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论坛 | 陈勋武 《红楼梦》:存在主义哲学的经典——兼论哲学与文学的关系
前言
一部小说,一部经典,数世纪关于存在的激情!没有语言能概括《红楼梦》对中国与世界的意义。它既是伟大的文学丰碑,又是杰出的哲学巨著。其哲学一方面体现了传统中国哲学尤其是儒道释哲学的精髓,灵魂,本质与本体。另一方面又与当代存在主义哲学息息相通,并具有普遍性。它所提出的许多哲学问题依然是当代西方主流哲学如存在主义与现象学争论的问题。一方面,它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儒家的做人与追求,道家的做事与潇洒,佛家的觉悟与解脱等理念的争锋斗艳。另一方面它赤裸裸地显现了当代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所鞭挞的世界的荒谬,真假的颠倒,美丑的错位,善恶的混淆。一方面,它揭示了人类存在的一些客观规律。另一方面它解读了为什么人的思想,选择与行为是人的命运的最原始作者。
因此,我们不仅应有历史地与文学地解读《红楼梦》,还应有哲学地解读《红楼梦》。历史地,文学地与哲学地三种解读《红楼梦》相映相成,互为补充,相辉益彰。“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要解《红楼梦》的“其中味”,读者必须哲学地阅读《红楼梦》。哲学是钥匙。
总之,文学与哲学山水相依,日月同辉,阴阳互成。哲学地解读《红楼梦》是文学地品味《红楼梦》不可或缺的部分。
I. 《红楼梦》中的中国传统哲学
《红楼梦》是一部关于人与人的存在的文学与哲学巨著。它写人作为自我意识的经历,思考,斗争,选择,责任,焦虑与困惑。它写存在的不能承受之重,觉悟的不能承受之辛。它写人的荒唐,世界的荒唐,人的错位,世界的错位。它探讨人的各种各样存在如诗意的存在,厚重的存在,风流的存在,庸俗的存在,异化的存在,荒唐的存在,谬误的存在等等。它哲学地解读一群叫“中国人”的人,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国历史,中国思维,中国性情与中国伦理道德。
《红楼梦》的哲学视野是典型的中国哲学视野。它集传统中国哲学的儒道释,阴阳,五行等哲学于一身。传统中国哲学的一个重大特点就是它探讨的重点是人,如人性的善恶,人道与人类存在。《红楼梦》探讨人的伦理性,智慧性,觉悟性,真实性的存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易》,《诗》,《尚》与《史》,以及宋明理学的经典探讨人道与天道,天理与人欲,《道德经》,《庄子》《淮南子》等道家经典教导“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佛家的各经典探讨“中间之道”,人觉悟的“八重大道”(the eight-fold path).阴阳,五行等哲学探讨人道与自然之道。《红楼梦》深刻地探讨人与人道。
正如黑格尔所指出,概念是哲学思维的工具,海德格尔也指出,语言是思想的家。在什么样的哲学概念与语言居住什么样的哲学思想。《红楼梦》的哲学概念与语言是典型的中国哲学的哲学概念与语言。《红楼梦》的思想与宋明理学的人性是本体,情感是功用的理念是相通的。与此同时,《红楼梦》的哲学区别于宋明理学, 它把人欲也看做人类的正常功能。
就中国四大文学经典--《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与《西游记》来说,《三国演义》中的主要哲学问题是朝代更换的政治合法性问题;《水浒》中的主要哲学问题是造反,暴力抗争是否合法性与有理性的问题;《西游记》中的主要哲学问题是心的觉悟,是悟与空的问题。而《红楼梦》是关于人与人的存在问题,包括心的觉悟等心的问题,但又不限于心的问题。而且《红楼梦》中心的觉悟问题在内容与范围要比《西游记》的问题广阔得多。《红楼梦》讨论人的命运,讨论人的存在的本质,目的与真实性,讨论人类存在与幸福的规律,讨论人类存在中的偶然性与无常,讨论人类存在中的阴阳五行,讨论人的七情六欲,认知与智慧等等。因此,吕启祥指出,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关注的首先是人的“精神生活状况,是人生的感受,人性的内涵,生命的意义等等。”
通过其关于人与人类存在的诗意远景的描述,《红楼梦》展示出一个透视人与人类存在的东方视野。《红楼梦》中的这些象征给小说中的哲学真知灼见带来直觉,形象与物化体现,是对哲学概念抽象定义的重要补充。
