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城中村总是人来人往,尽管比过去少了不少人,但还是非常热闹。
来去匆匆的人流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身形瘦小、有些驼背的张阿姨。
她并不经常出来走动,出现在村口时经常是在捡拾一些垃圾。见过她的人都误以为这就是一位外地来深圳的拾荒婆婆。
我跟张阿姨聊天。原来她是本村媳妇,她的丈夫原籍就在这个村里。如今丈夫已经去世,大儿子在法国,她跟小儿子和女儿一起生活在深圳。
她在村里有一幢4层的房子,现在改造成了青年公寓出租。或许,即便拥有一栋楼,她依然不愿意人们把能够用的东西随意扔掉?或许,她有什么不一样的过往和故事?
跟她聊天,总想起一句话:“用心去看,每张面孔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我本来是山东人,1944年出生。到1958年那阵生活实在苦,我就跑到东北了。那时饿得实在受不了,锅都没有了,都把锅收了砸烂炼钢铁。我家虽然是城里的,但一个月10来斤粮食,也没法吃饱。城里很多人没办法,我家附近几条街都饿死人了。有人吃棉花套大便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那时父母也顾不上管孩子,因为自己都顾不到了嘛。不少人尤其是男人,纷纷都跑去东北。我是1960年去的东北。我跟他们不太一样,我带着户口本——就是商品粮证明去的东北。因为我大爷(伯父)在东北当医生,说东北那儿地广人稀,养活人还成。于是就迁了户口。有户口就可以过去,不然到山海关不让你过呀。
北大荒。网络图片。
那时候我大爷两口子都是农场的医生,老陈(张阿姨丈夫)当时在农场卫生所做兽医,我大爷很喜欢他,把我介绍给他。我当时小,也不到20岁,他比我大很多,所以我不太愿意。不过后来我觉得也行,因为我讨厌天天在我大爷家干活了,觉得结婚成家也许是个办法。我们结婚是1963年,当时我19岁,并不知道他成分不好。
他是1955年去的农场。他一个深圳人怎么去的农场呢?1949年下半年,国民党垮得很快,那时候他刚刚从黄埔毕业。他读书成绩很好,在军校的考核是第19名。他自己后来跟我们讲的。在广州,国民党军队被解放军打败了,他们就后撤到海南。到了海南溃败更快,又准备去台湾了。他跟我说,他本来已经上了军舰,然后又被赶下来,说上级要让还没有毕业的军校生撤到台湾去。这样他就没有走,然后就被俘虏了,在海南接受改编。但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所以问他的打算,他说想回原籍。解放军还发给他两块银元,他就是靠这两块银元一路回来深圳。他回来家里也没什么事做。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他年轻时身体一直就不是太好。她的妹妹当时在香港教音乐,每个月给他5块钱零用钱。(这个妹妹后来生活在法国,是一位著名华人高音歌唱家。)
这种太平日子很短,“三反”“五反”,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他突然被打成反革命罪,判刑的时间是8年,送到北大荒服刑。但没有服刑那么久,几年后释放了。本来可以回原籍,但他主动选择留在农场工作,可能担心回到老家被歧视。他工作的地方在黑龙江七星泡,农场原先是犯人劳改的农场,后来把犯人都拉走了,调工人去建国有农场,是开工资的。他这个家族净出读书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有兄弟姐妹八九个,大伯曾经跟随孙中山参加革命,后来也是国民党元老,很知名的学者;还有一个哥哥从清华毕业去法国留学,与周恩来是同一批;他父亲也是军人,曾经就读云南讲武堂,和叶剑英相识,曾官至旅长;他的小叔曾经留学德国、美国攻读博士和博士后。总之一家就是特别会读书。老陈不大懂农活,当医生还算可以。但是给马给牛看病也好辛苦,比如说,马得了结石,他得脱了衣服给掏。一般没有经历的人不会了解这些。结婚之初还好,我们的生活很平静,这段时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出生了。到1968年倒霉了,到处抓特务,又把他抓走了。那时候他妈妈从深圳寄来张照片,人家说这个照片肯定藏着特务密码;又搜查到他写日记,人家说他写的变天账,把他的日记给收走了。那时候我们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小的才几个月大。
