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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 刘佳、王军:构式语法视角下的汉语逆向性搭配研究

八万学者关注了→ 语言学通讯 2021-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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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式语法视角下的汉语逆向性搭配研究 

刘佳 王军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摘  要:汉语逆向性搭配是指褒义形容词与贬义程度补语构成的述补结构, 其整合语义是对褒义程度的加强, 主要有两种构式形式 (1) “A+补语+ (了) ”, 如“美死了”; (2) “A+得+补语”, 如“好得要死”。文章从构式语法的视角把逆向性搭配研究限定在汉语程度补语与形容词的搭配范围之内, 首先从句法、语义以及语用三个方面对逆向性构式的特点进行了阐释;其次指出, 逆向性构式的成立是受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的双向互动。

关键词:逆向性搭配; 构式特点; 构式压制; 词汇压制; 

作者简介:刘佳,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对比语言学。; 王军,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博士, 博士生导师, 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 对比语言学。

项目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构式语块分析的句法与语义互动关系研究” (项目编号:15BYY172); 苏州大学第十八届大学生课外学术科研基金项目 (项目编号:KY2016039A) 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文献来源:刘佳,王军.构式语法视角下的汉语逆向性搭配研究[J].外语教学,2017(3):40-44.    

期刊动态|《外语教学》2017年总目录

王军教授

1.引言

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会用到这样一些表达结构, 如“帅呆了”“酷毙了”“美得要死”“好得要命”等, 王军 (2015:80-81) 将其称作“褒贬义词的逆向性搭配”, 其基本构成是一个褒义词和一个贬义词同时出现在一个相邻修饰限定结构中, 形成一种看似矛盾的语义搭配关系, 最终表达的却是单一的褒义。本文研究的就是这种具有偏正关系的短语结构, 其中“正”为核心成分, 表达褒义, “偏”为修饰、限定或补充成分, 表达贬义。“正”和“偏”在语义上构成褒贬对立的逆向性关系。马庆株 (2004:139) 把这种偏正结构称为“述补结构”。在“帅呆了”“美死了”结构中, “帅”和“美”分别为核心成分, 含褒义, 而“呆”和“死”分别为补语成分, 有贬义, 对前面的核心成分补充说明。虽然逆向性搭配并非仅仅存在于形容词和程度补语的搭配中, 在动词短语中也存在, 如“喜欢死了”“爱得要命”等, 但为了不把问题复杂化, 本文仅关注形容词与程度补语之间的逆向性搭配关系。

国内已有学者对褒贬义词的搭配关系做过研究。例如郭先珍、王玲玲 (1991:96-100) 讨论过褒贬义词在搭配中的方向性问题, 包括顺向性搭配和逆向性搭配。他们主要探讨的是贬义词与褒义词或中性词的搭配 (如“辱没共青团的荣誉”“辱没了艺术”“诬告好人”“诬告同事”) , 以及并列词组中的逆向性搭配 (如“好人和坏人”“团结还是分裂”) , 该研究所涉及的是两个实义词之间的关系, 两者都保留了各自原有的语义, 未涉及任何一方语义虚化的问题, 与本文的研究对象有本质的差别。

在本文所研究的逆向性搭配中, 程度补语的作用至关重要, 也正因为如此, 考察一下以往对汉语程度补语的研究, 将会使我们能够更加准确地把握逆向性搭配关系。以往对汉语程度补语的研究不乏其数, 如赵日新 (2001) 、邱冬梅 (2001) 、张谊生 (2000) 、刘兰民 (2003) 、蔡丽 (2011) 、周丫 (2015) 、刘秀莹 (2015) 等。虽然上述研究较少涉及逆向性搭配的问题, 但对本文提供了数量较为丰富的程度副词或程度补语, 有助于进一步分析这些成分在逆向性搭配中的语义变化特征, 更加准确地把握逆向性搭配关系。

逆向性搭配之所以特殊, 是因为这种看似矛盾的语义搭配, 不但不相互冲突反而还能表达单一的褒义。这种特殊搭配的句法、语义以及语用有哪些特征?其搭配成立的条件存在哪些压制机制?针对上述问题, 本文将从构式语法的视角对汉语逆向性搭配进行研究。

