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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6)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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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第六章


郭睿熬到五个月时,肚子鼓起来了,体重却只有85斤了,手臂的皮肤和老奶奶差不多,松松垮垮地套在骨头上,两只大眼睛更大了,脸颊凹陷,颧骨老高,锁骨很明显地横在她的胸脯上方。肚子和乳房丰沛鼓胀,四肢干瘪,脸上隐约有几块孕斑。


她成天吐的天昏地暗,再也顾不上照镜子化妆,旁人看着触目惊心,她除了昏睡就是捧着胸口难受,完全忘记了打扮这回事。


一天清晨,她起床后没感到恶心。压在胸口快二个月的那股子闷气通畅了一些,她突然想吃点什么,去厨房叫阿姨给她随便做碗面。


四川阿姨用肉末和切碎的榨菜拌着各种鲜香麻辣调料给她煮了碗不正宗的担担面,她吃完不一会儿又想吃点什么,等不及阿姨放下抹布去弄,自己开着车一脚油门一拐弯进了港澳中心停车场,出来看到蒋太无二的招牌顺眼,不管是什么风味,进去就叫门口的小妹快点给她菜单。


等菜的时候,郭睿给她妈打电话讲她饿了,突然想出来吃饭,趁着今天没吐好好吃点东西。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夹赠送的泡菜和花生米吃的津津有味,那边她妈突然乐得大呼小叫起来:“闺女啊,好事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你的孕吐过去了。我给你说啊,就是这样的,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你会突然有一天不吐了,然后就没事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妈妈好开心好激动,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妈妈都后悔同意你生下来了,可又不敢说出来,快急死我了。”


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嘱咐一句:“想吃什么吃什么,能吃多少吃多少。快点补回来。”


郭睿终于神清气爽,脑子里除了吃没有别的,听到妈妈说孕吐结束了,这才觉得委屈,也想哭,眼泪在眼眶里转圈的时候,餐厅服务员端着一大盆酸菜鱼放在她面前,红的辣椒,绿的酸菜,味道酸爽喷香,又看到一碟红糖糍粑上来,她一下子开心起来:“妈,看起来真好吃啊,我要吃饭了,挂了,回头再说吧。”


郭睿从这一天开始变成了一只始终感觉到饿和馋的动物,她在家里吃一日三餐的间隙不是在觅食的路上就是在吃饱了要回家睡觉的路上。


赵芸过来陪她吃了几次饭,被她的饭量惊呆了:“天哪,你当心吃太胖了,生完孩子减不下来。”


郭睿一边吃一边挥手:“再说吧。我那俩月实在是饿惨了,宁可胖死,我也不想那样饿死。”


赵芸看着她吃饭就想笑。她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一个月胖了二十多斤,已经快要110斤的郭睿穿着几千块的大牌孕妇装活像一只珍贵大熊猫,嘴里永远在吃,浑身上下圆鼓鼓的,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儿,特别接地气。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公司业务萎缩严重,公司调整结构,把十几个女人安排到走廊尽头的一间仓库改装的办公室里,重新制定了薪酬标准和奖金制度之后,再也没有人管她们有没有做事了。


办公室里有人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这里全是女的,全都是35岁以上的,除了赵芸和李媛媛这两个人,都是已婚已育的妇女,这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这是在暗示咱们辞职。我把话先放在这里,三个月后咱们不辞职,薪酬制度还会变,咱们要干的活儿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等着瞧吧。别人我管不着,我从今天开始只做找工作的事,其他工作一概不管,我相信公司也是这个意思。


赵芸也想到了,但她不确定,她和李媛媛都是35岁未婚,估计公司改善赢利的第一步就是砍掉她们这一批能力并不出类拔萃的中年妇女。


别说她们这些人了,就连其他部门的男的甚至部门经理也都一样,收入只有原来的一半,爱走不走,谁辞职都不挽留。


他们公司服务的外贸行业更惨,三分之一工厂关门,三分之一只能活下来,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企业各种自救,断臂求生,勉强还算过得去。


赵芸成天在网上投简历,研究各种公司,发出去一百多份简历,只接到四五个HR的电话,去面谈了两家公司,薪水都是几千块,要求却高了很多,好多技能都是她这些天恶补了一下才敢撒谎说她有经验的。


