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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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婷婷
编辑|渡十娘
第一章
从蜗牛般爬行的八车道繁忙马路拐过两个路口,突然来到宽阔的两边是巨大又苍郁的间杂着半黄半绿的银杏树冠盖几乎覆盖了马路的地方,刚才一大片密集钢铁甲虫突然消失,如同瞬间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这里只有稀稀拉拉几辆车子慢慢驰过,隐约可见清代王府院落掩映在树木之后,汽车略微一拐,看到半个人高的绿化带上修葺整齐的大片晚香玉、不服秋风秋雨依然灿烂的蔷薇玫瑰高低错落,衬托着十几米宽的砖砌大路后红墙青瓦那么真实,似乎转弯就能看到黛玉在赏花,湘云在柳树旁的凉亭上招呼池塘边的姐妹们过去喝酒品蟹。
恍惚神游片刻,胜却人间无数。
司机似乎被环境慑住心神,在朝阳路上还骂骂咧咧,横冲直撞,在这里瞬间斯文起来,炫技一般把车子轻轻地稳稳地停在簇新的红色木底几排横竖均匀分布的金色门钉的大门前,钦羡地放低声音说:“这里不让车开进去,只能这里下车。对不住了您嘞。麻烦您,哪位女士扫个码。”
赵芸在这个现实和穿越分不清楚的,她从未来过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地竟然俗不可耐地腹诽:“刚才还对着旁边的女司机喊臭娘们你怎么开车的,这就变成女士您了。”
扫码微信付了车款,赵芸扶着郭睿的胳膊把她拽下车子,她的手被郭睿攥的汗津津的,有点疼。这有什么办法?郭睿就是这么矫情。
从庆王府的月亮门迈进去走几步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大门,走近点就会自动开合,门里立着一位青春正好的穿护士装的小姑娘,看到她们俩先微笑一下,轻声询问:“您预约了吗?”
郭睿点头。
小护士再微笑一下,伸手示意往左走,几步之遥是接待柜台。和普通医院高高的柜台不同,这里的比较矮,护士们笑容很甜。
“郭睿。”赵芸看她吓的脸色苍白,六神无主的样儿,无奈地替她报上大名。
护士在电脑上操作一下,站起来说:“郭小姐,我带您去。”
赵芸从来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的医院,她去过特需病房,以为那是最高级别了,没想到还有这么高档、温馨、私密到几乎一对一的医院。要不是郭睿害怕的要死求她陪她过来,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川流不息的四环边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郭睿单独和医生谈了会儿出来,面色苍白、深情凄惨,她含着眼泪小声对赵芸说:“医生说药流会痛,可以吃止痛药,不过,可能会刮宫,有的人流不干净,必须清宫。跑不掉。”
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身子发抖,双手擒住赵芸的手腕,压抑地抖着嘴唇哭道:“医生说清宫只有那一种方法。”
“能不能打麻药?”
“打麻药不还是要打针吗?”
赵芸没办法了。
郭睿就是这么一个奇葩。当初在学校时,每年都会有医院过来组织献血,同学们嘻嘻哈哈一起去,互相调侃着、皱皱眉头抽完血就走了。郭睿一声不吭跟着大伙儿去大教室临时改成的医务室里,刚刚进去,突然一声尖利的压抑又恣肆的哭声爆然响彻大教室。
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就站在郭睿身边的赵芸。她先是慌乱了一下,扶住郭睿肩膀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郭睿哭的几乎被过气去,抖抖索索地说:“我害怕打针。”说完又是更凄厉的哭声,她的身体抖的更厉害了,鼻涕眼泪横泗而下,整个脸扭曲着,眼看着她哭地要背过气去,赵芸扶住她,正想安慰,郭睿因为有了依靠整个身体如鼻涕虫般软滑下去,旁边有个男生一把抱住她散落的骨架,一边拖着她一边大声问老师:“要不要把郭睿放那边床上?”
