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蔡国强访谈录:“造反吧!原来艺术可以乱搞!”

刘柯瑾 言之有范 2021-07-19


芝加哥当地时间2017年12月2日下午3点25分,伴随着洛克菲勒大教堂第75次钟声的余音,芝加哥大学上空瞬间升起了一朵75米高的彩色蘑菇云,这件作品正是由中国当代艺术家蔡国强老师创作完成。1942年12月2日,美籍意大利裔物理学家恩里科·费米领导其团队设计并建造的芝加哥1号反应堆进行了临界试验,完成了首次人工自持续链式反应。蔡国强老师用独特的艺术媒材、相似的艺术形象向七十五年前的人类伟大发现致敬。


彩色蘑菇云——白色


彩色蘑菇云——彩色


彩色蘑菇云升空的前一天,作者有幸对蔡国强老师进行了简短的采访,并根据群访内容进行了整理。



一、泉州,身上的印记


问:宣传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您的出生地——泉州,作为中国历史上比较特别的城市,请您谈谈泉州与自己的关系。


蔡:在元代,泉州曾经像上海一样,是一座相对比较开放的城市,那时候的很多官员来自阿拉伯地区,因此在泉州不仅有妈祖文化、佛教文化、基督文化,还融合了伊斯兰文化、犹太教,并因此得名“世界宗教博物馆”。在此基础上,泉州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以及信仰。以我自己为例,每一次远行之前奶奶都会给我准备一个被寺庙中的香熏过的黄色的“符”并随身携带。这样不论我走到哪里,心中都很有安全感。当地处陌生的环境,对作品、或是对地域有不安时,就会将这个“符”在路口烧掉,以求得心中的安宁。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要说明,我的文化、我的宇宙、我的艺术跟泉州、跟祖先、跟在地风俗习惯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同时,我虽然来自于一个偏南一隅的小地方,但是我的艺术又在仰望星空,对世界充满着好奇。这样一种宇宙的胸怀和视野又是与泉州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为泉州地处边疆一隅,受中原文化影响较少,面向大海造就了我很开放、包容的心态,这也是我今后在世界不同地区与不同国家的团队良好合作的基础。


奶奶的火药像


问:泉州自古就是非常全球化的地区,直到现在仍可以看到很多的阿拉伯建筑和文字,同时泉州人也非常喜欢出海,相较择长江、黄河而居的内陆人而言,泉州人更有迎向风浪的勇气和魄力,这些是否对你之后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蔡:我外公、外婆的整个家族(除了我妈妈)都出海到马来西亚,我的爷爷的爸爸出海到台湾。这让我从小有一种矛盾的感情:一方面是对故乡的情节和依恋,另一方面是漂洋过海到彼岸闯荡的坚贞意志。就像我的家乡,离台湾很近,我的小学时代大约处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我会躲在棉被里面用很小的收音机偷听“敌台”,电波中传来“亲爱的大陆同胞现在是中央广播电台给你广播”的声音,也会传来邓丽君美好的歌声,还会听到我们这边的声音传播过去“中国人民解放福建广播电台现在向台湾同胞广播”。在大海的波涛中,一来一往之间,让我从小就对信息的交融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我好像始终处在时间、空间的边缘,又常常可以做到无视这个边界,在声音、电波的传输下,激起我们那一代人的情怀及对作品呈现的思考。


问:在那个年代恐怕传来的不仅仅是邓丽君的歌声,还有炮弹的声响,不知道这样的童年记忆对您今后使用火药这一艺术媒材是否有影响?


蔡:我的家乡离台湾的一些岛非常的近,那个时代有“单打双不打”的不成文的约定,每到单号日期双方就会互投炮弹,每到双号日期双方就会偃旗息鼓,让人民有喘息、生活的机会。因此,“炮弹可以毁灭生活、炮弹也可以创造生活”的经验不是从电影中来的,而是来自于我少年的生活体验。再加上我的家乡制作鞭炮,每到逢年过节非常的热闹,鞭炮的易得性让我从小对火药就不陌生。


问:那您也是从小就玩火药吗?


蔡:对,但是我从小并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小时候都是奶奶帮我点鞭炮。其实我直到现在还是怕,因为我是害怕才做火药,并不是因为无所畏惧才做。


火药画


问:您后来的作品种类很多,不管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还是大型火药艺术,视觉感的冲击感很强烈,请问这是否与上海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的经历有关?


