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观点 | 王文斌 、高静:论汉语四字格成语的块状性和离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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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语四字格成语的块状性和离散性
王文斌 高静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国家语言能力发展研究中心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王文斌,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语言对比与语言教育、词汇语义学。
王文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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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四字格成语是汉语的精华, 是汉民族长期沿用的结晶, 其意义的整体性和结构的凝固性似乎业已俗成。然而, 随着汉语的动态演进, 四字格成语不应该被视为语言表达中一成不变的“老古董”, 而是堪称中华传统文化中独具特色的语言“活化石”, 且其本身早已蕴含显著的弹性张力和巨大的变化潜力。本文立论于王文斌提出的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这一观点, 聚焦汉语四字格成语这一特殊而又复杂的语言单位。研究发现:四字格成语具有块状性和离散性。前者主要表现为其内部各成分间的铺排展陈、平列组合、块状拼接以及整体运用时的单独成块、相对并立、自由灵活;后者则具体彰显于可拆分、可插入、可换序、可替换四个方面的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离合延展。块状性和离散性彼此包含、互为因果、相互关联、层层递进, 充分显示出汉语四字格成语的空间性特质。
关键词:汉语; 四字格成语; 空间性; 块状性; 离散性;
项目基金: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英汉时空性特质差异与英汉二语习得的关系研究” (项目编号:18AYY003);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外语教育理论与实践创新研究” (项目编号:16JJD740002) 阶段性成果;
文献来源:王文斌,高静.论汉语四字格成语的块状性和离散性[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41(0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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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自2013年以来, 王文斌立足于民族思维差异的角度, 审视英汉两种语言的本质性区别, 提出“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和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这一观点, 即英汉语对时间和空间各有偏重:英民族以时间性思维为主导, 注重事物的行为、动作和变化, 体现于语言表征, 就是特别关注谓语动词;而汉民族则更倾向于空间性思维, 常把行为动作也当作名物来看待, 表现在语言层面, 就是关注名物 (详见王文斌, 2013a/2013b/[17]/[18];王文斌、何清强, 2014/[18];王文斌、崔靓, 2016;王文斌、赵朝永, 2016等) 。