2. 汉语逆向性构式的基本特征


汉语逆向性搭配主要由两部分构成, 即褒义形容词和贬义程度补语, 其中贬义程度补语是对褒义形容词的补充和说明, 这种搭配虽然形式上并不冲突 (即补语可以用来修饰形容词) 但语义上却是由褒贬两种语义相对立的词汇组合而成。根据Goldberg (2006:5) 的构式定义, 语言中的任何一种搭配组合都可以看作为一种特定的构式。语法构式可长可短, 句子、短语、单词甚至词素都可视为独立的构式 (成军、莫启扬2012:47) 。因此本文所研究的逆向性搭配自然也属于构式, 是一种非常规搭配的构式。由于构式有实例构式 (构式内的词语是固定不变的) 和图式构式 (在各种实例的基础上抽象出来的常规化结构) 之分 (王寅2011:45) , 较为抽象的逆向性搭配结构属于图式构式, 其基本形式有两种: (1) “A+补语+ (了) ”, 如“帅呆了”“酷毙了”; (2) “A+得+补语”, 如“美得要死”“漂亮得要命”。

2.1 句法层面

先看逆向性构式“A+补语+ (了) ”。该构式由述语A、补语以及助词“了”三部分构成。A在该构式中充当述语, 述语A是一个表示说话人心理感受或评价人与事物特征的性质形容词, 如“美、帅、漂亮、高兴”等。“补语+ (了) ”作为一个整体在构式中充当程度补语, 对A进行补充说明, 或者修饰、限定。中间的“补语”如“死、呆、毙”等的原始词性比较复杂, 有些最初当作动词使用, 如“死、毙”等, 而另外一些最初既可当动词也可当形容词使用, 如“呆、傻”等。这些词在“A+补语+ (了) ”构式中, 承担补语的作用, 且必须与语气助词“了”结合才能表达程度义。例如, 我们可以形容一个人“他帅呆了”, 但不可说“他帅呆”。若搭配中没有“了”的话, 不仅会改变句义, 而且会改变“呆”一词在该句中所充当的语法成分, 甚至该结构无法成立。此外, 此类构式中的补语大都是单音节的贬义词, 这跟汉语韵律单位的改变而诱发词语融合相关。逆向性构式中的程度补语成分“死了”“呆了”“毙了”是汉语双音化所引起的语法变化。王力 (1980:1) 把双音化列为汉语语法史最重要的五个变化之一, 他认为, 双音化不是一个单纯的语音问题, 而且还是个构词法问题。当“了”与“呆、死、毙”等程度补语组合后成为一个整体时, “了”则虚化为一个语法标记。由此可见, “呆、死、毙”这类单音节词必须借助助词“了”的语法功能才能强化所要表达的某种情感和主观态度。我们还需注意, 汉语逆向性构式“A+补语+ (了) ”还存在补语后不需要加助词“了”的情况, 如“聪明透顶”“爽翻天”等。这种情况的出现同样是因为韵律的原因, 因为汉语的韵律规则是两个音节构成一个独立的音步, 当补语为双音节时, 为使音律协调, 其述语也必然随之倾向于双音化, 从而使前后词语音节数量相等, 形成一种音律上的整齐美 (蔡丽2010:112)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 程度副词与程度补语属于两个语法层面的概念, 但由于汉语对程度副词的认定标准并不统一, 特别是在我们所研究的逆向性搭配结构中出现在补语位置上的词语并不一定是单一的程度副词 (如在“帅呆了”中, “呆了”是补语, 但只有“呆”是程度副词) , 因此, 为了能够完整清晰地表达逆向性搭配结构, 我们将主要使用程度补语这一说法。

