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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跨半世纪疑案: 你是如何逃离郑州的?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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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顾月华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顾月华,女,作家、画家。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终身名誉会长。

主要作品:散文集《走出前世》、传记文学《上戏情缘》、小说集《天边的星》、 散文集《半张信笺》《依花煨酒》。作品入选多部文学丛书,主要文集如《采玉华章》《芳草萋萋》《世界美如斯》《双城记》《食缘》《花旗梦》《纽约客闲话》《纽约风情》《丝路之旅》《情与美的弦音》等,文章入选主要报刋如: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界日报、文综杂志、花城、黄河文学、美文、明报月刋等。其诗歌、散文、小说获多次大奨。


逃离郑州


“逃离郑州”选自顾月华散文集《依花煨酒》(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


时隔半个世纪,我从美国回到郑州,还是有人问我:那个晚上你是怎么逃走的?


我半天笑而不语,环视四周一群老人,他们当中有些人参与了对我的搜寻,无论如何他们都想不通,当整个火车站被红卫兵包围,整条开往上海的列车被一节节仔细地彻底搜索过,我是如何插翅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像是我前世的事了,在一个炎暑已悄然褪去的初秋,我忽然走入一个与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有天壤之别的城市,仅仅在火车上坐了十九个小时,空间的距离竟拉出了世纪的差异,越走近这个城市,铁路两边的绿色越来越稀少,农舍越来越破烂,时而竟能看到两旁成群的逃荒佬,他们要向外走,要离开他们的故乡,渐近中原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州大地,铁轨旁露天躺著成批的难民,景象恐怖令人骇然。


而我,服从分配,从上海带着己迁出的户口到河南去,离开最富饶的长江三角州,到年年黄河氾滥成灾的黄泛区去工作。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半夜里母亲会坐到我床畔饮泣,我开始踏入社会自力更生,应该不至于如此悲伤,我隐隐开始心中恐惧起来,但我己没有退路了,一步踏入万劫不复。


到达时己近黄昏,三轮车拉著我和行李箱箧进入市区,宽广的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竟然有四排粗壮茂密的梧桐树,金黄色的树叶被夕阳火辣辣地照射著,闪耀出金壁辉煌的色彩,十分幼稚及单纯的我,心头立即荡漾出感动的喜悦,至少我在第一天是快乐地入梦的。


一条金水河贯串了这个省会所在的城市,它引以为傲的便是城市的绿化和郊外大片纺织厂,省会最重要的事便是搞水利。


在农村里听曲艺说唱,有一句台词在日后才明白过来:杨贵妃一觉醒来,叫高力士拿柿饼来呀,!当时我想她真奇怪,那柿饼有什麽好吃呢?这在以后的年月里我才慢慢觉悟,在河南的贵妃也别无太多选择。我们吃杂粮、红薯、大枣,水果中柿子为生,曾经一个月只分到三斤大米,菜蔬稀少自不待言,好在我是有书便有温饱感的人,日子就过下来了。


在别人眼红我到牙齿痒的时候,我却为自己能适应这样艰难困苦的日子而沾沾自喜,我希望身边一辈子吃杂粮长大的人们,看到我的努力及诚心,表扬我接纳我,让我去做我的创作和设计。每次被人们无情地送往更加艰苦的农村去干活,我对这种惩罚性地改造不无抗拒,但我只能服从。


我大学刚毕业,比学生大不了几岁,与同事们却有些鸿沟难以沟通。我对国家大事不关心,似乎与我无关,直到有一天,忽然身边开始扫四旧,家里的门开始关不住了,一批批学生横冲直撞进屋搬书,一切文字忽然都成祸根。


在从我住的地方开始,直到西郊外的金水河里,曾如花瓣一样洒匀了我许多本日记的碎片,那个白天人们敏感地闻到了要抄家的气息,任何无谓的文字都能当金石之刻的罪证,我丈夫顾不得一切,下午提早回了家,要我交出所有日记书信,但想不出销毁的办法,他把它们塞进一隻背包里,在暮色苍茫中向金水河走去,金水河很长,堤上种了两行树,他一路向前走去,走去……。


