯:《书·画·人》,毕冰宾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肉体的私语与细响”,是林白文本隐约的存在,但却起到意外的审美效应。劳伦斯曾经认为,现代人已经失去了感受世界的能力。人们在用概念与道德的方式对待存在,却放弃了身体的感觉。“对人来说有两种认识的途径:一种是在分离状态下的认识,就是头脑的、理性的和科学的;另一种是融合状态下的认识,这就是宗教的和诗意的。从基督教始,到新教终,终于失去了与宇宙的一体,失去了肉体、性、情绪、激情与大地、太阳和星星的一体。”《北流》中对于天、地、人的感知,就是融合状态的一种。李跃豆在河岸的生活中,就从肤觉、听觉、视觉里发现了另一种被忽略的世界。绝不回避人的隐私里的朦胧,作者大胆地面对人物内面世界的微妙变化,将诸多流动之感昭示出来。聆听自己身体的声音有时候比聆听外在世界的喧响更为重要。这种类似萨满式的笔触,将天地笼为一体了。


也源于这种融合性的感觉的开掘,林白的叙述喜欢跳跃,有时多突兀之笔。有时候空旷得听见自己的心音,有时候流溢不止,蓄出一片汪洋。从日光下沉入水底,浸到花草,流向乔木。在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叙述里,往往会忽地插入判语,跳出学问家的感叹。比如写到小镇女人的不幸婚姻,冷热间的反差里,也有女性主义的某些思考。在小镇的灰色地带,忽地感到女子出走的理由,也由此明白了丁玲小说的某种隐喻。出走,真的是纠缠了女子太久的主题。解放了自己的人,都是听从于自己体内真诚的声音的。


林白对于普通人的非常态人生,有着敏锐的体察。她写吕觉秀丈夫消失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医生冯其舟与她的微妙关系,描绘得细腻逼真,婚外情虽还在朦胧中,已经显得洞悉人性的非凡能力。幻觉与爱意如印象派绘画中的早晨,不辨东西的瞬间,流散出温暖的神意。林白对于男性的性心理刻画入木三分,怎样地爱怜,如何地躲闪,还有对于家庭的难舍之情,无不含着人性的矛盾。不幸中的幸运,与幸运中的不幸,或许是人世间上演的主题之一。面对人间的形形色色人等,不乏悲悯,也有着同情感的流露。美而短暂,可怜的人们,平庸的生活之流,要泛舟远行,是大不易的。


方言的意象之舞,在《北流》里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广西土语,涩而柔软,奇而简约,南国的土地与花草都因之活了起来。在今天的许多地方,古音早就流失,只是在某些偏僻之地,还保存着一种旧调。西北山坳里有诗经的遗韵,在闽南,常听到古中原的遗响,而她的故乡广西圭宁也有唐人的音符。小说借着人物的嘴说:


阿个普通话,五百年前,北方满蒙胡语杂交变种流传,无论词汇句式,比起广东话来单薄粗疏多了。


在《北流》的人物对话里,方言是被自如运用的,语气、神态、姿势都在声音里飘出,好像一幅幅风俗图。如果不是《李跃豆词典》的提示,许多词语读者会茫无所知。但细细品味,地方性与草根性都有,作品的一切都活了起来。语言学家曾对方言有过深入的研究,内中意蕴不可胜数。但作为审美的元素,它只有置于具体的语境和场景里,才能够有感人的效应。林白对于地域性的文化颇为敏感,因了北京生活的经验,才发现了故土语言珍贵的遗存。它对于思维方式、情感表达的方式的影响都不可小视。比如称呼中的重叠呼叫,形容植物的原始感,如名词里的宋代人的古奥气。同样一个字,方言与普通话的表述略有不同,在林白看来是两个文本。土语让人学会以混沌的方式把握存在的要义,而普通话却已经丧失了这类能力。


虽然林白笔下的主人公不喜欢故土的风情,但那里的语言也拯救了自己。以一种粤语的感觉对抗审美里单一的词句,《北流》无异找到了自己的叙述语态。当代小说家挣脱白话文的无趣空间的突围中,有的借用翻译腔,有的参之以方言,有的文白夹杂,不过是逃离呆板的流行词语的一种努力。金宇澄《繁花》就是海派语言的复苏,里弄中的习气与淮海路的风情一一出来,北京人的腔调是画不出那里的光景的。李洱写《应物兄》,就将书面语、口语、学问之语散在叙述空间里,造成一种迷幻的印象,复杂性因之而生。较之这些作家,林白的文字像野地里的湍急之流,带着元气,吹动着人间什物,让凤凰木、大榕树、木棉树、芒果树翩翩起舞。那些河岸间的花花草草,都非博物学里静观的诗,而是抵达彼岸的使者。它们活于具象中,也没于具象间,世间万物,都终于混沌的时空里。


▲金宇澄:《繁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不妨说,《北流》给我们提供了诸多的认识历史的视角。小说的疏卷、注卷、时笺,组成表达的不同侧面,人称叙述也在变化。用切割时间的方式面对记忆,其实为了立体地表达生活,这也是对于小说文体的有限性的一种突围。“毕达哥拉斯文体”的叙述,是可以避免黑格尔主义的审美的,林白正在实践着这一点。因为是摸索的文本,自然也有笔弱的部分。主要是不同板块还带有刻意为之的痕迹,没有浑然一体的感觉。在整本书中,引人注意的是神秘的叙述,那些注释部分有点简约,各卷之间有时候并不平衡。林白有着一种尤瑟纳尔式的斑驳的叙述冲动,也带有普鲁斯特的某些意象,但如何把突围意识延伸得更远,还有探索的空间。如此纷繁地描述自己的记忆,有相当的挑战性,作者在文字间也流露出空无之感,她借着主人公的笔写道:

我一直认为,我应该探寻这段还不算太远、却又与当代有各种牵绊的历史,那些在复杂迷离令人纠缠不清中又困难又无畏的女性总让我饶有兴致……而我将阅读大量史料,到某地方走一走,在半明半暗中,我始终看见自己正在变成那粒种子慢慢发芽生叶,而我在下笔时渐渐变成她……尽管我的内心一片空虚。