深圳某村历史照片,口述者丈夫的老家。
后来没有查出他有什么问题,他也找到了一些对付的办法。审讯的时候他们要打他嘛,他说自己就胡编一些事情认罪。比如审讯的人问他有没有电台,他就说有;问他电台放到哪里了,他就说有人拿了扔到水泡(水塘)了。单位就派人去捞,这些人捞不着,到晚上又找,找不到肯定还是打,打得眼睛后来睁不开,但是他就忍呗。他反正忍着,至少要活下去。他说过读军校的时候,教官写个忍字,让他们记住。有些事情我一直印象深刻。那时他被抓走了,孩子当时三四岁,没看到他爸被抓走。晚上就不肯睡觉,要等爸爸回来睡觉。有几天孩子发烧40多度,嘴都歪了。医生说,这是反革命家属,别给他用好药。后来孩子自愈了,渐渐也遗忘了爸爸没回家的事情。我那时不知道老陈是否还活着,所以也不和孩子讲他爸爸。最坏的是那些审讯批斗的人,看到孩子在家就故意逗,说我抱你去找你爸去。小孩都忘了,他们还故意这样使坏。1972年以后,我们的状况有些改变,那年我们第一次来深圳这边老家探亲。当时来深圳还要边防证,否则到平湖就不让你进来。办到边防证,老陈就回家看他妈妈。从那以后,年年回来一次。总之,七十年代才又和这边家人联系见面。
是基于一个什么想法呢?你知道当时农场包产到户,一个人五垧地,我们三个孩子小,我也不会种田,他也不会种田,我们就着急了。机会来了,老陈有个叔叔在广州担任副市长。这个叔叔年轻时在德国和美国读过博士和博士后,六七十年代也受到冲击,八十年代又出来工作当副市长。叔叔就想了办法让他赶紧办回来。1985年我们回来时,他其实没到退休年龄,才53岁。但是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就办了病退,回到深圳以后他就没再工作。晚年回来是他过得比较舒服的一段时间。他在之前也被平反了,工资很低,没有钱,好在妹妹那时已经去了法国,她的音乐事业也不错,每个与都固定寄钱救济他。我们在东北时她每月寄100法郎,每月寄的法郎都换成人民币,也就20多块钱。到八十年代法郎值钱了,好像100法郎换64块人民币。他没有钱修祖屋,也是妹妹拿几万块钱帮助修的,就是现在我们家出租的那幢楼。没事他平时下象棋。他很聪明的,还参加了区里的比赛。他也想过写点自己的故事,想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我阻止他写,我是害怕了。我们一共养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在八十年代去法国读书,然后就留在法国了。还有一儿一女,和我一起生活在深圳。
很巧,笔者的采访记录里,有一位刘爷爷是张阿姨丈夫儿时伙伴,刘爷爷现在定居英国,他刚好提到张阿姨丈夫被劳改的经过,分享在最后供大家参考: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我们村里有很多新的变化。有教会,有新学校,有新教科书,有人把现代科学产品带进来,总之人的眼界、观念都很受冲击。
村里也是人才辈出。不光是我们家,我姑父家,好几家都有人起来了。当时村里有人去考空军,当了飞行员;也出来比较有名望有文化的人。我们这里陈是大姓,有一个陈家人从广西讲武学堂出身,后来当了团长,也蛮威风。他回家扫墓,放鞭炮时他不是点火柴,他开枪把炮仗放起来,一时成为乡下人谈资。抗战胜利以后,因为不是蒋介石嫡系,被排挤出来,回到乡里做乡长。他想不通,有点神经,所以大家都叫他傻瓜乡长。
抗战胜利以后,我决定跟随共产党,从学校偷跑出来参加了粤赣湘边纵的游击军队。这个陈乡长的儿子,跟我年纪差不多,他和隔壁一个姓林的邻居就决定跟随国民党,在广州参加青年训练班。1949年,国民党从广州撤退,他们就跟着到海南岛。海南岛一解放,姓林的到台湾去了,陈乡长的儿子就给解放军抓了。当时他也好像是准尉,国民党的小军官。
当时定他是反动军官,没有抓他坐牢,但是受管制。他觉得抬不起头。他的乡长父亲1951年去世,有一年去扫墓,伤感之下写了几句话,开头我还记得,“清明时节雨纷纷,睹物伤心拜父坟”,后面几句我就忘记了。因为那几句话,说他思想很反动,心里面不平,于是一抓一判5年徒刑还是8年,送到黑龙江去劳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