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 邱老师也许没有伤害苟晶，但他伤害了你
文字｜王芫
编辑｜渡十娘 Eric.T
苟晶被冒名顶替案反转了吗？
王芫
“无反转，不新闻”似乎成了互联网时代的真理。每当遇到一些引发网络舆论高度关注的热点事件，部分网民就会发出“坐等打脸”，“让新闻再飞一会儿”的感慨。
2020年6月21日，身在杭州的山东人苟晶发布了一则微博，叙述自己两次高考被顶替。苟晶微博原文有四个关键看点：
1. 1997年参加高考，拿到的成绩是假的。
2. 班主任邱印林的女儿顶替苟晶的名字上了大学。
3. 1998年复读一年之后再次参加高考，拿到的成绩仍然是假的。
4. 最终去了一所未曾填报志愿的野鸡中专。
在此之前，已经有聊城市冠县陈春秀被冒名顶替上学的话题在发酵，所以大家想当然地把苟晶和陈春秀的遭遇划了等号，而且苟晶的事情看起来绝对没有反转可能，因为苟晶自述她在2003年收到当年班主任写给她的亲笔信，承认自己的女儿顶替了苟晶的名字去上学。
仅隔十天，山东省纪委监委机关、省教育厅、省公安厅等部门单位组成的工作专班，就对苟晶反映的“连续两年被冒名顶替上学”等问题完成了调查核实。
以下是调查结果概述：
1. 1997年7月，苟晶在济宁市实验中学以应届理科生身份参加高考，成绩为551分（满分900分），仅达到济宁市中专（理科）委培录取分数线（549分）。
2. 苟晶本人未填报志愿，选择在原就读高中复读。邱老师的女儿邱小慧冒用苟晶之名就读于北京煤炭工业学校，后以苟晶之名在济宁市任城区教师进修学校参加工作。
3. 1998年，苟晶的高考成绩为569分（满分900分），达到中专（理科）录取统招分数线（555分）。
4. 苟晶虽然没有在志愿中填写湖北黄冈水利电力学校，但是选择了服从调剂。
这份调查报告一出来，网络上开始了对苟晶的群嘲。相当一部分网友认为剧情反转了：
你看，苟晶怀疑自己拿到的成绩是假的，调查结果表明成绩是真的。她根本就不是学霸。
你看，邱小慧冒名是真，但顶替是假。苟晶第一年只能上自费中专，是她自己放弃了，邱老师才让自己女儿捡了个学上。
说实话，我刚看到这个调查结果的时候也有反转的感觉。
苟晶的遭遇和陈春秀的很不一样。陈春秀本已被山东理工大学录取，却硬是被同县考生陈双双截胡，相当于被明抢。顶替了陈春秀上学机会的人属于犯罪情节极其严重，而邱老师则属于犯罪情节比较不严重。
邱老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尤其是当你比较苟晶案与陈春秀案的话，你会发现邱老师其实是个有良心的人。细节决定一切：邱小慧94年高中毕业，97年才顶替苟晶上学。如果邱老师的心够黑，他应该早在94、95、96年就向学生下手了。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在等待捡漏的机会。
怎么才能捡到漏呢？必须是当一个平时学习很好的学生，在高考时发挥失常，这个考生决定复读一年，邱老师才能捡到机会。
邱老师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苟晶。
这个角度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苟晶认为自己拿到了假成绩。因为她平时成绩比高考成绩好。我推测苟晶是个不擅于考试的人，临场紧张，连续两年发挥不正常。记得有一个心理学研究（抱歉，我也忘了哪本书里看到的）指出：90%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水平比考试成绩高。苟晶本来就对两次高考的成绩不服气。若干年后，接到老师承认顶替的亲笔信，她自然就会连当年的成绩都质疑。她的逻辑是可以理解的：你们连户口都能造假的，你们什么干不出来？
然而，调查结果表明她的成绩是真的。我也倾向于相信这个结果。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邱老师有本事调包高考成绩，那他为什么非要弄一个只能上自费中专的成绩呢？他给女儿抢个公费大学本科不好吗？
邱老师不是恶人还体现在另一个细节上。苟晶自述1998年去了一所自己没报的中专，而且该校是野鸡水平。网友一开始猜测：这是因为苟晶的学籍已经被人冒用了，邱老师只能把她安排到一所对学籍要求不严格的烂中专去。调查结果表明：苟晶其实是有学籍的，因为邱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又给她造了一套。这个细节都快感动中国了，邱老师对自己的学生那是相当地负责任。
但苟晶不这么想，她对邱老师心怀怨恨。很多人分析苟晶在这时候捅出这件事来，是借陈春秀被顶替案的热度报复邱老师。那么苟晶为什么恨邱老师呢？我分析有这么两个原因：
1. 据苟晶自述，当年她在看榜时，看到自己成绩不理想很难过。邱印林站在她旁边，问她有什么打算，还细心地嘱咐她：如果决定复读的话，那么准考证应该如何如何处理。我想，邱老师当年的语气可能有诱导的成分。邱老师应该是很着急的，自己女儿三年无书可读，再过一年就22岁了，装应届生有难度了。苟晶当时可能在摇摆，听了老师一番话下定了复读的决心。多年之后得知了老师背后的意图，再回想老师当年的语气，苟晶觉得自己上了当。