“把她弄出去吧,她就别献血了。找个人陪她回宿舍休息。”班主任老师不耐烦地吩咐道。
两个男生架着郭睿,赵芸的手被她死死抓着,她只好别着一只胳膊在后面一边安慰她一边照应着她的胳膊腿儿,一路上颇引人侧目,声势浩大地回了宿舍。
郭睿一举成名。多少年后还有人讲起她的糗事,有人背后说她为了逃避献血在演戏,平日里就是作精,说她借机刷存在感。赵芸知道,郭睿平日里打扮入时,只喝矿泉水,床铺上下不是喷蟑螂药就是喷香水,洗脸护肤品堆积如山,哪里像是来读书,活生生是来走穴的小明星,但她的确怕打针怕的要死,不是形容词怕得要死,是客观叙述怕的要死的那种要死。
郭睿缩在被子里哭了一个多小时才平静。
她大概知道点郭睿。打篮球摔倒蹭破皮没事的。学校组织去爬长城,她非要挑战男生爬了一段野长城,下山时一屁股坐地上,爱漂亮穿短袖的胳膊被石头划了一长溜没事的。
唯独打针。
郭睿说他们家族有糖尿病史,她妈哪里都好,就是血糖高,拿着家用血糖仪非要扎她手指测一个餐后二小时血糖,她答应的好好的,要扎针了,突然夺门而出,她妈跟在后面跺脚:“根本就没感觉,这都不算是针。”
就是这么奇葩。
天不怕地不怕,潜水滑雪样样都敢,就是不敢打针。能吓死那种。
当初她安慰的口干舌燥,郭睿兀自哭了一个多小时。她算是见识了怕打针的奇葩。
没办法,她又陪着郭睿回了家。
郭睿有自己的一个人的家。
她妈妈家在宣武区,爸爸家在西城区,她的家在东二环边上的涉外高级公寓万国城。
这个由美国设计大师斯蒂夫·霍尔操刀主持设计的小区外表低调,细节更是低调中带着奢华,是北京十大建筑之一的著名楼盘。郭睿的妈妈买了一期的一套二居室,在郭睿毕业时过户给了她。
从那以后,郭睿一直自己住,一个周末去妈妈家吃饭,一个周末去爸爸家吃饭。
赵芸很熟悉郭睿家。她看着郭睿卸妆,换睡衣,躺进被窝,叹口气,去厨房里烧了壶水,泡了茶,端着托盘回到她卧室里,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躺下。
她们俩谁都不说话。
赵芸喜欢喝茶。折腾半天了,她需要茶来安抚自己,放松自己。
郭睿躺一会儿,过来坐在贵妃榻另一边的小沙发上,她喝了口放凉了的红茶,哽咽着问赵芸:“怎么办?医生说1%-5%的人需要刮宫,生生拿铲子刮肉啊。医生再好也是刮我的肉,要是刮完我再也不能怀孕怎么办?网上说子宫受损,胚胎容易掉。到时候还得刮一次。”
郭睿又哭了。她把头俯在沙发扶手上,哭的抽抽噎噎,伤心欲绝。
堕胎这件事她没异议的,和那个人已经分了手。
即使没分手也不见得能生。赵芸心里说。那个人,那个神秘到她都没见过的人八成是已婚,要生就是私生子。
郭睿不在乎当小三,她的道德底线和大伙儿并不一样,她就讲过,真爱比婚姻那个契约神圣。她爱那个人,她理直气壮地说过那个人的老婆才是小三,是仗着有结婚证了不起,非要套牢男人的寄生虫。
郭睿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她没办法说服郭睿改变观念。
她亲爹亲妈都纠正不了她的观念。
赵芸想,只有经历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是郭睿这种大小姐能经历什么?她只认识坎坷艰难怎么写,并不懂得其中的涵义。
她的人生中,最大的磨难是打针。
郭睿在某宝上买假避孕药,吃了一年多,俩人都分手了都没怀孕。她曾开玩笑说店主会不会是中国灭霸,写的是复合维生素片做的假避孕药其实是真的。
谁知道生活永远比戏剧精彩,总有狗血淋头的事突然袭击嫌弃岁月静好日常作天作地的郭睿。
据说俩人和平分手两个月后,那个人想起自己心爱的森海塞尔HD800世界顶级耳机在郭睿这里,音乐发烧友一时买不到同款,就去新光天地买了副香奈儿新款手链,说能不能把他的耳机寄还。
不知道怎么说的,寄还变成了见面吃饭交换。郭睿那个人很矫情,男人请吃饭必须管接管送,要不然拉倒。最后一次见面,她也不肯破坏规矩。只要对方依然是男的。