再看逆向性构式“A+得+补语”。根据对BCC语料库搜索, 我们发现能够进入该构式的“补语”成分比较复杂, 既有形容词成分“恐怖、可怕”等, 也有“要死、要命?”这样词性不易确定的词语, 还有成语“一塌糊涂”,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即它们的语义在此构式中已经高度虚化, 只表程度义, 所以我们可以把其统称为“程度补语”。“A+得+补语”中的A与“补语”搭配时必须加助词“得”, 它作为结构助词置于形容词之后, 并连接表示程度的补语。从词源学的角度看,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对“得”的解释, 该词经历过一个逐渐虚化的过程:首先是作动词, 读dé, 表示得到、演算产生结果、适合、完成了 (口语) 等义, 在句子中充当谓语;其次是作语法功能词用, 与能愿动词相同, 读děi, 表示许可或可能这样, 需要或意志上、事实上的必要, 多用于口语中, 出现在其他动词前;再次是充当可能补语, 读轻声de, 置于动词后, 表示动作结果能或不能实现;最后, “得”进一步虚化为结构助词, 起连接述语和补语的作用 (邱冬梅2001:60) 。由此可见, 当“要死、要命”这些词性不易确定的词用来修饰形容词并表达程度义时, 它们必须与结构助词“得”搭配才能起到程度补语的语法功能。

2.2 语义层面

两种逆向性构式的构式义为“用程度补语对具有积极含义的形容词A进行主观上的程度加深”, 表示“很A”的意思。作为一个形式与意义的匹配体, 逆向性构式所表达的对褒义形容词A的程度加深并不是或者并不完全是来源于组成成分。

首先, 通过BCC语料库的检索发现, 能够进入逆向性构式的褒义形容词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它们都是具有等级性的性质形容词, 都可以进入到一个普通程度构式“形容词+得+很”之中, 例如:“帅得很、幸福得很、高兴得很、香得很”等等。也就是说, 所有能够进入逆向性构式的褒义形容词都具有“可量化”的特点, 且都能与一般程度副词搭配 (朱军2010:169) 。当这些褒义形容词与贬义程度补语结合成逆向性构式时, 其“量性”才得以凸显, 整体构式表达一种极性程度义。例如:

(1) 她初结婚之时, 年方二十有一, 丈夫是个中年商人, 两人恩爱得不像话。(BCC) 

(2) 他呀!不只长得又高又帅, 而且才华洋溢, 家里又有钱得要命, 以后可是要继承千万家产的呢! (BCC) 

上述例子中的逆向性构式表达了褒义形容词“恩爱”“有钱”的极性程度义, 这些形容词语义在程度上的加深并不完全源于程度补语, 而是在整个构式中才得以体现。并且, 这种构式的构式义具有很强的主观性, 主要表示一种主观评价或感受, 比如, 例 (1) 主要表达的是说话者对夫妻两人恩爱感情的主观评价;例 (2) 则表达了说话者对男主人公良好家庭背景的主观评价。因此, 我们也可将逆向性构式的构式义总结为:主观评价或感受的高程度量, 即说话者主观上对A表达语义程度上的加深, 体现了说话者的主观评价或感受 (武钦青2012:34) 。

其次, 逆向性构式的构式义并不是或并不完全来源于补语。我们知道, 通常情况下只有本身表程度加深的补语如“很”“多”“非常”等词汇能够直接对形容词进行程度加深, 如“很美”“非常漂亮”等, 但在逆向性构式中很多程度补语本身并没有“程度高”之义, 例如:

(3) 而不远处就是雄伟壮丽的雪山银峰, 加上似火的枫叶在金黄色的桦树叶的映照下, 简直美得一塌糊涂。(京华时报, 20071103) 

(4) 小时候特别喜欢她, 觉得她美呆了。(BCC) 

根据《现在汉语词典》 (商务印书馆, 2012年版) 记载, “一塌糊涂”表示“乱到不可收拾, 糟到不可收拾”, 它没有“程度高”的义项, 而且它是具有消极含义的词, 当它与具有积极含义的“美”搭配时, 并不能够说明“美”的程度加深, 但是人们在日常语言使用中能够轻而易举地判断出“美得一塌糊涂”表示“非常美”, 这说明“美得一塌糊涂”的构式义“非常美”并不是来源于程度补语“一塌糊涂”。同理, “呆”表示“迟钝, 不灵敏, 表情死板”, 它们都没有表示“程度高”的义项, 当它们与具有积极义的形容词“美”搭配时, 并没有起到对形容词程度加深的描写性作用。也就是说我们通常认为的“很美”的构式义不能全部从构式中的补语“一塌糊涂”“呆”所推知。因此, 逆向性构式中表示程度加深的意义“很A”来源于构式义本身。