这一天,她去某教育集团面试,对方只看重她英语八级水平证书,询问她的英语能力,口头表达能力,说他们需要幼儿英语教师。说起薪酬,底薪只有三千,自己朋友圈发广告拉到一个学生有5%的提成,在门店做咨询一样,按照课时数还有课时费,一开始先安排少量课时,尽快熟悉教材,多看其他有经验的老师上课的录像学习,慢慢增加课时数,一年之后起码能到月薪两万,如果受欢迎成了金牌讲师,能到年薪50万。总之,能赚多少全凭本事。


赵芸知道年薪五十万这种大饼就当成一幅画好了,虽然不是完全没可能。成为金牌讲师不仅仅是老师的能力水平,平台和公司也很重要。投出去的简历大部分石沉大海,仅有的几次面试机会只有这里没问她是否已婚,有没有小孩,还有个公司问她这两年有没有结婚的打算,看样子加班会很多,不过赵芸有点疑心那个男的HR是假公济私,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北京城里有80万大龄未婚女性,何至于少见多怪?



这些都不重要。每个月银行贷款将近五千,基本开销一千,她这些年刚刚攒够几万块打算还给郭睿,不是她妈要做个手术就是他爸被骗了几万块需要她补窟窿,她解释过两次,郭睿都漫不经心地说不要紧、无所谓,这让她总觉得自己很无能很失败。以前她只能陪吃陪喝陪聊,终于等到郭睿孕吐的困难时期,幸亏那段时间她下班后不用回家,周末起床就去郭睿家里陪她聊天,守着她吐,帮她清理衣服和地板,能帮到的地方多了点,又在她最艰难的日子,这令她心里好受多了。


赵芸心里已经接受了常青藤教育集团的职位。她决定下周一回复对方。


她们这个犹如皇室冷宫一样的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抱怨、对公司里年轻漂亮学历高背景深的那些“妃子”们的诅咒、鄙视、嫉妒和幽怨再也不能困扰她了,怀着很快就天高海阔任鸟飞的期待,她甚至还没离开就怀念起公司的茶水室,那是副总主张和坚持下拆掉一扇玻璃门做的,几张小桌子,一排橱柜上有咖啡机,热水壶还有一个养生壶,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总能喘口气,做一杯卡布奇诺就着几块饼干,一天里有十分钟时间小资一下,慢一下,无所事事只是享受咖啡和甜点的任性。不知道那边公司有没有这样的茶水室。


如果没有,她可以在自己的桌子上搞那样的一个小角落吗?这些小憧憬和小纠结无伤大雅,帮助她挨过一天又一天忐忑又凄惶的日子。


这是周五,冷宫里年老色衰的“娘娘们”知道老板只会在周五下班时间来她们这里巡视几分钟,假装问一下她们的工作进度,添油加醋讲几句公司的困难,再不甘心地补充几句暂时的困难之后即将迎来的更好的明天。再好的未来,公司也不打算“复宠”她们这些没背景,姿色不出众,年纪够大,随时会变成别人的老婆和孩子妈的毫无价值的女人,老板只是出于本能的一种恶意,让她们离开,但是要带着被抛弃的哀怨而不是主动求去的得意。


即使打入冷宫,好歹有基本工资的,哪怕玩手机,也不会有人早退。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转过头来问:“赵芸,快看公司的群,那俩人是不是你爸妈?”


赵芸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机械地打开手机找公司内部微信群。平日里公司内部工作群极少有人闲聊,除了偶尔有人通知外卖到了,扔几篇行业新闻,批评几句天气。今天的未读消息有二十几条,赵芸很快就翻到和她有关的。


她看到一张照片,赫然就是她父母,是一张茫然却带着戒备表情的大头像,在他们浑然不知的时候拍的。拍照的人她不认识,说这对老人拦住她问他们公司是不是在这栋楼里,她说是的,这对老人说他们女儿在这个公司里上班,他们过来看看。大楼保安不让他们进,他们现在坐在楼下大堂的沙发上。他们说女儿叫赵芸。发信息的人说,如果赵芸在群里,麻烦去楼下。


赵芸的脸腾地红透了,一股子气从脚底涌到头顶。


公司群里大家都必须用本名,她如果想找不是找不到她,微信可以加,内线电话可以查到,何至于把她爸妈的头像偷拍了放在公司群里广而告之?明明知道她父母这样摸上门来是现代城市之大忌,这不是故意羞辱人吗?