2. 邱小慧上的那所学校，在她入学的时候是中专，可是等她毕业就升大学了。这是苟晶和邱小慧都没料到的，但多年以后回首往事，苟晶可能觉得吃了亏。
总而言之，邱老师是犯了罪，但是情节不严重。如果再拿陈春秀案中的罪犯来对比，邱老师就算是有师德之人了。
于是，这届网友不干了。他们认为邱老师所作所为虽然是错了，但是并未对苟晶造成实质伤害。你本来就是上中专的成绩，你闹什么闹？你这不是浪费我们的感情吗？
如果我们只看邱老师与苟晶之间的个人恩怨，我也同意：邱老师没有对不起苟晶。可是，朋友们，这不仅仅是个人恩怨啊！
在整套冒名顶替的过程中，帮助邱老师达成目的人共有以下十几位：
1. 关于邱小慧户籍造假问题，涉及到的有时任兖州市王因镇党委副书记、镇长的邱印水、时任兖州市公安局小孟派出所所长的王卫中、户籍警栾卫民、时任济宁市公安局任城区分局唐口派出所民警的（邱小慧长兄）邱通、时为任城区分局北湖派出所户籍警的李秀芳、时任北湖派出所所长的韩宁。
2. 关于邱小慧参加工作及更名问题，涉及到的有时任任城区教委副主任的崔兴荣、时任任城区教师进修学校办公室主任的高凡信、时任济宁市公安局任城区分局督察大队副大队长的邱通、时任济宁市公安局任城区分局副局长的李锋、李营派出所所长鞠坚毅、户籍警王凤强。
我看了一下这个名单，感觉邱小慧之所以冒名成功，就在于她家族在济宁这一带盘根错节的关系。这里的关键人物一个是邱印水，应该是邱小慧的叔叔或者大伯，另一个是邱通，即邱小慧的长兄。一个是镇长，一个是民警。这两人跟同事打个招呼，其它人就给个顺水人情。这对他们来说是很正常的举手之劳。大概他们做的时候都不认为自己是在违法。如今这个案子被苟晶捅了出来，相关人等都受到了处罚。他们能不恨苟晶吗？他们的利益相关人能不恨苟晶吗？与他们有过同样行为的基层公务员们能不瑟瑟发抖，恨“多此一举”的苟晶吗？
但是网友们，你为什么要骂苟晶呢？这些人虽然没有伤害苟晶，可是伤害了你。
掌握公权力的人，如果以公谋私，那他就伤害了把权利交给他的每一个公民。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这些人习惯于受人请托才办事，当你无职无权，没有东西可以跟他们交换的时候，他们有何积极性为你办事呢？
-4-
Fair Game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部2010年的电影Fair Game。
Naomi Watts和Sean Penn主演的Fair Game
瓦莱丽·普莱姆（Valerie Plame）是CIA的特工。但她的真实身份除了她的丈夫和父母外没有人知道。
911后，布什政府对伊拉克采取了军事行动，理由是伊拉克正在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当年布什政府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曾经派普莱姆的丈夫约瑟夫·威尔逊（Joseph C.Wilson）前往尼日尔调查，因为有情报显示，伊拉克从尼日尔采购了大量制造核武器的原材料铀。威尔逊是个外交官，以前在尼日尔工作过，在当地还有一些关系。威尔逊去尼日尔出了趟差，调查结果是：这桩交易不存在。
但威尔逊的报告被压了下来，布什还是对伊拉克采取了行动，并在2003年国情咨文中通过提及铀在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中的使用来为其发动战争辩护。威尔逊向《纽约时报》提交了一篇专栏文章，声称布什的报告是不真实的。
白宫随即对威尔逊展开了报复，报复的手段是泄漏普莱姆的真实身份。普莱姆作为CIA雇员的身份一旦被暴露，她就被CIA解雇了，同时她全家也面临着来自公众的公开谴责和死亡威胁。普莱姆责怪丈夫多事，令家庭和自己的职业陷入困境。
威尔逊最终说服了普莱姆去国会委员会作证。泄漏普莱姆个人信息的白宫官员因伪造和妨碍司法罪被判有罪。
我在中文网络查了一下，Fair Game有些人翻作《公平游戏》，有些人翻作《众矢之的》。我又查了一下字典，"fair game"指的是容易被攻击的目标，或者叫作“薄弱环节”。这样一来就很好理解了。白宫想报复威尔逊，可是找不到地方下手。假装情报泄漏，将他妻子的身份暴露给公众，就构成了对他一家的打击。
普莱姆就是这个游戏中的薄弱环节。
苟晶也是。因为指责苟晶夸大事实，博取同情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威尔逊前往一所大学演讲，他对年轻的听众们说：
“他们犯下的罪行并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我的妻子，而是针对你，你们所有的人。”
邱老师也许没有伤害苟晶，可是伤害了你，你们所有的人。
所幸山东省纪委监委机关、省教育厅、省公安厅等相关单位组成的工作组迅速查明真相，给了苟晶一个公道，也给了大众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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