需强调的是, 汉语的空间性特质具体表现为语言表征上的块状性和离散性。王文斌及其研究团队已从汉语言与文字的关系、汉语的词构、离合词的成因、流水句的特点、篇章的构建等多个语言层面进行过相关论证。本文认为, 精妙的四字格成语作为汉语中特殊而又复杂的语言单位, 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汉语言的空间性本质。
鉴于此, 本文旨在剖析汉语四字格成语的内部结构, 并通过对其在句中整体运用的考察, 试图借此检视汉语的空间性特质。研究发现, 汉语四字格成语的确具有明显的块状性和离散性, 形散而神聚, 言浅而旨丰, 是汉语空间性特质在词汇层面的又一有力体现。
一、汉语四字格成语的界定与划分
语言的发展演进要求兼顾词语内涵深化与外部形式简化 (马国凡, 1987) , 汉语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历经锤炼已形成一种平仄相间的表达形式——成语。《现代汉语词典》 (2016:166) 将其定义为“人们长期习用的、简洁精辟的定型词组或短语”。
由于中国人“以偶为佳, 四言为正”的审美偏好以及“四字为稳, 方正为固”的思维倾向, 汉语成语大多由四个字组成, 因此常被称作“四字格成语”。四字密而不促, 形式上对称整齐, 节奏上和谐明快, 在现代汉语中保持着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和表现力。
四字格成语介于以词和句为两端所构成的语言连续统之间, 形式简练, 内容完备, 是汉语里能兼顾提供丰富语义而又不使语言形式过于复杂的最佳表达方式之一。它作为统一“言简”和“意赅”两个矛盾体较为理想的语言表达, 虽从形式上看像是词组或短语, 但无论是从语法单位看, 还是运用于具体情境, 汉语四字格成语都代表一个完整意义, 通常相当于一个实词, 这在学界已成共识 (黄再春, 1958;马国凡, 1987;钱韵、余戈, 2003;周祖谟, 2006:66) 。
汉语语法系统内部的词和句这两个语言层面共通共融。汉语的词构基本上类同于句构, 词构是句构之凝练, 句构是词构之扩展。汉语词法和句法如出一辙, 汉语的构词组句方式异曲同工 (赵元任, 1979:194;李行健, 1982;朱德熙, 1982:32) 。具体而言, 汉语的双音实词可分为单纯词和合成词两大类, 其中合成词又可根据语法结构细分为主谓、动宾、偏正、并列、动补等, 且偏正结构又可进一步细分为定中、状中和状形等结构单位, 而这些复杂的结构单位正是我们在探讨句子时所说的结构单位, 汉语双音实词所包含的结构层次是汉语句子结构单位的凝练和紧缩。试看表1中几例汉语双音词构和句构的比较。
四字格成语作为比汉语双音实词的含义更丰富而语法功能又与之相当的语言单位, 既扩展了词构特点, 又融汇了句构规则, 凝练简约, 内涵深刻。它作为某些语义的紧缩整合, 内部各语素相对独立灵活, 几乎同样可以有规则地组配出上述任何一种语法结构关系, 且其内部结构关系还可再具体细分为更多层次, 汉语里的各种语法格局都可或多或少在其中找到影子。如下:
以上五类均是把四字格成语的前后两个字分别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当这两个整体间的结构关系为明显的并列关系时, 称之为“联合式成语”。事实上, 除却以上五类“双结构”联合式成语, 汉语中还存在一些单主谓式、单动宾式以及兼语式的四字格成语, 如:
(6) 单主谓式的“叶公/好龙”。其中“叶公”是主语, “好”意为“爱好, 喜欢”, “龙”为宾语, 整体意思是“叶公这个人很喜欢龙”。此类成语还有“螳螂/捕蝉”“蜉蝣/撼树”和“鹦鹉/学舌”等。
(7) 单动宾式的“竭尽/全力”。其中“竭尽”是动词, “全力”是“竭尽”的宾语, 整体意思是“尽全部力量, 做出最大努力”。此类成语还有“饱经/风霜”“平分/秋色”和“顿开/茅塞”等。
(8) 兼语式的“请[君]入瓮”。其中“君”身兼二职, 既是“请”的宾语, 也是“入瓮”的主语, 意为“请你到大坛子里去”, 喻指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此类成语还有“引[狼]入室”“望[子]成龙”和“放[虎]归山”等。