赵芸的脑袋里随着她这些思想活动头皮几乎要炸了,这些九零后太过分了,不懂事不说,说话做事透着刻薄。他们这代人就会装小白兔,一个一个嘴甜心狠,看起来没棱角,有礼貌有修养,心里分别心极重,各级老板副老板公司红人,来公司一周时间搞的清清楚楚,每个都认识,私下里都加了微信,方便在朋友圈里点赞和彩虹屁,其他人等见了面都是甜甜的微笑,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她们这群被打入冷宫等着自己收拾东西辞职的老女人,他们哪里会不知道?这样发照片到群里来故意展示乡下土包子寻亲桥段,这是纯心恶心人的。要是老板家亲戚找过来,他们会这样干吗?绝不可能。


赵芸气的满脸通红,她找不到籍口反击,想想气不过,在群里回了句:“私事请私信。谢谢。”


她奔下楼时,正好看到父母在往外走,她喊了一声“妈”,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格外突兀,环绕回来的回声嗡嗡几下,打到她脸上,她的脸更烫了。


她父母走出大堂,环顾四周,热辣辣的太阳晒在头顶上比老家的毒辣,路边密密麻麻的车子和空调喷出的热气烘烤着他们的脚和小腿,他们站的难受,不耐烦地说:“这个地方太不好找了。我们下了高铁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要不是这里的人心肠好带我出地铁,我和你爸在地铁里迷路了。”


赵芸叹口气,她想了想,不再追问为什么不提前电话,为什么来北京不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追问,只淡淡地对她妈说:“那先回家吧。今天周五,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坐一会儿都找不到的。”


地铁上挤的站不住,他们一家三口被挤的横成一排,她爸妈知趣地一句话不说,只死死盯着她,以免她下车时没跟上。出了地铁站,钻进赵芸提前叫好的滴滴顺风车,他们俩异口同声埋怨她:“打什么车,钱多没地方花了吗?”他们的家乡话外人听起来就是鸟语,她在前座上回头看看他们俩,用普通话说:“快到家了。”


她爸对她的房子很感兴趣,进门扔下尼龙行李袋就打开所有的门查看,嘴里嘟囔着这里好这里不好,她妈可能真的累坏了,咕哝了一句“兔子窝都比这里大”,就直奔她的床铺,搬过枕头就躺了下去。赵芸忙着在手机上下单买菜,没空理会她爸对她房子的种种质疑。


路上她好几次用眼神询问,她妈都挥下手表示家庭机密不可泄露,她爸到了她的地盘,气焰全无,不但回避她的目光,还带着点讨好。她彻底不想问他们为什么突然来北京,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为什么为什么或许不为什么,就是突发奇想。


吃饭的时候,她妈先是没话找话说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看她爸低着头只顾着吃饭,她明白那个意思是让她说,她只好小声地、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过来给你爸检查身体。咱们市医院说结果不好,你爸不信,我们决定来北京大医院检查。”


赵芸的头嗡的一声就爆炸了。她刚才忙着给他们烧水泡茶找杯子切菜剁肉,她妈躺下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她爸在洗手间里呆着不知道在干嘛,她手底下忙着煮饭,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和父母的健康有关。她第一个反应是回忆卡里一共有多少钱,等她心算一下一共有五万左右,她妈用胳膊肘又戳她一下:“你在这里找个熟人给你爸检查,别被人骗了。现在的医院,净是哄着你去做手术塞红包的,做一台手术医生护士都好分钱。”


赵芸安排父母在床上睡下后,她才能搬开饭桌兼茶几的桌子,打开沙发床躺下。她没时间放松酸胀的四肢,拿着手机赶忙搜索胃癌四期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看了几篇文章,她的心沉沉的,凉凉的,却混沌起来,在她父母粗重的鼻息中,她的手机掉落到枕头上,翻个身就睡着了。


郭睿约她出去吃饭约了好几次她都说有事过不来,闲极无聊的她索性在她公司附近找了家餐厅等着她吃午饭。


她看到赵芸嘴巴张的老大,问:“你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赵芸本来不想给孕妇讲这些事,这些天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上班忙着查资料,想各种理由带她父亲做各种化验和检查,回家后说什么都能引起吵架,她说每句话之前都要反复斟酌,确保不会引起不必要的争吵,心里有事,她吃不下睡不好,不过二周时间,眼瞅着平日的衣服上身都成了宽松款。郭睿问起,她顾不上体贴她的身体,言简意赅地讲了情况,说完心里痛快许多,觉得面前的食物哪一道都好吃,不客气地埋头苦吃起来。