一面是对于远去灵魂的捕捉,一面又是对于自我的怀疑,我们的作者就这样把一部新聚成的文本带到一片微茫里。她在自己的叙述里意识到辞章的有限性,在什么地方令人想起卡夫卡所说的进入无路之途的茫然。写作是表达这种茫然以及克服其不幸的选择。但无法克服这种茫然与空幻之感的时候,写作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还原记忆的挣扎,不甘于沉落的寻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秘密,问题是它的黑洞的本质都弄清了吗?先锋文学是习惯于表达悖谬的存在,因为每一种存在都包含着一种相反的元素,它们位于不同的位置里。《北流》有一个乡土的社会,一个漂泊者超越性的时空。这两种差异的存在形式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不能走进对方。因为时间断裂了。哈贝马斯认为:“从波德莱尔到超现实主义,审美现代性整个传统的产生依赖新的时间意识,一种充满加速和断裂的时间意识。”我们的作者在回忆昨天的时候,自己成了故土的熟悉的陌生人。碎片的画面里,一切都诡谲多姿,不可名状。那些弯曲的、流动的河水,才映出一个失去年代的面容。林白也由此借着神秘的具象,孕育了属于自我的另类诗学。


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注释】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虔诚的回忆》,王晓峰译,东方出版社,2002,第105页。

②李静:《保存与牺牲——读林白》,载《捕风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③[英]D.H.劳伦斯:《书·画·人》,毕冰宾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第213页。

④[英]史蒂夫·吉尔斯:《先锋派、现代主义、现代性理论综述》,载周韵主编《先锋派理论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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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多种形式与世界对话



文 | 孟繁华



林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作家,她的《一个人的战争》《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致一九七五》,一直到《北去来辞》《北流》,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作品。特别是《一个人的战争》,它定义了中国女性文学,是中国女性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或者说正是从《一个人的战争》开始,中国女性文学进入到一个新时代。女性文学崛起的诸多原因,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但女性文学毕竟已经成为存在的事实。她们的队伍并不庞大,但声名显赫,并成为这个时代最具前卫意识的文学现象之一。林白置身于这一现象当中并占据突出的位置,她的作品曾在多种不同的解读中变幻莫测。她受到过来自不同方面的挤压,对她的评价,在一段时期内曾暧昧而含混。但我一直认为,林白是个很浪漫而富于想象力的作家,一个自信而又多少有些奢望的作家,那些从沙街走出的女性们,一开始就不在传统的“解放者”的序列中,她们既有些古怪又生气勃勃,既自以为是又惊世骇俗。于是,便有了狂妄的《一个人的战争》、华丽的《守望空心岁月》、优雅而哀婉的《回廊之椅》《瓶中之水》,以及《林白文集》四卷。林白写作这些作品时,内心充盈着激情和冲动,她的人物虽然不合时宜,但她自信揭示了女性在精神范畴被遮蔽的另一世界,她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应了流行话语对女性的期待和猜想。然而,林白创造的人物显然也只是一种话语实践,一种文本的存在形式,她们只有在林白式的想象中才卓尔不群、触目惊心。面对持久的生活秩序和庞大的、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网络,那些生不逢时的女性只能绝望地完成一次次致命的飞翔,而难以在现实的土壤上驻足。因此,从本质上说,林白的上述作品仍属于浪漫主义的范畴,不同的是,它被注入了东方女性的当代想象。那突兀而细致的感受和语言冲击力,使林白在女性文学中格外引人注目。





后来,林白又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领地,写诗、画画、写字,在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是一个人进入自由状态随心所欲的表征。评茅盾文学奖时,《北去来辞》进入前十,险些获奖。林白把《北流》第八稿曾经发给我,征求书名的意见,其中有《北流河》《北流注》《北流》。我第一感觉说叫《北流》,她说有点平淡,我说平淡是因为你太过熟悉,对我不很熟悉的人来说,《北流》很神奇。那是一条向北流的河,是隐喻,也是一个象征,北漂和北流也有一种同构关系,所以用《北流》非常好,于是林白就决心用《北流》,这也是我对小说的一点贡献。感谢林白的信任。


《北流》是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同世界对话的小说,也是对个人生活回望的小说。这种小说当然不是自林白始,沈从文的《边城》、齐邦媛的《巨流河》,都是对自己个人生活的一种回望的写作,而且都是从河流切入。他们有相似性的东西,这种相似性的东西是什么?如果没有北漂的经历,就像沈从文没有北京和上海的经历,就不会写出《边城》,没有北漂的经历,也不会写出刚才我讲过的那样一些作品。这个我多次讲过,这一现象特别像赛义德的东方学理论,他说是西方照亮了东方,通过西方发现了东方。当然这是西方中心主义;我们也可以说是东方照亮了西方,我们看到了“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如果沈从文没有这种创伤的经历,他湘西小说不会写得那么美好,那时的湘西没有被个人经验照亮、没有被认识到。林白也一样,通过《北流》的书写她发现了另一个家乡。


这种说法特别像季羡林先生的说法,他说回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我们可以把我们今天认识到的、感兴趣的东西重新组合起来,于是我们就成为过去的统治者。《北流》也是把过去重新建构起来的。这个《北流》,是回北流记,出北流记,是林白重新构建起来的家乡,如果林白一直在北流的话她不会这样书写。所以我觉得林白首先是用小说同家乡对话、同时代对话,特别是同各种文学观念对话。


小说在结构上完全是一种生活流,是碎片化的结构,她没像齐邦媛那样,把一百年的历史用特别宏大的叙事构建起来,从她父亲离开巨流河开始,一直到台湾,这一百年的漫长过程,发生多么大的历史性的重要变化。《北流》不是。这跟林白的小说观念也有关系,林白自己说喜欢碎片,我觉得符合生活的状态,历史发生再大的变化,其实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变化,究竟生活和历史的大叙事构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觉得这是可以讨论的。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花城出版社,2015


另外,林白的小说观很有意思。比如她说一个人的生命气质决定了小说的面貌。这个讲得好,不同的小说正是因为不同作家的不同生命气质决定的。《北流》显然是林白的生命气质决定的。我们在小说里确实看到了林白与众不同,她的“碎片说”是与整体性的对话,也是与传统小说结构的对话。她对底层关注是必须的,但她不是站在外围的一种张望,而是身置其中,也就是说从自身的生命出发,散发出的是自己生命的气息,是自白,而不是代言。她的自白是与代言的对话,她的焦虑是与喜大普奔的对话,她的个体性差异是与性别差异的对话。她的写作在《北流》里有变化,这个变化已经放弃了像《一个人的战争》那种非常激进的女性主义,这个变化我是特别喜欢的,我虽然对中国的女性主义写作一直持有怀疑,但在那个历史语境中,女性文学也参与了打破坚冰的历史运动。所以,女性文学有重要的历史贡献。另外在小说内部,林白用注、疏、笺、异辞的结构方式,继续颠覆和对抗线性的小说结构。但无论小说在结构上多么诡异,多么具有现代气质,总体上这部小说还是回北流记和出北流记的对话。