综上所述, 汉语四字格成语是汉语的词构和句构的缩影, 整体效果大于各部分之和, 其内部结构极具可分析性。此外, 四字格成语作为一个语义整体, 与汉语的双音实词一样, 同为汉语的建筑材料, 宛如筑造房屋时的砖瓦, 可在句中任意安放, 其语法功能和位置分布具有相对较高的自由度和灵活度, 无严格固定的语法顺序可言。如以下含有“飞扬跋扈”这一成语的五个例句。
(9) 他这个人飞扬跋扈。【谓语】
(10) 他飞扬跋扈的样子令人讨厌。【定语】
(11) 飞扬跋扈为谁雄? (1) 【主语】
(12) 他常飞扬跋扈地命令下属。【状语】
(13) 我不喜欢飞扬跋扈。【宾语】
汉语四字格成语如同汉语大部分双音词 (尤其是离合词) , 既表现出总体组合上的相对凝固性, 却又因其组成部分各有意义而产生一定程度上的离散性。下文具体来看四字格成语的内部表征和其作为整体运用时所呈现出的特点, 即块状性和离散性。
二、块状性
四字格成语作为相当于汉语实词的语言单位, 其块状性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其一是其内部各语素间的铺排展陈、平列组合、块状拼接;其二是其在整体运用时的单独成块、相对并立、自由灵活。这两个层面共涉及到汉语的字、词、句三个语言平面, 前者是将其剖析为四个单字来看, 后者是将其整体放到句子中考察, 二者相结合使其块状性显现得淋漓尽致, 但本文的重点在于前者。
1. 铺排展陈, 平列组合, 块状拼接
四字格成语为汉语所特有, 匀称中求变化, 整齐中带参差。乍看上去是四个单字的铺排展陈, 稍加分析可见其平列组合, 最终给人以块状拼接的蒙太奇之感, 如砖瓦、似积木。如图1所示。
其中, 每个四字格成语的内部都是铺排展陈、平列组合的结果 (如第一行、第二行所示) , 而当人们在同一句话中连续使用几个结构相同或不同的成语进行表达时, 其错落有致的空间排布特点, 也会给人以鲜明的马赛克画面感 (如大括号后的图示) 。
这种四个独立单字并列铺排且无需任何外显连接词的构造, 其本身就无法在英语里找到严格意义上与之相对应的语言单位。人们将“四字格成语”译成“four-character idioms”也只是约等于或广义上对等而已, 英语中的idiom其实比汉语成语所涵盖的范围更广。翻阅汉英或英汉成语词典就会发现, 英语里的idioms大多需要添加连接词或借助其他衔接手段, 除简单列举或祈使句以外, 一般不存在两个或多个单词孤立并置的情况;而大量的汉语四字格成语则不需要任何外显连接词, 仅并排铺陈便可使读者明白其义。
英语中的idioms较注重形式上的衔接, 而汉语四字格成语则更强调意义上的连贯。虽然有些四字格成语的内部的确存在显性连词, 但汉语中能进入四字格成语的连词很少。根据张雅欣 (2016) 的研究, 能进入四字格成语中的连词只有“而”“以”“则”“且”“虽”“即”和“与”七个, 这类成语有“穷则思变”“不劳而获”及“昧死以闻”等。由于这种情况仅占少数, 且本文所讨论的四字格成语的块状性也并非绝对, 只是主导性特征, 故对含有连词的情况忽略不计。
现首先来具体看看英语中idioms和汉语四字格成语内部构造的差异。如四字格成语“安然无恙”, 仅将两个形容词“安然”+“无恙”并置铺排, 便可表达“平安完好, 未受任何损伤”之意, 而英语相对应的则是“safe and sound” (adj.+adj.) , 显然在两个形容词 (“safe”和“sound”) 之间加入了连接词“and”, 若将其去掉, 仅保留“safe sound*”, 这在英语里则不成立。再如“白云苍狗”, 仅将两个名词“白云”+“苍狗”简单并列组合, 便可表达“世事变幻无常”之意, 而英语直译过来则是“White clouds change into grey dogs”, 其中必须要有“change into”在中间进行过渡衔接, 若将其删减成四个单词依次排开的形式 (white clouds grey dogs*) , 势必让人觉得不知所云。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再如:
“正大光明”→“fair and square” (adj.+adj.) ;
“全力以赴”→“might and main” (n.+n.) ;
“失而复得”→“lost and found” (v.+v.)