郭睿消化了好一会儿这个消息,转动着眼珠寻找合适的话说,看赵芸风卷残云般扫荡盘中的菜,她回头示意服务员过来,又加了几个菜。赵芸没心情跟她客气,一口一口机械地继续吃。


第二轮的菜上来时,赵芸已经差不多饱了,面前的云南菜用各种鲜花装饰,摆盘精美,菜肴五彩缤纷,看着心情都好了。对面的郭睿穿的花裙子头上系的花丝巾和餐厅相得益彰,看起来很喜庆。


金钱能买来大部分的快乐,比如美食的快乐。赵芸很感激郭睿的金钱给了她很多愉快的体验。


“我妈以前老说我在外面混的差,医生都不认识一个,我说北京不是老家,拐来拐去总能认识谁,但你认识和别人肯帮你差的远了,无权无势认识和不认识没区别。这一次又说这种话。我在网上看了好多帖子,心里还是没谱,突然想起来中学班里有个特蔫的男生听说考上了医学院,我找了好几个人问到了他的微信,没想到人家现在安贞医院当医生了,读完博士分过来的。人不可貌相啊,当年学习好是好,因为是农村转过来的,和大家玩不到一起。没想到中学同学里就数他最厉害。这还是我进了市政府上班的同学给我的联系方式,说她婆婆来北京检查就是托他的人情。没想到他挺热心的,让我每一步检查都先给他讲,有结果也给他讲,免得花了冤枉钱。”


郭睿本来在心里琢磨着找哪个发小帮赵芸介绍个靠谱的医生,听了这个话她舒一口气。托人办事当然是约了人出来吃饭才好讲,她现在出门都是大墨镜,学着香港明星还戴口罩,防雾霾还防撞见熟人。


“那太好了。熟人不一样的。是不是要做手术?”

“现在还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对了,我换工作了,去教育集团,推销课程,也给小孩儿上课,没想到当年咬着牙考的八级证书这个时候救了我。外贸不行了,但教育行业挺火。”


郭睿点头,心不在焉地回应:“那挺好的。”




郭睿本来想跟赵芸商量,让她陪自己去温哥华生孩子。她爸在那边有个房子,最近找人打扫好了,买房子的地产经纪一直殷勤联络,她爸问了下能不能照应她过去生孩子,对方一口应承,说她三年前刚生老二,流程还熟悉,一切包在她身上。


因为房子是她爸的,她怕母亲心里别扭,如果赵芸肯陪她去,她母亲在生之前赶过去陪几天可能也没什么事儿。继母倒主动说如果需要她去陪,但郭睿和她不熟,不想承她那么大人情。她知道她爸的公司在那边有生意,想着让她爸安排赵芸到那边工作,拿着工作签证过去陪她半年,她有工作有收入,也不算是耽误了她。他们公司好几年前就不太景气了,赵芸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跳槽,只能在这里硬着头皮混着。趁这个机会积累点海外工作经验,也未尝不是好事。


没想到她还没说起这个想法就听到赵芸她爸来北京检查的事,她心里替赵芸难过。这些年她过得太辛苦了,总在攒钱,家里不但帮不到,还总有麻烦事,越是想找个男朋友分担,越是遇到比她还抠门的男人。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赵芸不想让自己家的烦心事影响孕妇的心情。

“挺好的。就是太能吃太能睡了,我找了个孕期管理机构,每天过去和一堆孕妇做瑜伽,听音乐,做体操,还有医生过来检查,解答问题。这样还能控制住我闷头傻吃傻睡。”

“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才知道。在小区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妈妈推荐我的。我总觉得她面熟,想不起来在哪个电视剧里看到过。肯定不是一线,谁知道几线,才22岁就生了孩子,男的肯定很厉害,要不然怎么会放弃演艺圈回家生孩子。还说打算三年抱俩。孕期管理公司还保证产后三个月恢复身材。和高级月子会所不一样,这里从怀孕开始就去。里面的孕妇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我好有压力啊,就我年纪大。”


赵芸自然又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再一想,这也正常。十万块一瓶酒都那么多人喝,十几万一套服务,还是后代子孙的大事,对郭睿家来说,已经算是节俭又低调了。