这不是说,《红楼梦》不能做其他哲学解读,只能作中国哲学解读。如前所提,美国学者冬丽-拉维的《石头记中的理想与现实》,吉尼-金圣-伊的《红楼梦:爱的寓言》,路易斯-爱德华的《清代中国的男人与女人:红楼梦中的性别》等从女性主义哲学的角度解读《红楼梦》。而何金俐认为,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解读带有尼采,叔本华哲学解读的色彩。 尼采哲学,叔本华都是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哲学家。王蒙认为,《红楼梦》全书“所揭示的存在的荒谬性……连通着西洋哲学的精神”,因此他希望有一天“能读到《〈红楼梦〉与西洋哲学》”。
而我建议,《红楼梦》应作为现象学与存在主义哲学的解读,就是说,我们可对《红楼梦》作现象存在主义的哲学解读。这也是《另一版本的人类现象学》的宗旨。现象学强调从事物本身看事物和让事物自己显示自己,用胡塞尔的话说,“回到事物本身”。海德格尔因此规定现象学是“让显示自己的事物从其自己显示自己的所有方面被看见(“To let that which shows itself be seen from itself in every way in which it shows itself”).” 存在主义哲学是我们时代最具影响的哲学之一。它宣扬的是一种人类存在态度, 即一种现时代 精神。它揭示的是我们每个人作为一种自我意识,一种生活于一个“破碎世界 (broken world)”, “模糊世界(ambiguous world)”,和 “错位的世界(dislocated world)” 的自我意识所面临的自由,选择,责任,关心,焦虑,与存在情形。存在主义的基石观点是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即人的存在定义人的本质。对《红楼梦》作存在主义的哲学解读就是一方面让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史湘云等等大大小小的《红楼梦》人物与事件自己显示自己,解说自己,另一方面从中理解每个人作为一种自我意识,一种生活于一个“破碎世界”, “模糊世界”,和 “错位的世界” 的自我意识所面临的自由,责任,关心,焦虑,与存在情形。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自己概括《红楼梦》的方法是“只取其事体情理”,“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这是典型的海德格尔的回到事物本身,让事物显示它自己的方法。
总之,《红楼梦》是关于人与人类存在的哲学经典,它展示了思想的伟大,它揭示了关于世界事务,人世风尘,人性,人情,人欲,存在兴趣等题的最深刻的真理,它体现与运载着对人,世界与自然的最深沉的哲学思考。
II.《红楼梦》中当代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身影
我们应对《红楼梦》作现象存在主义哲学的解读,因为《红楼梦》所探讨的哲学问题正是当代存在主义哲学所探讨的问题。它体现,阐释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理念,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文学阐释范例。《红楼梦》之所以仍让亿万现代读者珍爱为精神家园在很大程度上是其大大小小的人物作为一个自我意识所面临的自由,选择,责任,关心,焦虑,与存在情形对亿万读者来说是如此相悉,他/她们所处的世界的破碎和错位与当今世界的情形是如此相似。所以,今天的亿万读者对《红楼梦》情感上,认识上与精神上能产生共鸣。它对世界的荒唐,错位与不确定性的揭露也是与存在主义哲学一脉相通的。
曹雪芹的哲学观不是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而是海德格尔的‘未知死,焉知生’。海德格尔看来,存在只有在死亡面前才充分撇开它的意义。” 他认为,《红楼梦》与《存在与时间》不同的只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存在与时间》是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来回答问题的,而《红楼梦》是从美学的角度来回答问题的。我认为,《红楼梦》与《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哲学问题是:我们每个人应如何作为一个自我去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个家庭或社会共同体应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红楼梦》的确谈到死的问题。但死的问题根本不是儒道释关于存在思考的问题,更不用说是关于存在问题的前提。儒家不屑谈死。道家与佛家都认为死是解脱。