现在的林白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对小说现代性的追求锲而不舍,但她一直没有忘记细节的重要,因此《北流》的气质是现代的,根基却是细节的胜利。这些细节包括《李跃豆词典》,那里跃然纸上的几乎都是生长着、腾越着充满勃勃生机的植物和事物,特别是北流的吃食冒着蒸腾的热气。北流虽远,但一切并没有远去,北流一直是讲述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经意间,边地风情和日常生活扑面而来,因此这是一部整体模糊、具体真实又清晰的小说。多年来,林白就是这样极其暧昧地站在文学前沿,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极端化的个人姿态曼妙又欲说还休,有了林白,文坛便更加生动。


林白:《万物花开》,中信出版集团,2018


读《北流》,会想起林白其他小说讲述的情节。我们还记得,北漂的林多米求职的漫漫长途并屡试不爽,隐喻了林多米无法进入社会,或者被社会拒绝的命运。于林多米来说,作为一介书生,她对这个社会是陌生的,或者说她对这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并不熟悉。她可能有很好的教育背景,有很好的文化修养,但这并不是一个人进入社会的先决条件,它并不意味着因此比别人优越。进入任何一个社会,除个人的才能和偶然机遇外,对意识形态的熟悉和认同程度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因此,意识形态也是“一个人进入并生活在一个社会中的许可证书。一个人只有通过教化与一种意识形态认同,才可能与以这种意识形态为主导思想的社会认同。所以林多米格外告诉我们,一个人在社会中接受的教化越多,他在该社会中就愈具有现实力量”。林多米看来没有接受社会足够的教化,她不会推销自己,不会见人就侃侃而谈并从容自若,进一步说,林多米面对着社会时,似乎还多少有些怯懦、有些自卑,甚至在潜意识中盼望着逃之夭夭,面对社会这个庞然大物,她软弱至极;还有《万物花开》的人物也由过去我们熟悉的“古怪、神秘、歇斯底里、自怨自艾,也性感,也优雅,也魅惑”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脑袋里长着五个瘤子的古怪男孩。窗帘掩映的女性故事或只在私密领域上映的风花雪月,在这里置换为一个愚顽、奇观似的生活片段,像碎片一样拼贴成一幅古怪的图画。瘤子大头既是一个被述对象,也是一个奇观的当事人和窥视者。王榨这个地方似乎是一个地老天荒的处所,在瘤子大头不连贯的叙述中勉强模糊地呈现出来。我觉得非常有趣的是,林白的人物大多是社会边缘人物,他们难以融入社会主流。而《北流》中,她发现自己是一个说方言的人,莫言发现自己是一个“晚熟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从20世纪80年代的主体性的幻觉逐渐在向边缘撤退。80年代构建的人的主体性正在溃败。这个现象对文学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




南方意象、倾偈与生命之极的抵达

——评林白的《北流》兼论新南方写作



文 | 蒋述卓



南方的十一月,天气依然炎热,读完林白的长篇小说《北流》我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筋骨,仿佛踏入了南方一块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在那里兜兜转转,流连忘返。我虽是广西人,母语是桂柳话兼湖南话的交杂,北流我没有去过,粤语是近些年来才逐渐学习一点,但这毫不妨碍我随着林白的笔触在纸上行走,随着她所创造的庞大记忆和硕大的南方意象步入北流,与那里的山川风物结识,与那里的人群情感相通,呼吸与共,生命同舞。



作者借一位“作家”李跃豆的返乡,串起了一系列的人物和诸多的回忆,上至祖辈的传说,下至当下的微信、抖音以及聊天记录——“倾偈”等都收罗在内。


小说一开头以一篇长诗《植物志》为序,拉开了整部小说的意象书写,那一大堆的南方植物意象劈头盖脸汹涌而来,将我们塞进了南方丘陵地带的植物世界,无穷无尽的植物万象澎湃,熟悉的不熟悉的尽在眼前。小说叙述者李跃豆去到香港参加国际文学会议依然会关注那里的植物以及由一幅亨利·卢梭的画作《梦》而表达出“你永远喜欢汹涌澎湃的植物和它们的无穷无尽”的审美习惯,这既是作品中李跃豆的天性爱好,其实也是作者林白在小说中所要阐述的、表达的生命意象,并由此为切口进入到她所创造的文学世界——北流之中。


作者写植物只是引子,正文的注和疏乃至笺才是她要书写的北流故事,她以地域意象、植物意象与回忆、讲述、倾偈记录交错进行的方式创造出一个个鲜活的极具个性的人物。或许很多人从林白的这部小说中看不出有什么主题,甚至找不到过去那种所谓一以贯之的主线,她正是在反抗主题和消解主题中完成了她的美学构建。有一位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体会中说过:“小说恰恰是在反抗主题的过程当中完成了主题的书写。反抗即深化。没有对主题的反抗,便是机械图解主题,只会造成平庸的小说。小说的思想,充分体现在小说家对主题的卓越变奏当中。”林白正是这样做的。她在李跃豆的“作家返乡”中展开对北流圭宁的三十几个人物的描写,并通过他们拉出若干长长的如麻线般的旧事,又通过作家在香港、在滇中以及火车笔记等经历,牵出各种回忆。在多声部的主题变奏中,她笔下的人物一个个活灵活现。故事昏昏浩浩,漫无边际,随着南方粤语的渐渐涌现和铺张,最终指向一个鲜明的主题:人类的生命就如世间的万物,随处而生,顺势而长,蓬蓬勃勃,生机无限。


林白:《北去来辞》,中信出版集团,2018

林白的写作让我想起奈保尔的《抵达之谜》。她的这本小说看起来也有奈保尔的影子,且不说它也可以归于那种“半自传体”的小说一类,仅就“作家返乡”牵出各种回忆来看,也有奈保尔的影响所在。奈保尔在《抵达之谜》中的混杂记忆,使他难以分辨回忆中的时间,他觉得“大千世界沧海桑田,人生就如同一系列的怪圈,有时还环环相套。但是哲学对我而言目前已经失去作用。土地不只是土地自身,它吸收了我们呼出的气息,触及了我们的感情和记忆”。林白的《北流》也正是在混杂的记忆和回到故乡土地上现实状况的叙述中,展示了圭宁的各色人物和风土人情。他们与作品中的“李跃豆”相互交织,环环相扣。有的是少时深交的朋友,但后来也会因偶尔的原因长久不联系,如泽红、泽鲜,有的则是偶尔的交集,不过一生命中的过客,如韩北方,有的是自己的亲人或亲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难以掏心倾诉。这各色人物及他们的生活像一条大河,生生不息地流动着,最终抵达他的生命之极——人生一次,世道轮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乐章,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精彩。