当她还在为一日三餐奔波的时候,自己的同班同学连怀孕都有机构带着一群有钱的孕妇运动、聊天、交际,以免在家寂寞无聊,傻吃傻睡体重超标。十几万的费用郭睿还说不贵。


但她没办法嫉妒郭睿,这一切并不是她丧尽天良掠夺财富供自己享乐。她前段时间经常过去陪伴孕吐的郭睿,见过了她的父亲,一个儒雅倜傥平易近人的董事长,亲切询问她的老家,夸赞她老家风景好,问她家那个地方的特色菜。她也见过郭睿妈妈,严局长,看起来顶多五十几岁,身材保持的极好,那个年纪的人了,曲线优美,连拖鞋都很雅致,经常搜罗一堆东西让她带回去,还说请她帮忙消化,浪费可耻,物尽其用。给她东西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让她觉得自己有价值有面子,他们完美的像电视剧里的正面人物,体贴周到有分寸,她在他们面前却不由自主地自卑,不仅仅是金钱地位上的自卑,还有那种见识格局智慧形成的气场令她自惭形秽的自卑。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不是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造成的。但的确是既得利益者制定的规则让她这样的底层百姓活得这么辛苦。


她不知道找谁控诉自己的不幸。但她真心替郭睿高兴:“啊,那真的太好了。真的是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是啊。但是我还是不想在北京生,本来今天要跟你商量请你陪我去温哥华生孩子,我爸那边的公司可以给你办工签,你想去公司就去,能做什么做点什么,混个海外工作资历再回来换工作也许容易点。不想去就陪着我,会给你开工资的。待遇不会太差。”


“你要去那边生?这怎么办,我家里刚好有事。”


“我也才知道你爸的事。你别操心我了。有我妈,还有后妈。她们都能陪。那边也在联系月嫂和月子中心。没事。你忙你的事,如果有事搞不定就告诉我。”


郭睿吃完饭出来,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七座Q7,她解释一句:“我现在不能开车了。我爸给我派了个司机。”


赵芸目送车子开走,快步小跑着去赶地铁回去上班。郭睿的记性在怀孕后更差了,她提过一嘴换工作的事的,她可能压根没注意到那句话,要不然就是转头即忘,这个午饭依然约在她前公司附近这家云南印象,她的新公司在海淀,附近没这种幽静宽敞的好餐厅,她不想扫了郭睿的兴致,转了三趟地铁赶过来的。


她俩这样的校园友谊在毕业十几年后依然保持紧密的联系,在这个浮华又实际的世界上恐怕不多了吧。


十六年来,都是郭睿在帮她,唯一一次需要她帮忙,赶上了她爸胃癌晚期刚刚查出来这件不可抗力事件。


郭睿本来还有事想倾诉的。


前阵子她去做产检,远远地看到了他,一个人低着头在看手机,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毫无知觉。幸亏没知觉。等她认出他来,吓的腿都软了,第一个冲动是跑,可她跑不动,心脏怦怦跳,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来妇产科干嘛?他老婆怀孕了?


他会不会看到她了才假装看手机的?看到她大着肚子,他会不会疑心?


郭睿想去温哥华生孩子就是害怕再次碰到那个人。


或许,可以考虑妈妈的提议,移民加拿大,在温哥华养孩子。



赵芸她爸做完各种检查,结果很快都出来了,和老家医院结论一样,胃癌四期,印戒细胞癌,是最凶险的一种。


拿到报告,赵芸拍照微信发送给宋启信后,她在301医院新建的门诊部宽阔的大厅里找了个角落坐下了。她浑身发软发冷,心一直往下坠,一直坠落到深潭一般的心底深处,掉进冰冷刺骨的一个洞里,搅的她疼痛又酸楚。


过了不知道多久,电话铃响,宋启信说他快下班了,可以在单位等她,当面说的清楚点。


赵芸出门等了好一会儿才挤上一辆公交车,浑浑噩噩地到了安贞医院大门口,正在四处张望,有人在她身边站住,叫她:“赵芸?”


微信里联系了好多次,这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赵芸觉得他除了个子高了点,最大的变化是面容,当年他五官分明,就像青春期的男孩子那样有棱有角,现在则像被风雨冲刷过经年之后磨掉棱角的鹅卵石,脸庞柔和了许多,多了一分文气。


赵芸路上就想好了请他吃饭,可以好好请教他应该怎么治疗,如果合适请他推荐手术大夫,顺便感谢他在微信上为她咨询了那么多次。宋启信不去:“你爸这个病做不做手术都要花不少钱,你一个女孩子在北京挺不容易的,心意我领了,就别浪费这个钱了。我带你去我们食堂吃。”