此外, 我们也要看到, 贬义程度补语的虚化并非彻底, 并未完全成为一个中性词。对这个问题, 以后的研究中将进一步阐述。

2.3 语用层面

对于逆向性构式这种特殊的短语结构进行分析时会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修辞学中的辞格“矛盾修饰法” (oxymoron) 以及“悖论” (paradox) 。根据Wales (1989:333) , “悖论”是指“一种明显自相矛盾的陈述”, 属于句子层面的修辞行为, 如I hate and I love, 如果把其压缩成a loving hate/a hating love的短语结构的话, “悖论”就转化成了“矛盾修饰法” (李国南2001:29) 。但无论是“悖论”还是“矛盾修饰法”, 都强调两个相互矛盾概念之间的对立共存关系, 强调概念连接的巧妙性, 以表达较为复杂的情感 (文旭1995:23) 。虽然本文所讲的逆向性构式也可归入“矛盾修饰法”的范畴, 但却属于其中一个非常特殊的类别, 其特殊性首先表现在逆向性构式并非要表达某种复杂矛盾的情感, 尽管非常强烈但其情感表达是比较单一的;其次, 逆向性构词中的程度补语都存在程度不一的虚化现象, 但“矛盾修饰法”及“悖论”中都不存在虚化现象。

我们认为, 逆向性构式属于一种“异常搭配 (anomalous collocation) ”, 即以“看似不合逻辑和不合常规搭配规则的陌生化语言来表达一个普通的事物或场景, 给读者以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无限的想象空间” (王文斌、毛智慧2009:49) , 获得“超乎寻常的修辞效果” (贾德霖1992:45) 。从异常搭配现象出现的心理原因和认知原因看, 它来源于客观现实的常规关系 (stereotypical relation) , 是对客观现实的描摹, 它遵守客观存在的常规;从异常搭配的发展看, 它一旦被社会普遍接受和采纳, 就可能被社会约定俗成为新的常规搭配, 有一个从异常到规范、再到异常的不断打破常规而创新的过程, 完全符合自然规律 (曹京渊2000:23) 因此, 它虽然不符合逻辑-语义规范, 但从语用上看, 却“表达了难以用现有的词语搭配表示的客观存在和心理感受” (曹京渊2000:23) , 属于一种语用修辞。

此外, 逆向性构式是一种口语表达式, 因其常常含有不雅或禁忌词语而不能在正式的场合中使用, 它主要用于网络聊天、发帖以及在较为随意的非正式的场合中使用。发话人通过使用逆向性结构, 能够最大限度地表达个人的快乐、幸福、喜欢等愉悦心理感受, 或者对他人或事物给予极高的积极评价。该结构尽管具有一定的夸张色彩, 而且完全不能从程度补语的本意去理解, 但却因为在语境中的频繁使用而被接受为一种规约化了的表达方式。逆向性搭配的使用者主要集中于具有较强反叛精神的青少年群体, 以“新、奇、异”为突出特征的娱乐媒体, 以及有时需要宣泄某种强烈情感的普通人。

3. 汉语逆向性构式中的压制机制

我们知道一个构式的实际涵义是由词汇义和构式义共同决定的。根据“语法形式无同义原则” (Goldberg 2006) , 构式之间可能存在词汇句法不合规范, 语义语用不搭配的冲突现象。当构式的句法框架与所要填充的词汇原义发生冲突时, 人们对二者需要进行语义或结构的认知协调 (崔雅丽2012:35) , 这种词汇与构式之间的认知解读就会产生语言中所谓的压制现象。

我们通过对BCC进行检索发现, 并不是任何词汇都可以进入逆向性构式中充当程度补语, 这一方面是与逆向性构式本身具有的极性程度义的构式义有关, 另一方面也与能够进入逆向性构式的程度补语与所修饰的褒义形容词的语义特征密切相关。