因此,《北流》中的人物,一个个都是具有极强的生活能力,包孕旺盛的生命力,但又能在大环境、大历史中顺势而为,顺其自然,安之若素:


跃豆母亲梁照远是一个医生,青年与中年两段时间嫁过两个丈夫。一个出身不好,历史有污点,在“运动”中早逝;另一个是海军退役军人,说没就没了。但她总能顺应形势,审时度势,时时追随时代脚步往前走,一切似乎都是那样顺其自然,但分明又暗含着一种对命运的反抗。关于外公和父亲的历史又总能对女儿秘而不宣。她取得过主治医师的职称,当到县妇幼保健院的副院长,加入了致公党,成为县级市的政协委员,似乎是有头面的人物。为了给孩子起屋,她竟然在退休之后的六十五岁只身闯荡广东,到私人诊所当了坐堂医师。在女儿眼里,“她有气概、犀利、威势”,最喜欢讲的词就是“主宰”,八十岁了仍心气不败。


跃豆的弟弟米豆则一点不像他妈妈,他换过好几个工作,但都不是什么好的工作,在国有企业解散之后甚至还去做过保安,最后夫妇俩在没有假期没有休息的日子里照顾瘫痪的叔叔,安静度日,从无怨言,连自己休息的权力还靠跃豆为他去呼吁。就连跃豆的舅母德兰,一个从印尼归来的华侨,“文革”期间从江西来到圭宁,也能忍受那里粗陋的厕所和冲凉房。


跃豆的邻居及同学泽鲜和其姐姐泽红则是对生活与爱情大胆选择而又在生活的磨难中走向平静的典型。泽红放弃了全广西最好医院骨科护士的职业,放弃了南宁户口,与比她大十九岁的还没有离婚的“那个”(男人)私奔了。“那个”去世后她靠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儿子。返乡后有不少男人喜欢她,但她心淡淡的,平静如水。在跃豆眼里,泽红“永远淡定,周时都是端然”。泽鲜也为了爱情放弃了自己的艺术追求和小学老师的职位,跟随着考艺校不成功却一身穷酸艺术家气质的丈夫回到桂林漓江的乡下,后又一起流浪到滇中,在那里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她的丈夫被孩子们称为“老仙”,而她也是一切都安之若素,诚心向佛,坦然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连他们的孩子也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做派。


跃豆表哥小五罗世饶是一个生活的冲浪者。小时候他是一个成天攀着树枝游荡闲逛的野孩子,高中毕业时他成为高才生,却连插队也没地方要,要将户口转回原籍,但原籍也不接受。在革命大串连的时候,他到处漂泊流浪。他去过四川投靠亲戚,到贵阳马场去找同学,想找一份散工做做,冬天里又奔赴海南岛,在那里尽享了性爱的欢娱。他还去过新疆,在伊宁的特克斯县做过打猎和采药的工作。1976年他回到圭宁,帮助村里教高考复习班,在宽松的条件下他通过考试成了国家干部,还带薪考上师范大学的数学系,进了财贸系统当上了批发部副主任。他与高中的同学程满晴谈过恋爱,藕断丝连而终于没能圆满,最后与一个食品站卖肉的姑娘结婚了,直到退休。更使跃豆惊讶的是,他竟然告诉她,他除了程满晴,一共交往过二十一个女性,其中有十二个同他有过关系。


《北流》中的这些人物,正像林白小说《万物花开》中的那些人物一样,在大地野蛮生长着,蓬勃旺盛。也像她诗歌里所写的那些植物一样,葳蕤而有棱角,独具个性,“不仅是对生态及宇宙时间的想象,也是个体生命、灵魂与自然的相吸呼应;不仅反映了独特的地理风貌与历史传统,也融汇了特殊的文化心理。可以说植物在林白诗歌中担当了四季轮回、空间转换、生命精神的传递和隐喻,最终成为她创作中颇具识别性的个人图腾”。小说开始她之所以要以长诗《植物志》为引子,正是将它们视为一种生命精神的隐喻。此时的植物世界有了丰富的意义指向,成了南方的符号和表征,包含着她和北流人与土地的情感和价值认同。圭宁人的一切生活都贴近他们的出身与环境,与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骨肉相连,将他们与时代环境相包裹的内核掰开来看都是一幅血肉模糊的局面。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生都迭宕起伏,但每一次人生拐弯和选择时却是那样现实,带有南方人浓厚的务实气息与色彩。正是通过他们命运的挖掘、回忆、自叙和他叙,林白直抵人性的根底和人的生命终极。



自然,《北流》的故事并非完全是由植物引起的,植物只是她所构建的南方意象的一部分,但实际上,一切的南方意象是由那带有浓厚地方色彩的“粤语”勾起的,每节开头的《李跃豆词典》正是展开各种回忆和记叙的媒介。词典中的语言未必都要与各章中的语言相对应,正是在庞大词汇的乡音唤醒中,李跃豆渐渐地步入她那魔幻而又真实的“北流世界”。语言是生命还乡的道路,沿着自己熟悉的语言就能找到自己的文化之根,这一点在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的小说《根》中曾有精彩的描写。李跃豆返乡六日半是粤语的复苏,也是朋友与亲戚等的再现(如姨婆、同学、文友),是各种物品唤起的记忆(如衣柜引起对过去男朋友的回忆),也是一些带有丰富内涵的地标性建筑的重现(如图书馆、戏台、防疫站、县体育场、沉鸡碑等)。


林白:《致一九七五》,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正文的“注”是作家返乡回到圭宁话的语境中勾起长长的回忆,在香港的“疏”也是因为粤语的刺激促成了故事的拓展,寻找舅舅梁远章不过是顺带的事情。正如她在小说里说到跃豆:“她在香港没有找到舅舅,却仿佛找到了母语。”“火车笔记”和“滇中”同样是“疏”,是由“注”(即返乡)引起的故事和人物的向外延伸。“摇晃着的火车引领我向过去的深渊滑翔”,引出对昔日与自身有关联的人物与事件的回忆。