此外, 很多汉语四字格成语相对应的英译均以短语的形式呈现, 这就更与四字格成语的简洁精炼背道而驰。如“趁热打铁”, 英语则是“Strike while the iron is hot”, 其中有“while”连接, 根本无法将其删减凝练成四个单词的形式。再如“杯弓蛇影”, 英语则只能译为“To mistake the shadow of a bow in the wine cup for a snake”, 若像汉语那样译为“cup bow snake shadow*”, 则令人大惑不解。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譬如:
“泰然自若”→“as cool as a cucumber”;
“掌上明珠”→“the apple of one’s eye”;
“一石二鸟”→“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
以上可见, 大部分四字格成语虽然内部语义关系较丰富, 但都隐含在字里行间, 无需明白表露, 而是削冗去繁, 以语义引领结构。虽然有些四字格成语的内部的确可用关联词衔接, 像英语那样在各个语素间加个“和”或其他关联词也无可厚非, 但这并不符合中国人平时说话的习惯。中国人倾向于从语义上整体把握, 以领会其中所隐含的逻辑关系, 鲜用外显关系词语作为标志, 仅铺排并置便能使其语法结构和语义关系一目了然。
汉语四字格成语内部的四个字之间相互独立存在, 每个字都相当于一个组块, 四个字组合在一起便构成一个更大的语块。从形式上看, 四字格成语中普遍的联合式成语是平列组合和块状拼接的代表, 呈现出典型的堆砌铺排之蒙太奇风格。联合式成语可看作是“相加式”成语, 并可细分为四个单音节同类成分的铺排展陈 (详见表2) 和两个双音节成分的平列组合 (详见表3) 。
从表2可知, 四个单音节同类成分铺排的四字格成语根据内部单字的词性可以有五种拼接类型, 分别为名、形、动、数、虚。根据笔者的粗略统计, 在联合式成语中, 以“名+名+名+名”的形式进行块状拼接的四字格成语数量最多 (限于篇幅, 在此并未全部列出) , 同样的四字格成语还有“风/花/雪/月”“日/月/星/辰”“生/旦/净/丑”等, 流块堆叠, 形散神聚。以“形+形+形+形”和“动+动+动+动”的形式进行拼接的数量次之, 而以“数+数+数+数”和“虚+虚+虚+虚”的形式进行拼接的四字格成语数量更少, 这主要是因为汉语里的数词和虚词原本数量就较少的缘故。
相较于表2中的四个字并列铺排, 表3中的四字格成语, 其松散性虽然相对较弱, 但其板块状依然明显, 均是对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事物的并置, 从而构成一幅极富意境的语义图画, 如成语“斜风细雨”, 具体事物仅仅是“风”和“雨”, 其中“斜”和“细”只起到修饰说明的作用。可见, 这类四字格成语是前后两个字分别进行了组合, 然后再平列铺排, 而且这些两个双音节成分平列组合的四字格成语, 前后两部分语法地位平等, 均为并列关系和对举结构, 无主次之分。然而, 交换其前后两个整体的顺序后, 其间的语义关系有时不变, 有时则恰恰相反, 如表4所示。(关于换序, 本文第三部分将详细探讨, 在此仅旨在展示其前后两个整体间的相对独立性。)
除却以上两种外在形式的堆砌铺排, 汉语四字格成语的四个字经常是四个独立的意象。每个单字都分别包孕丰富的语义内涵, 四字并置组合构成意象群, 从而勾勒出一幅语义图画, 留给读者充分的联想空间。很多时候读者仅观眼前四字, 便可领会其所隐括的深意。
如“杯弓蛇影” (出自汉·应勋《风俗通》) 。从表面形式看, 它是四个单音节名词 (杯、弓、蛇、影) 的纯然拼接, 其间并未运用任何外显衔接手段, 而是基于空间组合和排列意识, 突显几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且并不连贯的意义支点, 对空间中的事物进行直观布局, 进而平列组合构成意象群, 留下颇多语义空白。若以英语视角审视这样的语言结构, 必定会被诟病为成分残缺, 语法松散, 难以达意 (徐文婷、汪振萍、朱奇玉, 2013) , 但在汉语中这类四字格成语构造却俯拾皆是, 不仅可以存在, 而且还拥有其他语言形式无可比拟的表达效果。事实上, 该成语是由一则故事提炼隐括而成,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叫杜宣的人在饮酒时看见杯中有一条蛇的影子, 酒后顿觉腹疼难忍, 多方求医无效。后来他了解到原来是壁上挂的弓映入杯中所致, 他也因此沉疴顿愈。中国人后来以此成语比喻疑神疑鬼、自相惊扰。