曹雪芹与海德格尔的一个共同哲学问题之一是关于如何恢复一个人在世界中丢失的自我。当然,《红楼梦》的问题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与一个社会政治共同体应如何存在才能幸福,有价值与实现自我。海德格尔的问题是关于个人存在的真实性问题,不涉及幸福,价值等。《红楼梦》的问题是个综合性的,涉及本体论,认识论,伦理道德哲学与社会政治哲学等各方面。海德格尔的问题是一个人如何不在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中沉沦。而《红楼梦》的问题是一个人如何领悟存在之重与承担命运之责。当然,《红楼梦》的基本哲学问题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哲学问题都是我们每个人作为一个自我意识所面临的自由,选择,责任,关心,焦虑,与存在情形的问题的概括。
与此同时,曹雪芹的《红楼梦》与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问一个共同的哲学问题:我们每个人应如何作为一个自为存在,而不是自在存在,去生活?正如萨特所定义的,一个自为存在具有如下特性:(1)有能力问,也确实在问,关于存在的意义,价值,目的以及本质等等的问题;(2)为充分的自我实现而存在;承担选择之责任;(3)对自己的整体存在有一个统筹规划。与此相区别,一个自在存在是一个像物一样的存在。它没有自我意识。值得注意的是,《存在与虚无》一书的题目强调萨特的一个思想:即一个人应作为具有自我意识的意识去生活,而不是像物一样地存在。“虚无”一词的含义是“非物性。”曹雪芹的《红楼梦》也强调人的非物性。因此,小说中的值得称颂的人物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例如,贾宝玉强烈地自我意识。林黛玉强烈的自我意识。甚至袭人与晴雯等人物也一再谈论人与物的区别。诚然,不同的人自我意识的程度也不同。但是,有自我意识和没自我意识的区别是本质性的,不是数量上的区别。《红楼梦》与《存在与虚无》共同的哲学问题也是一系列,不仅仅是一个。
诚然,不同的人自我意识的程度也不同。但是,有自我意识和没自我意识的区别是本质性的,不是数量上的区别。《红楼梦》与《存在与虚无》共同的哲学问题也是一系列,不仅仅是一个。
与此同时,《红楼梦》的一系列哲学课题又是当代存在主义的哲学课题。例如,诗意般存在的可能性,存在的真实性与异化,自我与他者,偶然性与无常,存在的重任与存在的胜任性,命运与因果性,自由,选择与责任,家,世界的荒谬,错位等哲学课题是《红楼梦》中的重大哲学问题,也是当代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哲学课题。所以,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海德格尔,萨特,尼采,叔本华,克尔凯格尔,卡夫卡,加穆等人的身影与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III.哲学与文学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一些当代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又是存在主义的文学家,他们的存在主义哲学是通过他们的文学著作表达出来。例如,20世纪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兼文学家有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 诺贝尔文学奖 1964),艾伯特-加穆(Albert Camus1913-1960, 诺贝尔文学奖1957)等,也许如上的一切都是偶然的巧合。但偶然中也有必然。它们披露出文学与哲学的亲密关系。而在传统中国人文中,文学与哲学本是同气连枝,明月不曾是两乡。《论语》,《孟子》,《老子》与《庄子》等等中国哲学经典都是文学身。