当然,这一切回忆又都是围绕着植物和以粤语的“倾偈”而呈现出交织而混杂的状态。植物与语言同时唤醒跃豆的南方意象。你可以说作者的叙述是意识流的,她常常用跳跃思维拉开旧时的场景,如跃豆在香港看见红豆树、鸡蛋花树、凤凰木、榕树、羊蹄甲,让她想起了圭宁县体育场的尤加利树,想起在县礼堂看电影的喜悦和温柔;在赴滇中的火车上望见番石榴,就想起了与汪策宁在南宁西园见过番石榴和杨桃之后相互拥有的奇葩场面;这些流动式的联想实际上是跃豆自己与自己内心的倾偈。由知青办公室、半明半暗中的日记引出插队生涯以及穿插其间的打鸡血针和胎盘汤,那时还丢失了被人认为是她“伙计”的韩北方,了解了从未被驯化的知青潘小银,这都是记忆的再度打捞,是内心的自我倾偈。内心被触动,思维如大河。正如她在滇中的河边,想起少年时的紫花衣裳,去年洗衣时被水冲走了,隔年又被人捡回来了。“不可思议的事情落到头上,犹如一根大棒砸中后脑勺。”她在河的岸边望过去,鸡蛋花树、凤凰木、羊蹄甲、芭蕉和萝卜地都在那里,“原来,北流河跟着她,一直流到丽江,又从丽江流到了滇中”。其实,又何止是滇中呢?读到小说结尾,我们明白,跃豆(也代表着作者林白)与自己的倾偈一直贯穿在整部小说中。


而由梁远照和姨婆梁远素的倾偈,引出庞天新被扣上收听敌台的帽子而被枪毙于沉鸡碑下、远照为隐瞒庞天新的死因而不断编出各种天新远在他乡的故事;更有意思的是,跃豆返乡还与一群文友相会,倾偈中带来了许多故事,而且是以前辈田老师宣布他的粤语研究成果为开始的。有关赖诗人、癫佬、蓝氏女、文友乙都有很好玩的故事,这些带有狂欢化的叙事无疑都是与粤语相关的,里面的粤语在当时倾偈的语境中令不懂粤语的读者也能明白,如写蓝氏女去政府闹事,找个男干部把她抱出门外,她竟然像一摊泥,软塌塌的,“扔都扔冇落”,大家讲她太久冇得男人抱过了。此外,由小五罗世饶的信件引出他的奇异经历,插入冯其舟与吕觉秀的“美,而短”的暧昧有温情的故事,还有诗人赖最锋暗恋冯春河的故事,分明又带有着狂欢式的成分,混杂的记忆中充满着故乡的体温和人性的温馨。


那些暂时无法归类的但又能展示圭宁人现代生活的,作者用“时笺:倾偈”再度加以强调,看起来它们像是一堆原料,甚至还扯到酿南瓜花之类的南方烹饪,然而,那都是与“作家返乡”相关的,是与圭宁那个七线小城相关的,引出重叠的时间和记忆也成为结构中的重要部分。作者的思维是发散性的,主题的表达也是隐晦多义的,她想象若干年后,作为粤语小方言勾漏片的北流白话已经基本消亡,但那时候的作家面对的文化又将是什么呢?作者的思考无疑是向世界敞开的,有着未来指向的。


南方的植物意象与倾偈就这样交织起来,成为《北流》的麻花式结构,不断地翻腾,从而形成重叠的时间和混杂的记忆。我或许可以这样去理解评论家贺绍俊对林白《北流》结构的评语



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来看,它应该是也首先是文学地理意义上的写作,正如《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指出的“是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因为,这里的文学‘蓬勃陌生’,何止杂花生树?!何止波澜壮阔?!”杨庆祥将其范围界定为“中国的广东、广西、海南、福建、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以及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这里显然是强调了新南方写作的海洋性。那么,林白写到的滇中呢?云南属于亚热带高原季风型地区,那里的地理、植物似乎也是与东南亚热带地区相近的。在那里,植物同样长得很嚣张,雨季时河流照样会肆无忌惮,有时就如马来西亚华文作家李永平《大河尽头》中所写婆罗洲暴雨之后卡布雅斯河一样,上面漂浮着各种动物、植物以及木屋。现代文学史上曾有过艾芜的《南行记》,产生过极大的文学影响。当代文学中也有像晓雪和雷平阳那样杰出的诗人,他们的南方河流意象、植物意象也很震撼。我们恐怕不能只强调海洋性将它们划出“新南方写作”之外。它也是“杂花生树”中的树与花。林白写滇中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李永平:《大河尽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艾芜:《南行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我更多地赞同朱山坡的主张,“新南方写作彰显的是南方气象。南方意象、南方视角、南方叙事、南方风格……”我们要在新南方写作中“读到浓郁的南方的味道、南方的腔调和南方的气质”。林白的《北流》正呈示了这种南方气象。她观察世界的方式与写作视角是不同于北方的,她笔下的南方以及生长于斯的人物都与他们所处的南方环境紧紧地贴在一起。如在“文革”期间,革命轰轰烈烈,红色歌曲铺天盖地,但在天高皇帝远的海南(那时还属于广东省),小五逃到那里打散工,照样会生存,照样会享受那里的野性。在那么一个严酷的时代,小五竟然还拥有女性的身体。这就是南方的野性和宽松。南方人务实中有开拓,野性中有温柔,拼闯中也含顺其自然。对南方人的生命精神和人性的温情,林白也写了不少,充满着南方的风格。北方评论家很不理解陈残云的《香飘四季》,说他为什么将当时的阶级斗争写得那么淡化,这里其实就隐藏着地域性和南方风格问题。此外,南方语言也是形成南方味道、南方气质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林白的写作实践已经在证实这种预期。


更为重要的,应该是新南方写作的超越性,它不能仅仅局限于地理、植物、食物、风俗与语言,而应该是在一种多元文化形态环境中所形成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与表达方式,代表着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无穷探索。“新南方写作并不局限于自身的地域属地,而是以‘南方’为坐标,观看与包孕世界,试图形塑一种新的虹吸效应。”这是评论家曾攀的期许。广东作家王威廉提倡未来诗学,就带有一种超越性的方式,他同林白、东西、朱山坡等一样,以他们扎实的文学作品在形塑“新南方写作”。


(蒋述卓,暨南大学中文系)


【注释】

①王威廉:《小说的主题变奏》,《文艺报》2021年11月10日。

②[英]奈保尔:《抵达之谜》,邹海仑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第361页。

③刘铁群、刘娇:《论林白诗歌中的植物意象》,《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

④见《十月》2021年双月号第4期目录中评论家贺绍俊对《北流》的评价。

⑤张燕玲在“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中的主持人语,《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⑥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⑦⑧朱山坡:《新南方写作是一种异样的景观》,《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⑨曾攀:《“南方”的复魅与赋型》,《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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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故乡与身体里的北流