再如“暮云春树”。表面上看, 仅仅是黄昏的云 (暮云) 和春天的树 (春树) 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名词的并列展陈, 事实上这是根据中国人内心所构建的意象而进行的堆叠拼接, 形式简练却并不妨碍其语义的表达。该成语凝练浓缩于唐代杜甫《春日忆李白》一诗, 原句为“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讲述的是杜甫在渭北因目睹“春树”而思念好友李白, 遥想李白在江东见到“暮云”时也会同样惦念自己, 相互间都会触景感怀而生离别之恨。中国人摘出“暮云”“春树”两个词, 压缩并置为四字格成语, 从而勾勒出一幅深情款款的语义图画。此类四字格成语的构成方式十分普遍, 往往透过表层意义折射出其背后丰富的内心情感。读者只有通过自身丰富的文学审美联想和相关背景知识才可对其进行充分的品味鉴赏, 从而在其空白之处读出字句, 虚实之间品出情味。类似的还有“寸草春晖” (出自唐·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青梅竹马” (出自唐·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人面桃花” (出自唐·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等。
综上, 汉语四字格成语从表面形式看, 可以是四个单字的铺排展陈, 也可以是前后两个字的平列组合, 无论是“四小块”还是“两大块”, 通常情况下都无需任何衔接手段, 这与英语中idioms的勾连延续特点大相径庭。四字格成语借助块状独立的单字, 对空间中的事物进行表述和描写, 无论是四段分别联合还是前后两段并列联合的四字格成语, 常代表四个或两个独立的意象, 均衡匀称, 以意驭形, 意象拼接, 耐人寻味。
2. 单独成块, 相对并立, 自由灵活
每一个四字格成语都是以单独成块的形式存在, 其在句中的语法功能也同汉语实词一样自由灵活。如自拟例句 (17) 至 (21) 。
(17) 他捡到了钱, 喜出望外地跑回家。【状语】
(18) 一见钱他就喜出望外, 手舞足蹈!【谓语】
(19) 他喜出望外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定语】
(20) 喜出望外说明心情十分愉悦。【主语】
(21) 他被老板表扬得喜出望外。【补语】
而两个或多个四字格成语在一句话中进行运用时, 彼此之间却又是相对并立而共存, 即内部结构不同的四字格成语自成一体, 互不依附, 可将它们放在同一句话中并排使用, 不存在严格的语法顺序, 其表达效果也并不突兀。下文具体来看看来自北大CCL语料库的三个例句。
(22) 春天的公园, 百花齐放, 姹紫嫣红, 一派生机盎然。(搜狐新闻网)
(23) 孙悟空在旁闻讲, 喜得他抓耳挠腮, 眉开眼笑。(吴承恩《西游记》)
(24) 到了京郊已是四月天气, 走到一处芳草萋萋、山清水秀的地方, 便躺在草地上休息。(明·齐东野人《武宗逸史》)
显然, (22) 句中的成语“百花齐放”和“姹紫嫣红”的内部结构不同, 前者为主谓结构, “百花”是主语, “齐放”是谓语;而后者是并列联合结构中的偏正联合, 偏正结构“姹紫”和偏正结构“嫣红”并列, “姹”修饰“紫”, “嫣”修饰“红”;而“生机盎然”又是一个主谓结构, 用来形容充满生机与活力。虽然该句中三个成语的内部结构不同, 但在一句话中仍可并排铺设使用, 以此来描摹春天的美景。
同样, (23) 句中的成语“抓耳挠腮”和“眉开眼笑”的内部结构也不一样, 前者为双动宾结构, 而后者为双主谓结构, 但将二者并置以描述孙悟空的情态, 非但没有违和感, 反而更使其形象活灵活现。(24) 句中成语“芳草萋萋”和“山清水秀”的结构也不相同, 前者为主语 (芳草) +谓语 (萋萋) , 后者则是两个主谓结构 (山清+水秀) , 二者相互补充, 从而描绘出眼前之景。
由此可见, 虽然以上例句中的两个或三个四字格成语在句中依次并列铺排使用, 但经分析可发现其中每一个的内部结构都与其他两个不同。这样内部结构不同的四字格成语在同一句话中铺排并置的现象, 非但不会影响语义的理解, 反而增添了表达的意趣。其中缘由正是其块状性。四字格成语内部组块间不附着、不粘连, 每个字都可“独当一面”“尽显其能”, 具有高度独立性和自由度。因为块状, 所以独立;因为独立, 所以灵活。