蔡:这要从我鲜少跟别人提起的一段经历说起。因为我不喜欢上山下乡,所以我考上了文宣队,就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样我就又可以留在剧团画布景,后来变成了专职的布景师、舞台设计师。泉州剧团主演地方戏,是一种中国传统美学的艺术表现形式,一方面它的表现形式更加写意,另一方面这种草台戏常常需要在乡下因地制宜。我15岁左右进入剧团,经历了样板戏、古装戏的两个阶段,正是在泉州剧团八年的锻炼养成了根据实际状况快速设计舞台效果的习惯。那个时候,舞台下涌满了人要演,只有三两个人和几条狗也要演,这个过程中给我的感受是很强烈的,已经超出了舞台效果的范畴。前面有路,你要将它走完;前面没有路,创造条件也要将它完成。这些都深深影响了我,所以我的整个艺术都是一种时间和空间交错的艺术,也是对艺术的热爱才是我继续下去的最大动力。


二、上海:东西方文化碰撞的起点


问:请您谈一谈上海戏剧学院的学习经历吧。


蔡:到上海戏剧学院之后才真正的接触西方艺术、接触戏剧、接触表演,学到了如何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面塑造戏剧性的作品,以及如何把控导演、演员、舞美、财务预算等不同身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将一个脚本变成真正艺术作品的能力,并且不断尝试更精准更丰富的控制现场观众和舞台效果的方式。


问:您小时候主要以水彩和油画为主要创作对象,考到上海戏剧学院之后开始用多元的媒材进行创作。比方说用风扇将湿的颜料在画布上吹开得到作品《台风》,比方说在石头、树根上进行拓片,在大量实验之后为何选定火药作为最有力量、最有表达力的创作元素?


蔡:其实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过程,主要原因有如下几个。首先是对抗,对我父亲谨小慎微的生活态度的反抗,抱持这样的态度做人是一件好事,但是抱持这样的态度做艺术是做不出名堂的,因此我同时也在挑战我自己身上的性格基因。记得我第一个看到的外国展览是在上海展出的《19世纪法国农村风景画》,看过之后我马上感受到19世纪, 100多年前法国人从赛尚到莫奈,从雷诺阿到库鲁贝,再到米勒、科隆,每一个人都是不同风格的。这种西方艺术史与当代艺术史中各种流派的创作自由带给了我深刻的影响,一句话来说,“造反吧!原来艺术可以乱搞!”最近,我在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开了我的绘画个展,算是活着的艺术家第二个在普拉多美术馆展览作品的人。如果说我今天回头看自己的作品有什么不足的话,我想说:还要更大胆!


我先天的优势是我始终保持未成年的状态,我整天在读宇宙知识,探求引力波能否变成艺术作品,但这些东西的根本是,它们本身并没有处在成熟的状态,也因此才拥有永不满足、永远探求的心态。而火药之所以能够激发我的兴趣,是因为火药的特殊性,让我产生了一种它在对我造反的错觉。我很想造反,但是造不起来,而我用着的这些材料,却率先对我造反了,而我因此被迫造反,这种少年时血液里的冲动得到了释放。


问:不管这个过程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种材料本身确实带给了你蛮多的挑战。


蔡:挑战其实还蛮大的,一开始我运用的是黑色火药,确实还蛮危险的。于是我走进了彩色火药(的世界),然后一进入这个领域,你就不能只是高高在上的像一名东方的艺术家一样透过黑色火药的爆炸实现写意的表达方式,而是要走情感的路线,从社会性的角度出发与世界艺术史发生关系。


天梯


问:在刚刚的宣传片里,有播放您的自爆像(用火药沿着自己肖像轮廓进行引爆),这算是自我挑战的一种表现形式吗?


蔡:我1985年、1989年分别做过两次用火药爆破自己自画像的经历,这象征着我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当我对社会有某些看法的时候,我不会去参加群体性的运动以试图去创造更大的事件来推动社会。我会先从自己身上爆炸,因为我相信只有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全人类。我是自由的,我的独立精神、独立思想是一种追求,如果每个人都抱有这样的思想状态,这个社会将更有生气、更加健康。


问:您之前说过火药吸引您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它代表了喜庆,另一方面,它又代表了危险,这两个相互矛盾的悖论在你的作品中形成了相依相生,这点您怎么看。


蔡:对火药的研究是从中药来的,在中国又称为“火的药”。在一千多年前,火药的发现不亚于费米完成核反应试验的价值。从科技上发现了工业文明带来的改变,改变了人类对时空、能量的看法。火药对我而言,除了破坏和暴力,同时拥有喜庆及满足人们享受需求的特点,把艺术家从看得见的世界带进了看不见的世界。尤其是它爆炸的瞬间所产生的这种时空的变迁,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如何用看得见的东西来表现看不见的世界”,火药是我不停寻找之后最使我丢不掉的东西,很容易让我传递情感和追求。


九级浪


三:日本: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问:东赴日本之后,开启了您重要的艺术创作阶段,产生了《为外星人做的计划》等一系列火药作品。想请问您为何把创作视野拓展到了宇宙、太空的视角?