——论林白小说《北流》的文体与主题



文 | 黄 平  何卓伦



散文与诗的交织


必须承认,《北流》并不是那种好读的小说,在其中,我们读不到特别完整的故事,也找不出一条清晰的主线。比起那些熟稔于挑动观众情绪的“说书人”式的小说,《北流》更像是作者的喃喃琐语。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这样的写作方式对于读者的确构成一种挑战,整部小说像作者用八年心血浇灌的“意义迷宫”。也许,越是复杂的作品,就越需要一种总体化的读解方案,将小说里纷繁芜杂的细节重新结构成清晰的建筑。在本文中,笔者尝试将《北流》还原为一个具体总体,其中每一个局部的意义都由其他部分来规定:所谓形式与内容、文本与历史、“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这些被既往批评话语建构出来的一系列二元对立,实际上都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现在,让我们从小说的语言开始。


作为进入小说世界的通道,《北流》开篇是组诗《植物志》,这组诗充满野性与巫性的独语/呓语;疯长的林莽爆发着神秘而梦幻的生命激情,而个体记忆(操场、小学新校舍、外号“猪仓”的女生)与地方志(宋朝的北流河、苏东坡上岸处、桂系军阀的礼堂、1949年的马)的线索则穿插隐现在语言的丛林之中,似乎随时准备展开他们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然而,甫一进入小说正文,这样的阅读期待随即被打破。我们所遭遇的世界,是一个时间在此缓慢流逝的日常世界。在这里,人物与事件多而琐碎:沉闷乏味的旅行,庸碌繁杂的日程安排,无数毫无意义的细节(机场读物的书名、候机大厅的电视新闻、茶馆里的“原创音乐致敬晚会”)被叙述者以忍耐而克制的眼光一一扫过,在平静中压抑着一种烦厌的情绪。


事实上,这种语言模式的切换并非偶然现象。散文语言和诗性语言的相互交织,构成了贯穿小说全局的语言特点:以对日常生活事无巨细的记录为主体,而隐喻、幻梦与意识流的手法则混杂其间,这使得散文的经验之流常被诗的跳跃性所隔断。这种局部的语言肌理的非连续性,反映到结构体例上,则表现为碎片化的书写以及频繁的删改、拼贴。从文末的说明中,我们可以看出小说从初稿写成到在《十月》正式发表,一共经历了八年八个版本的十余次修改,动辄变更几万字,并且会像搭积木一样将小说的“零件”拆散又重组。


的确,《北流》的结构看起来像是由各不相关的“零件”组装而成,除了作为主体的“注”和“疏”之外,还有“植物志”这样的诗歌、“异辞”这样的民间歌谣、“时笺”这样的谈话记录,更不用提注疏之中还穿插着《李跃豆词典》《突厥语大词典》等虚构的词典。语言的断裂加上结构的破碎,其所造成的一个共同的结果就是文体的“非小说化”。诗歌与散文的拼贴——这样的写作毫无疑问与传统的小说拉开了距离,该如何理解这部“不像小说的小说”?这是一种形式上的创新,抑或结构的失败?


林白:《长江为何如此远》,海豚出版社,2011

比起这些简单的肯定或否定评价,历史化地考察作者的创作发生史或许更有意义。正如林白在创作谈中所坦言,形式的创新并非“要格外让人吃一惊”,而是作为一种结构策略来考量,目的是为了“把那些纷繁杂芜的名堂一一摁倒放平——让那些纷繁复杂既保持原貌,又能舒服地进入一本书”。也就是说,林白在设计本书结构时,面临着如何处理鲜活个体经验与“一本书”的完整性之间关系的问题。如果说在以往的“私人写作”中,幽闭的个体与完整而狭窄的世界(房间)相适应,那么当个体的经验领域来到了向外开放的历史时空,个体与总体之间的矛盾就必然发生。在写作中,林白时常感到叙事的困难:“觉得自己的叙事不好,故自我降低为半叙事。不然会丧气。给自己一种名堂振作起来。”那些看似不相关的素材,犹如榕树多出来的气根,是作者结构全书必不可少的支柱:“若非长篇里插进一众‘气根’,可能早就崩溃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形式与体例的创新并非刻意为之,而恰恰是为了解决小说的结构性难题而产生的结果。


戈德曼在论述小说文体学时曾指出:“事实上,唯独根本的破裂将产生悲剧和抒情诗,而破裂的缺乏,或者一种单纯的偶然的破裂将导致叙事诗或者民间传说。”而小说则介于二者之间,是一种自我在总体性危机中弥补裂痕的尝试。只有在一个完整的世界中,自我的同一性才会产生,因而安顿素材的过程对林白而言,也同时是“安顿自己”的过程。从小说篇名的更易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用心所在:从最开始的《降落伞》(各条线索和脉络如伞一般收敛)到后来的《织字》(语言的缠绕和连绵不断地生长),小说的结构初步显现,却无法被纳入一个稳定的体制,以至于作者“每隔几天就要找出一个新的命名,需以新的命名策动某根神经”。直到友人提出《北流注》,“这个书名照亮了结构,注、疏、笺,瞬间涌出”。传统注疏文体由一个点向外发散的开放性结构,正好适应于作者在一个敞开的时空中重新组织个体经验的需要。而本书的另一名称《简繁志》,则无疑应和着全书诗与散文相交织的文体特征。“注对经的简来说,正好是繁。”本书表面上只有“注”而没有“经”,实际上所有的“注”都是自我作注,是注自己,而“经”则可视作那些隐藏在“注”和“疏”中的个体情感爆发的瞬间,那些穿插在散文中的诗。


实际上,回顾林白近年来的创作历程,我们会发现,林白诗歌的创作开始狂飙突进,“想着是一处生命能量被开启了”。这种写作文体的转移似乎是一个征兆,意味着作者心中不可遏止的激情,正在日益冲破由叙事建构的完整性图景。因此,产生于这一转型过程中的《北流》也就成为一种临界的写作,一种在历史的开放空间中重新编织个体经验进而重建总体性的尝试。在这个过程中,《北流》创造了联结自我与外部世界的独特的注疏文体,在长篇里插进“气根”,用诗的光芒照亮了散文的大地。


正如李敬泽所说:“《北流》几乎可以看作是林白所有著作。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是经历了沧海桑田。这个沧海桑田不仅仅是作为故事,也不仅仅是作为叙事,而是作为一个人类的经验。”将自我的经历作为一个人类的经验,铺散在故乡的田野之上,《北流》的结构或许可以被视为作者精心打造的容器。借助这样的容器,作者试图在自己的私人经验中重新寻找到一种连通历史的具体普遍性。因此,形式的创新深刻关联着作者的生命体验,关联着特定主题的呈现和表达。