3.1 构式压制

无论是“A+补语+ (了) ”中的“死、呆、傻、毙”, 还是“A+得+补语”中的“要死、要命、一塌糊涂”等词汇并不一定能够直接表达程度义, 它们需要嵌入在某种构式之中才有可能获得程度义。对于我们所研究的逆向性搭配构式来说, 构式本身的特点会压制补语成分的本义发生转化, 或更具体地说是虚化, 表达一种纯粹的程度义。例如:

(5) 今年春天跟相恋了四年之久的小姐结了婚, 太太漂亮得不像话。(BCC) 

此例中, 逆向性构式“漂亮得不像话”表示“很漂亮”之义。根据《现代汉语词典》 (商务印书馆, 2012年版) 记载, 补语“不像话”为形容词, 表示言语行动不合乎清理或坏得没法形容的意思, 本身并没有程度高的义项, 当含有消极色彩的“不像话”与含有积极色彩的褒义形容词“漂亮”搭配时, 从表面上来看语义相互矛盾, 从逻辑上来说也并不通顺, 从各自原有词义的角度来看它们的搭配不能起到对“漂亮”程度加深的效果。由于逆向性构式的构式义是表示“对形容词A程度上的加深”, 所以当“不像话”出现在表程度义的逆向性构式中, 构式义会压制其与褒义形容词A色彩相冲突的原有词义色彩, 使其能够与整体构式相兼容, 被构式压制后的补语不仅不会引起读者的误解, 相反还达到了一种“离格”的夸张效果, 对构式义的体现起到了辅助作用。

通过BCC的语料显示, 能够进入两种逆向性构式充当程度补语的词汇是有限的, 这说明逆向性构式对能够充当补语的词语有着严格的条件限制。马庆株 (2005) 指出, 述程式这种结构能使充任程度补语的词的意义虚化, 也就是说这种结构能够使本身没有程度义的词语具有程度义, 这体现了具有强调义的强调构式对其构成成分具有压制作用。因此, 能够进入逆向性构式中充当极性程度补语的词语必须具备一种语义特征—“大力度”或“极端义”, 即远离正常或寻常的状况。这种“距离”能产生一种张力, “距离”越远, 张力越大 (朱军2010:174) 。所谓的“张力”, 是指程度极高且超出一般的程度范围, 正是这种偏离一般的张力, 以及由此获得的夸张色彩满足了语言使用者宣泄对某人或某事的强烈心理感受。

在逆向性构式中, 整体构式所呈现出的对立语义压制了原有实词的具体含义, 并使其虚化产生出一种抽象义—“极性程度义”。例如:

(6) 如果我能在这种地方生活, 那可是酷毙了。

(7) 申请通过了, 她瞬间开心炸了。

(8) 看到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 老俩口简直要乐晕了。

例 (6) - (8) 中的“毙、炸、晕”本身并不全都表达程度义。根据《新华字典》, “毙”为动词, 本意为“扑倒, 倒下去”, 例如“毙死” (扑倒而死) ;此外它还有引申义“死”, 如“毙命” (丧命, 死亡) “炸”原为动词, 指物体突然破裂。“晕”最初也是动词, 表示某人突然昏倒。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毙、炸、晕”这三个词都含有突然发生的“张力”的语义特征。正是由于这些词语本身原有的意义具有相同的语义场—即都可以表示某种“张力”, 当它们进入到逆向性构式中用来修饰褒义性质形容词时, 就会受到整体构式的压制而导致这种“张力”被激活放大成极高的程度义。

3.2 词汇压制

汉语逆向性搭配这种特殊的结构、意义和用法并不完全由构式决定, 其内部词义同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该构式的特点在于, 从表面上看两个成分构成语义对立, 但这种对立不但没有导致相互排斥, 反而使整体构式获得极高的褒义色彩, 这其中褒义形容词 (即述语) 显然在整个构式中占据了语义核心的位置, 它的强势语义压制了其后的贬义词义, 在使贬义词的语义产生虚化的同时, 也使自身的褒义获得增强。这种由词汇起主导作用, 能够调整或改变整个构式的意义或用法的现象, 就是所谓的“词汇压制” (lexical coercion) (王寅2009:7) 。