蔡:在故乡的时候就像在仰望星空,而到日本之后,就像风筝突然飞起来了一样,采取了一种从高空俯视的创作视角。当然,这与来自家乡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大的关系,到日本之后我深深的感受到了中国的美学在日本被保护的很好,来到日本就像回到中国的过去。因为建国以后的艺术都太简单、太具体了,它想让每一个民众懂得这幅画的涵义;而古代中国艺术作品中的意象以及距离感在慢慢消失。日本在科技快速赶超西方国家之后,在艺术创作上更多地会关照西方世界,常常会想这件作品在西方世界里会如何认知。这种不同文化的融合和碰撞,使我在创作中既要坚持东方的本质,又要打破西方的限制、进入西方的舞台,这个过程中的摇摆、挣扎、纠结,使我感觉时空突然就变小了,甚至能够无视东西方之间的界限,站在了一个更为宽广的宇宙时空里来看待当下的社会现实、艺术文明、人类自己。



问:在后来的作品当中,还是有一些又落回到了地面上的。比方说,西班牙请您为马德里火车爆炸创作一个艺术作品来纪念,您在白天让天空中升起了黑色的彩虹。好像您又很关注这个世界上非常贴近时事的事情,请问您在天空、地面的穿梭之间是如何调整自己的?


蔡:我肯定是一个矛盾体,而且我从来不认为艺术家应该拒绝矛盾,因为解决矛盾并不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干的事情。现在我有在画画、有在做装置、也有在做环保艺术,接下来想要在哈萨克斯坦做玛雅文明相关作品,也想在日内瓦对撞机研究基地做宇宙相关的作品。我其实是一个小孩,很多事情都是想到了就去做,如果事情做不成也不会很难过,因为只要有梦想,什么都敢尝试。我每年都会和我的孩子互相画肖像,她看着我慢慢变老,我陪着她慢慢长大,我觉得这就是宇宙、这就是人生。我们的艺术就是要反映我们的真实,面对矛盾、表现矛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还不敢面对这些问题,那就是对自然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我一直觉得“自然”这两个字对我而言是很受用的,因为最大的自然是宇宙,而真正应该向宇宙这个大自然学习的就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环保


蔡国强简介



蔡国强于1957年生于福建泉州,1981-1985年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他的艺术表现横跨绘画、装置、录像及表演艺术等数种媒材。1986-1995年底旅居日本期间,他持续探索从家乡泉州开始的以火药创作绘画的艺术手法,逐渐推大其作品的爆破规模和形式,并建立随后著名的室外爆破计划。他以东方哲学和当代社会问题作为作品观念的根基,因地制宜,阐释和回应当地文化历史。他以艺术的力量和强悍的作品视觉漫步全球,体现在不同文化里自由往来的游牧精神。他著名的火药爆破艺术和大型装置充满活力和爆发力,超越平面,从室内空间走入社会和自然。他自1995年移居纽约至今。


担任2001年上海APEC会议焰火表演的总设计,2008年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闭幕式的核心创意成员及视觉特效艺术总设计,200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60周年焰火总设计,2014年担任北京APEC会议焰火表演总设计,2015年在故乡泉州实施爆破计划《天梯》,被美国《时代》杂志特别报道,亦登上NBC新闻头条视频。2016、2017年名为《天梯:蔡国强的艺术》(Sky Ladder: The Art of Cai Guo-Qiang)的全新纪录片先后在美国、中国公映,引起轰动。


作为中国最具影响力和创造力的当代艺术家之一,1999年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并获“金狮奖”,2007年获“广岛奖”,2012年获得世界文化奖绘画类终身成就奖,同年获得由美国国务院颁发的美国国家艺术勋章,2015年获得美国巴尼特·纽曼基金会将。最近,蔡国强的绘画展在西班牙国立普拉多美术馆举办,这是该馆自1819年成立以来第二个为在世艺术家所举办的个展。


END


后台编辑 | 郝兰芝

校       对 | 温晓 陈春晖


推荐阅读

专访唐国强:老戏骨如何看待“小鲜肉”

专访蔡志忠:从传统文化中挖掘精神资源,我们做的远远不够

专访夏烈:中国网络文学如何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保持文化自信和文化智慧

张宏专访:雄安新区发展研究院LOGO设计“简约不简单”

蒙曼专访:愿每个人都能在传统文化中找到心灵的慰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