反抗平庸


如同《北流》的结构是一种从中心向外发散的注疏式文体,这部长篇的人物虽多而繁杂,却同样构成一种由中心向外发散的人物谱系。李跃豆是小说唯一同时兼具三种人称叙述的中心人物,从这一中心出发,其他人物皆可根据其与李跃豆的关系加以定位:外婆、远照和远素姨婆的故事构成了跃豆所追认的母系氏族脉络,对她们的回忆也是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庞天新和罗世饶作为跃豆的表哥,他们或存在或虚构的传奇经历寄托着跃豆的理想;米豆作为跃豆的弟弟则是跃豆的反相——无欲无求,随遇而安;汪策宁、韩北方和H等作为跃豆的情人而出现,是跃豆欲望投射的对象;作为跃豆的朋友,泽红与泽鲜代表着跃豆未曾实现的可能性;而陈地理和赖诗人则在一种象征的层面再现了跃豆的激情……这些人物被归置于“李跃豆—我”的元叙事中,作为自我的无数镜像,从不同视角出发,沿着不同的线索为《北流》贡献主旋律的多重变奏。


林白:《说吧,房间》,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


这种“自我”的复调在林白之前的小说中也可以找到痕迹,最典型的即是《说吧,房间》中的“我”与“南红”的互相映照。然而在《北流》中,这种双线交织的结构扩大为无数声部的交响,它们在“跃豆”这个中心人物的指挥下共同构成统一的和弦。因此,《北流》的主题没有体现在完整的单线叙事之中,读者所感受到的并不是一个封闭的故事,而是无数叙述细节中反复出现的一种诗的韵律:庞天新生命中那个充满力比多的“∞”字符号;在远素姨婆想象中支援世界革命的天新;赖诗人追逐春河的脚步;陈地理仰望星空的身影;罗世饶的流浪;泽红的私奔;更不用提在李跃豆身体里疯狂生长的南方的丛林……无论每个人的故事如何不同,我们都能将它们放在统一的坐标轴上:一边是沉沦的庸俗世界,一边是位于时间之外的“时光的支流”上超越性的彼岸世界,而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一生中以不同方式进行对平庸生活的抗争,他们要么是诗意地栖居于大地如同诗人(罗世饶);要么陷于灵肉分裂而成为疯子(陈地理/赖诗人);要么彻底远离现世而成为圣人(米豆/泽鲜)。


这种面对平庸世界的或抗争,或逃离,或崩溃,即成为小说世界里的“变”中之“常”,让散文化的生活时时回响起诗的韵律。小说语言中“散文化”与“诗化”的风格差异,恰好隐喻性地表达了小说的“主题韵律”——那就是平庸的此岸世界与超越性的彼岸世界之间的矛盾。然而,如果只是重复地书写一种对超越性生活的渴望,那么《北流》的主题也不过是对《月亮与六便士》的复写而已。这不是这部实验性小说真正的价值所在。不要忘了,我们正在阅读的是向历史敞开的个人化写作,因而,当诗的韵律真正落实到主人公对故乡的凝视,在这种重复之下的差异也就具体地显现出来。


事实上,叙述的重复本身就意味着一种症候,弗洛伊德作为最早思考重复行为的心理学家之一,将重复解释为心灵机制面对不愉快的、被压抑的记忆时的抵抗。林白对“超越性”的追求似乎永远伴随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种无法与现实和解的紧张感。无论是《说吧,房间》中的南红,还是《北去来辞》中被时代抛弃的左派知识分子史道良,这种对超越生活的“诗”的渴望似乎已形成林白写作的共同母题。从《北流》的故乡书写中,我们可以更好地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


关于故乡,李跃豆在一开篇就直言不讳地说:“私奔的激情大于返乡,当然如此。”“私奔”与“返乡”常常是拿来相互比较的对应物,如果说前者意味着丢开过往的一切,与所爱的人共赴一场未知的旅途,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么返乡则无非是回到自己厌倦的地方,回到亲戚们的饶舌与庸常琐事之中。如果故乡也有什么让人怀念,那一定不是此刻自身所在的故乡,而是那个在记忆里重建,在“时间的支流”中闪闪发光的故乡。私奔的激情源于对彼岸的向往,而故乡一旦被记忆推向时间的彼岸,则也会变得和“私奔”一样迷人。李跃豆对老家亲人的态度正是这种矛盾情感的写照:跃豆返乡时面对母亲和弟媳一家,感到一种“局外人”的冷漠,而当被昔日的恩人远素姨婆拉住手臂时,甚至“受到惊吓,又感到恶心”;可一旦进入对往事的回忆,这些亲人们瞬间变得可爱又可敬。远照和远素,她们一改“此刻”的衰老面容,在自己的时代里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成为拥有“超人”意志的女英雄。跃豆“重返”故乡的过程,也同时应被视为对故乡本身的“重构”,就像小说中对北流方言的运用也同时是作者重新学习语言的结果(“普通话的用词语法她多少年都没有用熟,后来连家乡话也陌生了”)。可以说,跃豆在小说里真正怀念的故乡,是在个人记忆中美化的“一个人的故乡”,而作者在小说中书写的北流,则是被个体生命所经验的“身体里的北流”。


这也是为什么穿插在小说正文之间的,除了记载家乡方言的《李跃豆词典》,还有《干燥亚洲史》《西域语大词典》等看似不相干的内容。实际上,这些词典式文体的征引和杜撰表征着作者的一种“博物学旨趣”,一种对“诗和远方”的向往,就这一点而言,故乡方言与西域方言的性质并无不同。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作者怀乡情感的全部内涵,在那南方的林莽之中,在北流方言的乡音与异辞下,作者所要追寻的不仅仅是一种超越庸常生活的激情,更包含了一种回归总体性的隐秘渴望,一种在地方身份认同中重建共同体的欲求。这是“返乡”大于“私奔”的地方。正如李跃豆的独白:“你在摇晃中,既渴望激情,又希望得到安宁深沉的静谧。”如果说前者是尼采追求的“瞬间的强力”,那么这种创造必须永不停息,一旦无法提高,强力意志便沉降为庸俗的生活,这正是小说里泽红“私奔”的命运。相比于泽红,泽鲜的修行则是后者的写照,并被叙述者赋予了更高的等级秩序:“她的私奔更英勇无畏吧。更彻底,更传奇。”这是一条比尼采式“激情”更为本真的道路,一种回归存在之家园的选择——这也是李跃豆“返乡”的深层意图,无处发泄的激情背后,有一种深刻的孤独感。


“诗性”的瞬间爆发其实并不是作者真正渴求的灵魂归宿,如果说“诗”与“散文”分别代表着矛盾的对立两极,那么“小说”则是对这种矛盾形式的最终超越,是综合了理想与现实的“否定之否定”。这就是为什么在《北流》中,作者反复尝试“散文”与“诗”的文体,却最终仍试图将这两种文体结构成一篇小说。叙事的艰难彰显出这篇小说的难度,无法超越的二元对立导致了主题的“强迫性重复”,这就需要跳出文本,因为文本自身的矛盾正植根于现实的矛盾之中。


“女性”的共同体书写何以可能?