三、离散性
“成语”一词字面上的意思是现成的用语 (徐盛桓, 2009) , 其约定俗成的背后似乎是整个结构不能任意变动, 一般也不可随意改变其各组成部分间的语序, 也不可抽换或增减其中的成分, 然而, 很多变式成语的存在说明事实并非如此 (李运龙, 1989) 。究其“可变”之本质缘由, 笔者认为还在于其离散性。
整合与拆用是语言单位的两种表达机制 (方清明, 2009) 。由以上四字格成语的块状性可见, 其本身的形式呈现就是一种语言现象的整合, 多由古汉语的语句、篇章或典故整合概括、紧缩提炼而来。在四字格化的过程中, 原来的短语、句子、语篇信息被压缩, 原有的单音节或双音节词语被重新整合, 择取语境中紧要信息, 略去次要信息, 从而形成一个结构相对固定的四字成语。如以下几例, 均是取自古汉语典籍中原本较长的语句或篇章, 通过整合突出意义支点, 以构成言约旨宏的四字格成语。
(25) “尔虞我诈”——语出《左传·宣公十五年》:“我无尔诈, 尔无我虞。”
(26) “甚嚣尘上”——语出《左传·成公十六年》:“甚嚣, 且尘上矣。”
(27)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语出《孙子·谋政篇》:“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 一胜一负;不知己, 不知彼, 每战必殆。”
四字格成语既然是块状拼接、紧缩提炼的结果, 那么这就意味凝练的四字格形式也可以倒回去进行扩充延展, 具有很强的离散性。在此所谓的“离散性”可细化为“可拆分”“可插入”“可换序”“可替换”四个方面的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离合延展。由于“可拆分”和“可插入”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 虽然多半情况下具有各自明显的特征, 但几乎同时存在、同时进行, 因此下文将两者放在一起讨论;因为“可换序”和“可替换”都是“换”的具体操作, 故下文也将这两者放在一起探究。
1. 离散性之“可拆分”与“可插入”
“拆词”是一种实用性较强的修辞手段, 有时为新颖表达之需, 会故意改变词 (尤其是离合词) 内部语素的次序 (如“演讲/讲演”“力气/气力”“伤感/感伤”) 或插入其他成分 (如“散步→散[一会儿]步”“做梦→做[个好]梦”“倒霉→倒[了八辈子]霉”) 。四字格成语作为相当于词的语言单位, 其拆用现象也非常普遍, 并因其结构上的凝固性远弱于双音词, 其拆分的可能性也一般要大于双音词 (方清明, 2009) 。
在此四字格成语的“可拆分”, 就是指把成语的原形拆成两部分或更多部分使用。卢卓群 (1992) 称其为四字格成语的“裂断现象”。一方面可以加入标点符号将四字格成语中的各组块隔开, 另一方面也可在其内部加入某些额外语言成分对其进行扩展, 这也便是“可插入”之意。下面具体来看。
首先, 较为常见的情况是用顿号将成语中的四个字分别隔开, 以突出强调和说明各部分的意义。常见的操作是将并列结构的四字格成语拆成四段, 如:
(28) 起、承、转、合四字, 起者, 起下也, 连合亦起在内;合者, 合上也, 连起亦在内;中间用承用转、皆顾兼趣合也。(清·刘熙载《艺概·文概》)
(29) 古城大理有悠久的历史, 素以“风、花、雪、月”著称 (即所谓“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大理导游词)
第二种情况便是将四字格成语拆开后, 在其内部插入新成分, 以满足某种表达的临时之需, 如“你飞扬也好, 你跋扈也罢, 这只能说明你的无能”。再如, 《镜花缘》第23回的回目, 将成语“咬文嚼字”拆开表达为:“说酸话酒保咬文, 讲迂谈腐儒嚼字”, 文采飞扬, 对称押韵。
四字格成语在插入新成分后便由一个相对凝固的结构变为松散的词组或短句, 具体有以下几种操作。
一是在四字格成语内部插入表肯定或否定意义的成分以加强语义。很多是逆向思维的产物, 一般多用于标题或标语, 以达到特殊的表达效果。如:
(30) 根深[才能]叶茂, 本固[才能]枝荣。(根深叶茂、本固枝荣)
(31) 掷地[当然]有声。(掷地有声)