赵芸拗不过他,也不好太坚持,只好跟着宋启信在单位食堂的角落里坐下,等着他去取餐,打饭。


宋启信端过来两个餐盘,推给赵芸一个,一边吃东西一边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检查单和医生的报告,看完长叹一口气:“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病理报告都有了,没必要多花钱再去其他医院检查,这里讲的很清楚。”


赵芸早有思想准备,她勉强笑一下,催他:“快吃吧,饭都凉了。吃完了说。”


宋启信埋头三两口就把餐盘里的饭倒进嘴里,用手背抹一下嘴,快手快脚地端了餐盘送去回收车,又去倒了两杯热水过来。


赵芸准备了一大堆客气话,看他这样,忍不住说:“你干嘛吃那么快,不是下班了吗?吃个饭不用那么赶。”


“习惯了。在医学院实习的几年一直在最忙的科室,必须在五分钟内吃完饭,吃饱了不饿就行,我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嘿嘿,其实我上学的时候就吃的特快,那时候是想节约时间。”


赵芸又问了一些问题,无非是保守治疗怎么样,手术会怎么样,存活率多少,术后康复概率有多少。她这些天在网上看完了所有能搜索到的帖子,心里大致有数,医生也讲的挺清楚的,她还是病人家属的心态,要听到医生熟人说才确认。宋启信这些天也找了一些资料,去问了同行,一一给她解答了,不知道的问题也不说不知道,而是自己推测判断,让她参考。


无论是网上查到的资料,医生的答复,还是熟人宋启信的说法,她爸这个病凶多吉少,五年存活率最多10%,大部分病人无论是做手术还是不做手术,最多活一年,最少的十几天到一个月。胃癌是死亡率第二的癌症,查出来基本上就是晚期。


她妈一直觉得她爸装病,逃避干活,等着她伺候。她爸和她妈这些年没好好聊过天,讲过话,他总是自己去医院里开一堆胃药,医生让他检查,他就觉得医生想骗他。医保涵盖范围有限,他索性自己去买一堆药回来吃,后来发现难受就吃止疼片最管事,更懒得去医院了。她爸那个人不懂还倔强,胃不舒服就大把大把吃胃药,也不说,不舒服就躺着,要不就乱发脾气,她妈和她爸过的够够的,能躲就躲,俩人彼此之间很少正眼看对方。


还是她两个姑姑说他瘦的厉害,脸色看起来不对,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让她表妹找了个市医院的同学,这才去检查。医生看到病理报告就给家属说赶紧去省肿瘤医院吧,这是癌症。


赵芸的父亲刚刚过62岁生日,还不算老。下岗十几年了,以前这里打点工,那里混几天,55岁可以领社保退休金后彻底歇着了。她妈说了很多次让他去社区看大门,他去了几天就不肯去了。赵芸她妈的退休金才一千出头,亲戚之间婚丧嫁娶的事多,随份子就很吃力,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她一个老太太哪里会要她呢?思来想去,她找了一家餐馆后厨给人洗菜洗碗,好歹是坐着干活,腰疼的时候锤几下,站起来走走。街头小饭铺,后厨除了她就是老板在炒菜,老板娘在前面招呼和收钱,有空的时候坐下来剥蒜剥蚕豆剥毛豆,一递一声和隔着才二三米远后门处干活的老太太聊天,虽说累了点,在餐馆里有三餐饭,有人说笑,还有一千五百块收入,比在家里对着一张臭脸的老头子强。


直到赵芸大姑到餐馆给她说她老头儿得了癌症,让她快领着男人去北京找女儿想办法,她才知道这回事。


她站在餐馆后巷的厨房门口,用抹布擦手,觑着眼睛看看远处,再转回目光看着面前肥硕又松垮的大姑姐:“造孽啊,造孽。啷个办?”


这一天,她在餐馆吃过晚饭,洗好碗,收拾好蔬菜鱼肉,给老板说:“家里那个得病了。我明天不能来了。真是造孽。”


赵芸她妈不想说出真心话。别人听到她说“造孽”就以为她表达的是伤心难过震惊和心痛,她心里的意思是老头儿得病的时候不好。她这辈子过的辛苦,心里更苦,只有死在老头儿前头这个愿望,省得他老的不能动的时候需要她伺候。造孽的另外一层意思是心疼钱。治病要花钱,她陪着去看病耽误她挣钱,这两项加起来,等于把她这辈子仅有的念想消耗殆尽。


余生还有什么意思?


但她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命运突然降临的厄运,她只能承受,但并不打算积极面对,她也不想解决,只希望挨过一天算一天。人活一世,不就是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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