陈晓明在《北流》研讨会上非常敏锐地注意到:“林白写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像植物一样生长过,像植物一样扭曲过。”林白与陈晓明同属五十年代人,有意味的是,林白对于“这一代人的生活”的书写,既没有同代际作家的“史诗情结”,又始终与时代的风潮保持距离,而呈现出一种被延宕的“青春写作”特点。对这一特征,林白本人也有所意识,她在《北去来辞》中即以主人公海红的口吻写道:“下一年就是二○一三年,海红将满五十岁。经过这么多年纠结的生活,她感到自己终于褪尽了文艺青年的伤感、矫情、自恋和轻逸,漫长的青春期在五十岁即将到来的时候终于可以结束了吧?”犹疑的语气透露出告别青春的艰难。


如何解释这种“青春期”的延宕?《北流》给我们展现出女性独有的生命体验,一场漫长的精神流亡。这实在是现代文学中“娜拉出走”故事的当代变体,当李跃豆们逃离了扼杀自己个体性的原生家庭时,他们发现自己如萨特所说的那样孤独地“被抛入世界之中”。精神需要一个家园,但现实生活中的家园却不属于自己,这就是李跃豆只能够靠想象和回忆来寻找故乡的原因。在回忆中发光的“永生的金色的时间”,李跃豆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整的母系氏族,这里有亲爱的外婆、英雄般的母亲远照、慈祥的远素姨婆以及善良的阿姨们。可在现实中,这些女性都不属于她,在她们和她之间,永远藏着一根不能被消化的“簕”。这根簕——懦弱无能却无法躲开的菲勒斯——是文中所有女人(包括李跃豆自己)为之旋转奔忙的中心。正因如此,当李跃豆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媳没命地宠着孙子阿墩时,“有一瞬间,她觉得时空置换,隔着层层空间和时间,她变成了那个永远不会受到褒奖、为了救自己只能奋力读书考大学的姐姐,阿墩则是那个永远受到保护、永远被寄予厚望、却又永远依靠母亲的海宝”


林白:《妇女闲聊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


正是这样一根横亘在女性之间,并深藏在女性身体中的“簕”,造成了女性共同体书写的难度。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再来回顾“李跃豆”的成长经历,不难发现正是共同体的爱的缺失,导致了她一次又一次从生活中逃离:在童年最需要双亲陪伴时,因男孩海宝的出生被带离母亲身边,而父亲的角色则始终缺席;青年时代向往革命,却因双脚泡烂不能劳动而被当作反面教材;成年之后纠缠在与男性的情感关系之中,却始终爱而不得,空留遗恨;到中年返归故乡寻根,却发现与乡人关系日渐疏远,成为一个无法共情的局外人。每到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跃豆都将身体里无法排解的激情投向新的目标,却如同浮士德一样不断经历各种挫折,因而躁动的内心也就始终无法安顿下来。这种游离于各种社会结构之外的孤独感,就只能以“文艺女青年”的姿态来言说,以反讽的方式来自我疗愈。


项静在阅读林白时,注意到其作品中“叙述人与人物的自我意识,构成一种奇特的二元反讽关系”。这一反讽诗学在《北流》中最典型的象征呈现就是幼年的“罗世饶”对圭宁县的凝视,这个被唤作“小五”的男孩热爱爬树,从树上俯瞰圭宁的街道。这个情节无疑让人联想到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生活在树上既是从庸碌生活中超拔出来的尝试,又意味着与世界保持一种反讽的距离。而在这种反讽的诗意之下,则掩盖着无法解决的虚无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故乡”又是“家园”的隐喻,“小五”看着圭宁的街道,正如李跃豆看着在回忆里“永生的金色的时间”,它们是如此美丽,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应该说,《北流》体量虽大,却是一部低姿态的作品,作者在创作谈中也坦言其“没有野心”。然而,或许是受佛法影响,作者在叙述中唯因谦卑,而更见真诚。正因为其真诚,林白才会不求结构的恢宏,而是以注疏的形式,将个体经验伸展到故乡的田野中去,可谓结合了《一个人的战争》中的私人独白与《妇女闲聊录》中的乡土记录,用诗性激情联结起散文化的现实经验。也因为其忠实于个体生命感受,我们才会在小说反复叙述的主题韵律中,品味到一种超越生活的激情,以及这种激情背后的孤独与历史难题。


在原计划题于卷首的小诗《织》里,作者将自己想象为一只名为“织”的鸟,“用尽毕生的力/织它并不需要的那块布”,而在织布的金银彩线之下,“是虚空/只有无尽的青草”。这或许是对《北流》最好的注解吧,女性、南方与失落的革命,个体与时代的难题编织在一起,化为一场斑斓的梦境,“壮阔,且徒劳”


[黄平、何卓伦,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本文系2021年度上海市“曙光计划”项目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1SG25;华东师范大学引进人才启动费项目(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项目批准号:2019ECNU-HLYT003]



【注释】

②③⑤⑥⑦⑧林白:《就这样置身其中》,https//mp.weixin.qq.com/s/v5LvdY48ZEF-JJkoa7kBBg2021-10-18

④[法]吕西安·戈德曼:《文学社会学方法论》,段毅、牛宏宝译,工人出版社,1989,第200页。

⑨⑮黄茜:《将世界的丰富性寓于语言之中,林白最新长篇小说〈北流〉出版》,《南方都市报》2021年10月25日。

⑩⑪⑫⑬⑭⑰⑱林白:《北流》,《十月·长篇小说》2021年双月号第3-4期。

⑯林白:《北去来辞》,北京出版社,2013,第411页。

⑲项静:《经验与书写:一个人的总结——林白论》,《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2期。

㉑林白:《母熊及其他(九首)》,《山花》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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