(32) 近墨者[未必]黑。(近墨者黑)
(33) “高枕”之下, [难保]“无忧”。(高枕无忧)
(34) “亡羊”过后, [勿忘]“补牢”。(亡羊补牢)
二是在四字格成语内部插入表示人称、对象、范围等限定意义的词语, 进一步明确言说的对象, 增强精准度。如:
(35) 哥哥完全心悦诚服, 甘拜她的下风。(严沁《谁伴风行》)
(36) 身无双翼, 却心有一点灵犀。(沦桑《山有木兮》)
(37) 果然不出她所料, 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张爱玲《半生缘》)
(38) 他这个人自视清高, 目空其余一切。(朱光潜《文学的趣味》)
三是在四字格成语内部插入一些无实在意义的词, 旨在调整语句的韵律节奏, 使之合于需要的节拍, 这种虚义成分的插入不太常见, 以歌词居多, 是对原成语的“稀释” (卢卓群, 1992) 。如:
(39)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田汉《天涯歌女》)
(40) 难忘今宵, 无论天涯与海角。(李谷一《难忘今宵》)
以上均是根据四字格成语所插入的成分类型进行分类, 扩展运用四字格成语, 可以实现强调、明确、对称、否定、新颖等修辞表达效果 (倪宝元, 1987b) 。其实从结构上看, 四字格成语的几乎任何内部结构都可进行拆分。
如 (41) 至 (42) 是对并列式偏正联合结构的成语的拆用; (43) 至 (44) 是对主谓结构的成语的拆用; (45) 至 (46) 是对动宾结构的成语的拆用:
(41) 要挡他的明枪, 防他的暗箭。(吴强《堡垒》)
(42) 不管他是逃到天涯还是跑到海角。(刘波泳《秦川儿女》)
(43) 藕全断, 丝不连。(王蒙《如歌的行板》)
(44) 我早就说了:民心不可悔。螳臂岂能当车? (陆地《瀑布》)
(45) 不抛砖, 引不出玉来。(程树榛《大学时代》)
(46) 劳了多少民, 伤了多少财。(杨沫《不是日记的日记》)
上述四字格成语的拆插延展现象 (2) 均表明其内部语素融合程度不高, 具有离散性。因为其离散的本质, 所以才可进行各种延展伸缩, 从而形成很多富有新意的表达。
2. 离散性之“可换序”与“可替换”
自索绪尔以来, 语言单位的横组合与纵聚合一直被视为语言研究的重要规律之一。两者都是一定意义上的“合”, 而“合”的整体往往并不等于各部分之和, 而是大于各部分之和 (方清明, 2009) 。若说四字格成语的块状拼接是其横组合的结果, 那么其离散性中的“可换序”和“可替换”表征便是源于其纵聚合的本质。
基于四字格成语的离散性, 有时为寻求上下文整体的押韵效果、特殊意义或避免落入俗套, 人们会打破很多四字格成语的原语序进行重新排布, 或对四字格成语中的一两个字进行替换, 替换后仍可存在并被广泛运用。如:
(47) 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 真是众叛亲离了。”
辛媚笑道:“不是众叛亲离, 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 (钱钟书《围城》)
在该例句中, “离亲叛众”是成语“众叛亲离”完全逆序后的结果, 首尾回环。原成语中的“众”“亲”是主语, 是动作的发出者;而换序后的“众”“亲”则变成了宾语, 成为动作的接受者。原成语与易位后的形式对照使用, 尽显语义差别。
四字格成语内部组块间的次序可进行不同程度的调整和颠倒, 如“古往今来、今来古往、今往古来、古来今往、往古来今”。若将四字格成语的内部语素分别用A、B、C、D表示, 那么可得到以下几种换序形式 (需注意的是有时意义相同, 有时意义相反) 。
更换AB和CD两组语素的位置:
落花流水、流水落花;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心惊胆战、胆战心惊。
更换A、C两语素的位置:
耳濡目染、目濡耳染;横冲直撞、直冲横撞;志得意满、意得志满。
更换B、D两语素的位置:
尔虞我诈、尔诈我虞;举重若轻、举轻若重;事半功倍、事倍功半。
更换A、B两语素的位置:
始终如一、终始如一;自不量力、不自量力;爱憎分明、憎爱分明。
更换C、D两语素的位置:
锦瑟年华、锦瑟华年;半壁河山、半壁山河;马到功成、马到成功。
更换B、C两语素的位置:
旋乾转坤、旋转乾坤;心旷神怡、心神旷怡;博古通今、博通古今。
下文再看四字格成语的“可替换”。“可替换”也分两种情况:其一, 针对有相对固定框架格式的四字格成语, 如“一A一B”或“千A万B”, 其中A和B可进行很多相对自由的不同的内容填充和替换。
对于这种情况, 类似“一A一B”或“千A万B”式的成语, 其所填充的内容呈现明显的纵聚合关系。诚然, 并非所有的语素都可填充, 但相对而言, 其能产性仍较高。用此格式在百度中检索可得到“一A一B”式成语的42条结果, 如“一五一十”“一心一意”“一模一样”等。王丽艳 (1997) 也曾专门统计过《汉语成语词典》 (1978) 、《古今汉语成语词典》 (1985) 、《中国成语大辞典》 (1987) 三本成语词典所收录的“千……万……”式四字格成语, 分别为19条、29条、49条, 不计重复, 共收“千……万……”式成语52条, 并且依照此格式四字格成语所填充的中心词在词类上的倾向得到了以下结果, 见表5 (3) 。
注:“千千万万”是数词重叠式, 与上述成语所填充语素情况不同, 忽略不计。
其二, 不在固定框架格式下的四字格成语, 也有很多变式的存在, 如“火上浇油”, 可将“浇”字替换为“加”和“添”, 表达为“火上加油”或“火上添油”, 在替换掉一个字或两个字之后仍可继续使用。本文经统计发现, 在《红楼梦》中出现的前120个高频四字格成语中, 其中可替换的就有87个, 占绝大多数, 且替换后仍作为成语收录在《中华成语大词典》 (林玉山, 2014) 中。部分结果见表6。
综上可见, 四字格成语在具体运用过程中着实存在可拆分、可插入、可换序、可替换的情况, 并且有时也可以是几者间的综合。汉语四字格成语的能产性较高, 创新空间较大, 堪称是汉语文化的“活化石”。也正因如此, 时下有很多网络新词或广告或店铺名称利用四字格成语的离散特点, 基于语言模因论, 采取谐音手法, 置换其中一个字或两个字, 从而取得耳目一新之效, 如“衣衣不舍” (服装店名) 改自成语“依依不舍”, “默默无蚊” (蚊虫广告) 改自成语“默默无闻”, “口蜜腹健” (蜂蜜广告) 改自成语“口蜜腹剑”等。但由于此类四字格成语在替换某字后不再被收录于成语词典, 故本文不再作重点论述。
结语
汉语四字格成语在语音上给人一种节奏感和韵律感, 在形式上给人一种均衡感和对称感, 在语义上给人一种形象感和画面感, 在语用上给人一种凝练感和实用感。四字格成语作为约定俗成的产物, 其意义的整体性和结构的凝固性似乎不容置否, 然而, 约定俗成只是限定于过去某个特定的时段, 其本身极具可分析性, 并带有一定的能产性。随着汉语的动态演进, 四字格成语早已蕴含显著的弹性张力和巨大的变化潜力, 而之所以存在变化的可能, 正是源自汉语的空间性特质, 即块状性和离散性。
四字格成语作为平列组合和块状拼接的代表, 呈现出典型的堆砌展陈之蒙太奇风格, 进而呈现出可拆分、可插入、可换序及可替换四个方面的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离合延展。正是由于其块状拼接的表征, 才彰显出离合延展的特点;正是因为其收放自如的弹性, 才反映出铺排展陈的本质;恰恰是其块状性和离散性的相辅相成, 才让四字格成语在一定程度上的可逆性成为可能。
注
释
1 例 (9) (10) (12) (13) 为作者自拟, 例 (11) 取自唐·杜甫写的《赠李白》一诗。
2 以上例句大多引自倪宝元 (1987a) 从结构上看成语的扩展用法。
3 该表转引自王丽艳 (1997) 《试析“千……万……”式成语的格式与语法功能的关系》一文。
编者按
参考文献略,欢迎查阅知网或《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纸质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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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上海理工大学 孙雨
本文审核:吉林大学 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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