尽管汉语逆向性构式中充当极性程度补语的成分多种多样, 但当这些词语进入到逆向性构式后, 不仅原有的词汇意义高度虚化后表达极高的程度义, 而且这些词语受到所搭配的述语语义的影响, 在句中转化为一种表示主观感受的“终极描写语”, 是“说话人根据心理的参照得出的一种主观感受” (周刚1998:27) 。这些表极性程度义的程度补语, 虽然本身带有鲜明的贬义感情色彩, 但当它们与不同的述语搭配时, 充当感受程度补语, 其感情色彩会发生不同的变化, 如表1所示:

从表1我们可以归纳出, “死、呆、毙、要死”这些贬义词可以同表褒义、贬义以及中性的动词、形容词组合。述补结构的色彩义变化有着明显的规律性:当述语带褒义或贬义色彩时, 其述补结构的整体色彩义由述语的色彩义决定;当述语的感情色彩义为中性时, 整个句子的色彩义由语境决定 (邱冬梅2001:60) , 这是因为补语和述语因为临近原则产生了密切的关系, 即句法位置的靠近, 导致语义关系的密切 (朱军2010:180) 。因此在逆向性构式中, 整体构式之所以能够表达褒义是因为补语的语义指向是由述语 (即褒义形容词) 决定的。所谓语义指向就是“指句子中某一个成分跟句中或句外的一个或几个成分在语义上有直接联系, 其中包括了一般所认为的语义辖域” (周刚1998:26) 。在两种逆向性构式中, 补语的语义指向主要表现为:“补语”在语义上指向A, 即“补语+ (了) ”和“得+补语”表示A的程度, 它不能直接指向小句中的主语或宾语, 例如:

上述例句中, “帅、漂亮”是描写人物属性的性质形容词, “高兴”是描写人们心理感受的性质形容词, “呆、死、要死、毙”是修饰“帅、高兴、漂亮、酷”的程度补语。“帅”与“呆”、“高兴”与“死”、“漂亮”与“要死”、“酷”与“毙”分别构成逆向性搭配的述补关系, 然后作为一个整体与主语“这位男演员、他、同学的女儿、小李”构成表述关系。若“呆”与“这位男演员”、“死”与“他”、“要死”与“同学的女儿”以及“小李”与“毙”直接构成表述关系, 其句义会完全改变。在这种情况下, “呆、死、要死、毙”表程度补语的语法功能会消失, 其原词义会复原, 此时的“呆、死、要死、毙”分别是“这位男演员、他、同学的女儿、小李”的结果补语, 与述语中心词“帅、高兴、漂亮、酷”构成因果关系。由此可见, 汉语逆向性构式中补语的语义指向受到述语的词汇压制, 即褒义形容词在语义上占主导地位, 并且压制其后的贬义补语, 使其原有消极色彩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为表示程度的程度词。

综上所述, 汉语逆向性构式的成立即包含了构式压制也包含了词汇压制。一方面, 汉语逆向性构式压制了能够充当“补语”成分的词 (即本身具有某种“张力”或“极端义”的贬义词) , 使其虚化为纯粹的程度补语。另一方面, 在汉语逆向性构式中程度补语的语义指向受到褒义形容词的词汇压制, 使其原有的消极色彩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为表示程度的程度词。由此可见, 逆向性构式的成立是基于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的双向互动。

4. 余论

本文从构式的视角分析汉语褒贬义词的逆向性搭配结构:首先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方面对两种汉语逆向性构式的特点进行了阐释;其次, 通过分析了逆向性构式中的压制机制, 发现逆向性构式的成立即包含整体构式对补语的构式压制, 也包含了褒义形容词对贬义词语义指向的词汇压制。这里要说明的是, 汉语方言里也有类似的搭配, 比如“贼好 (聪明、开心) ”, 属哈尔滨方言, 表示非常好;“死好”表示相当好 (BCC检索例子) , 由于这种现象极为少见, 且使用范围或频率很有限, 因此暂不列入本文研究范围。此外, 英语语言中也有逆向性搭配, 比如terribly lucky、damn good、bloody glad等等, 搭配结构与汉语并不相同, 笔者将在今后的文章中对其进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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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参考文献略,欢迎查阅知网或《外语教学》2017年第3期纸质原文。

本文编辑:上海理工大学 孙雨

本文审核:吉林大学  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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