直到天亮,他才疲惫已极地背了空包回到家中。那个晚上,他细细地撕碎了每一片纸,在人们视线之外,均匀地洒在月光下闪耀著泪珠一般光芒的长长的河水里,葬送了我多少年的心声足迹及人间温情。


我几年的克己没有等到任何赞许及认可,在闪电不及掩耳的速度下,我已排列在红色队伍之外了。


全省最大规格的几千人的批斗大会是我所能忍受的最大极限,我第一次被拉出来,与全校领导干部们排在一起,我们组成一个特殊的团队:“黑帮”,我看到几乎所有的政党领导人和校长戴上了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写着打了大叉的侮辱标语,所有的教务室正副主任都是牛鬼蛇神,挂了牌子打着旗子,我是最年轻的教员之一,学生让我在一面小白旗上写下:“我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然后就举着这面三角小旗跟着走。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晚上六点左右,让我们排队出发,走出校外,走过一个小桥,便往紫荆山公园走进去,里面已经人山人海,群情激昂!我们与许多単位的“黑帮”聚拢在一起,阵容也很可观。我们彼此都不交谈,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我,失去尊严的自卑感很快淹没了我的理智,我只记得回到学校,解散后回到家里时,我已经快疯了。


第二天我让丈夫给我买一个笔记本,他从外面下班回家,掏出一个本子,是黑色的,这黑色的小本子忽然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发作了哭闹,我这辈子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害和侮辱,“黑帮”的帽子不是我能接受,更是无法承受的,黑色的本子被我当武器一样扔了出去,砸在丈夫身上,我跟丈夫说我一定要逃走,逃回上海去。


当时没有人把飞机当作交通运输工具,我们却决定利用飞机快速逃离,丈夫很快就买到了一张机票,记得是七十多元人民币。我们不动声色,要在这个一直有人走动的家属院逃走是不容易的。


我熟读“孙子兵法”,决定运用“坐如处子,出如狡兔。”这一招。


我把箱子整理好了,丈夫骑着自行车出去叫三轮车,我开了门,搬出一只小板凳,坐在外面,与邻居聊天,我们住的地方没有车子,丈夫骑着车子到金水河大街上,叫到一辆车子,这就化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


丈夫骑着车先到家里,我看他身后跟着一辆三轮车,就立刻端起小板凳回屋,同时以最快速度把箱子放在车子踏脚板上,自己坐了上去,就说快走快走。


车子掉了头,经过邻居几家,又转弯经过一排住着校领导的门口,我坐在车里,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的车子飞快驶出院门,一溜烟地看不见了。



车子经过戏校门口,继续向大路飞驶,早已有人看到我是逃离的架势,也飞奔进了大楼,找到司令部的头头,汇报了这突发的事件,本来大家不上课,闲得发慌,这个事情激起全校师生的强烈关注,几乎所有的人都向火车站前去,把火车站造反队也惊动了,非要把我找出来抓回去。


我们一上大路就往北,他们是朝南,我们离开飞机场大约有二十多分钟路程,那时候的飞机场并没有候机大厅,就是有个门进去后就在外面了。飞机很小,我是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但是我坐到飞机上,就像时常坐飞机一样的感觉,心情安定下来了,边上坐着一个军官,我们交谈起来,我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红卫兵心目中的“逃犯”。


我丈夫很快就回到家里,但是红卫兵们直到深夜才回到学校,找到我丈夫,丈夫一口咬定是坐火车走了。


这一个事件便成了一椿疑案,人们常常议论中,因为在那么严密的搜查中,要逃出郑州,除非长了翅膀。


在大家只乘火车作交通工具时,竟然没有人想到我会乘飞机逃回上海。


这是我在十年中做出的四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中,第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后来又有两件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也闹得天翻地覆。


最后一件,我把十年中的寃屈写成一封厚厚的书信,寄到了中国国务院总理办公室,收件人是三起三落的邓小平。我认为四件事我全部胜利,但是我的不肯卑功屈膝、见风使舵、束手就范的个性脾气,为我的生活经历中平添了许多寃枉和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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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清单内容来自 I 顾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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