文学与哲学即使“山川异域”,也是“风月同天”。但文学经典巨著中文学与哲学都是山川同域,日月同天,它们相辅相成,彼此成就。就研究人与人的存在来说,哲学与文学可以,也应该,成为互为依存,互相辉映的双星。在一定的意义上,在研究人与人的存在方面,文学可以是哲学最性感的情人,哲学可以是文学最真实,深沉的爱人。文学给哲学身的美与性感。哲学给文学灵魂与思想的博大精深。
没有哲学的思考,就没有文学的灵魂,文学就不能反映与认识世界,人类与人的存在。因此,萨特说,“现实主义的错误是它认为现实会自己把自动地披露给我们认识, 然后我们可以得到它的重要地图” 就是说,认识不是从天上掉下的苹果。掉下的苹果砸醒牛顿。但是,是牛顿思考使牛顿定律被认识。文学认识也一样。文学对现实世界的反映与认识,不是简单的,映象式的认识,而是哲学的,从主体世界观出发的认识。另一方面,没有文学的描述,哲学思考就失去最集中的感性对象与现象。感性对象与现象是思想的第一客体。
就文学经典来说,概念上,“经典”一词也很说明问题。一部文学巨著是文学经典不是因为它在必读书之列。相反,一部文学著作所以在必读书之列因为它是经典。一部文学著作是文学经典不仅仅因为其文学艺术的成就,而是因为其思想的深刻,博大与精辟。一部文学著作是经典因为其哲学真理光芒的永恒性深刻。正如德国哲学家汉斯-乔治-加达姆(Hans-Georg Gadamer)所说,所谓经典就是其关于人类与人道的真理昨天是真,今天是真,明天及以后还是真。
《红楼梦》是文学与哲学经典,因为其关于人类与人道的真理昨天是真,今天是真,明天及以后还是真。也就是说,文学经典是关于人与人的存在的问题,探索,认识与解决问题方案的范例。也是关于人与人的存在的哲学真理的文学解读范例。所以,在《红楼梦》这样的文学经典中,我们直接读到许多哲学真理,如,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水满则溢;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等等。
文学是哲学光才美丽,哲学是文学博大精深。当然,文学经典运载哲学真理与理性之光的形式与哲学书的运载哲学道理不同。文学是通过对人物,事件,时间,空间等等的描述与叙述运载哲学的道理。文学经典运载哲学思考。但是,在文学中,哲学是在文学体中进行思考,即是在使用文学语言,遵从文学结构,按文学规律去思考。因此,文学经典是文体哲魂。
与此同时,文学经典的哲学功用可简单地归纳如下。第一,感觉,推理与隐喻是人类认识的三大工具。文学经典是这三者的丰富宝库。哲学的精髓是人类认识。文学是人类认识的不可或缺工具,也是哲学认识的重要工具。文学作品所创造的形象,隐喻是人类认识的丰富宝藏,也是哲学认识的丰富宝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元春,秦可卿,妙玉,晴雯,贾雨春等等各式人物所以让读者难于释怀,就在于他/她们体裁的丰富的感觉,推理与隐喻使它/她们读者哲学地思考人生的丰富思考对象。第二,文学语言与隐喻语言是逻辑语言的很好的补充,与后者相辅相成。逻辑语言是批判性思考与思维的本家。但文学语言与隐喻语言也是批判性思维的常住店。而且,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常常,关于人与人的存在的真理不能完全用概念,逻辑来表达时,文学表达是最好的选择。文学语言与隐喻语言是无界限,概念,逻辑语言是有界限语言。关于人与人的存在的真理常常不能完全用有界限的语言表述。第三,感性认识是理性认识的必要源泉,理性认识是感性认识的必要升华。哲学认识是理性的,文学反映是感性的。两者互补。文学形象是感性的,哲学抽象是理性的,两者互补。文学的感时认识的第一步,哲学的悟与通时认识的第二步,彼此互补。第四,文学经典对人生,人物与事件的描述性的叙述与哲学现象学所强调的“回到事物本身”不谋而合。文学对生活的艺术性的再现,是哲学回到事物本身的有效途径。第五,通过艺术性地表达关于人与人的存在的真理,文学是我们欣赏人类存在的真善美的最好的途径。通过叙述方式来完整地表现人,事,物与世界,文学可以是哲学理解世界的范例。第六,文学经典艺术地反映一个时代,是哲学的思考一个时代的优秀范例。
总之,文学与哲学相辅相成,相互映辉。所以,黑格尔把哲学,文学艺术与宗教看作是绝对精神自我回归的三大形势。我们没必要完全同意黑格尔的观点。但是,我们应从中看到,哲学的解读《红楼梦》将加深我们文学地理解《红楼梦》,使我们更深刻地体味《红楼梦》的其中味。
(全文共21545个字,本文节选其中6107个字)
作者 | 陈勋武,美国德州大学圣安东尼亚校区哲学古典系教授
原载 | 《人文》集刊第八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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