交换完物品,那个人送郭睿回家。送到地下停车场,道别。郭睿说她本来是开个玩笑的,临下车时,她一只脚迈了出去,另一只脚在车子里,用半真半假的含情脉脉望着那个人,计划中三五秒之后,她嘭地甩上车门,留给他一个踩着八寸红底鞋袅袅婷婷走远的背影作为绝响。
那个男人一向特别沉稳,见过世面,这种调情小把戏他几乎不会让郭睿占上风。可是,那天,他突然按住公主病患者,扑过去就是疯狂的湿吻揉捏喘息,郭睿这个纸老虎,情到浓时,丢盔弃甲,任由那个人再次回到她的香巢颠鸾倒凤到半夜,还不是穿上裤子说江湖不再见,请你多保重。
年轻的时候作天作地以为好玩,三十好几的人了,一个多月后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才傻眼了。
在一起一年多没怀上过,她以为这次也怀不上,也不用当着男人的面吃假药,反正都分手了。
有一首歌叫《生活总是嘲讽我们太年轻》。
郭大小姐自己挖的坑,跳进去的时候有多得意,爬出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她一开始说没事,不就是吃药流的药片嘛,流掉就没事了。
她说,医生讲的,吃完药流掉后看情况,有的人会刮宫。
“如果不刮呢?”
“如果没流干净,不清宫会有生命危险。”
“万一你没事呢?别总想着你是倒霉的那个。你是福将,没事的。”
“万一就我倒霉呢?要拿刀子刮我的肉,我宁可吃安眠药死掉。流不干净必须刮,要不也会死。”
郭睿说着说着又抽噎起来。赵芸只好作罢,少不得去给她拿纸巾,劝她别哭了,还不到那个时候。
是啊。万一呢?谁能保证她不会?虽然医生说的是百分之一到五的可能性,别人遇到这百分之一不就是到医院里疼一会儿就走了,郭睿这种打针都能吓晕的人真的会跳楼。
郭睿以为钱能搞定,换去外资私人高端医院,医生还是这样说。
郭睿平生什么都不怕。她却连血糖仪上的小针都怕的要死。她说小时候挂过水,她哭喊半天愣是退了烧。当然也可能是吃的药起了作用。她小时候打预防针,每次都是好几个大人按住她打的。要不是她妈找关系,医院才不伺候这么能折腾的主儿。她在宿舍里讲起这些事,别人笑的前仰后合,她每次都是边发抖边哭着说。
以前的女人疼的死去活来照样生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不一样,有产妇要求破腹产,男人不签字,疼到跳楼,一尸两命。要说那个疼,别人可以忍,有的人的确不能忍,何况郭睿这个奇葩。
郭睿又哭,问赵芸:“要不我生下来吧。生孩子有无痛全麻,顺产不会打针的。”
赵芸哪里有什么主意?未婚生子这不是小事,何况她们俩从来都是郭睿给她出主意,哪里可能遇到天大的事情,赵芸反而能当主心骨。
兹事体大。
私生子,未婚妈妈,一个人带孩子,这辈子就完了。
即使郭睿家这种条件也不成。她父母不会接受女儿未婚生子吧?
赵芸问:“有没有可能,你们俩奉子成婚?”
“不可能。我不会和那个人结婚的。那个人也不能跟我结婚。这不可能。”
“为什么?那是没怀孕的时候。情况变了,你已经怀孕了,你爱他吧,你说他也是真心爱你的,你告诉他你现在怀孕了,也许他会和你结婚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总教育我怕什么,试试怕什么,你为什么不试试?”
郭睿瘪瘪嘴:“我已经不爱他了。一点儿都不爱他了。真的。我不骗你。那天睡完后我更确定我不爱他。我宁可死掉也不会告诉他怀孕的事。他要娶我我都不会嫁给他。真的。我就是不爱他了。”
赵芸躺不住了,她从贵妃榻上坐起来,拍着榻上的靠垫吼她:“都什么时候了还说爱不爱的话。都怀孕了,你就想想肚子里有他的孩子,那就爱他好了。你的爱动不动突然来了,突然走了。你就控制下自己的意念,再次爱上他。他到底怎么你了?没打你,没坑你,没虐待你,也没劈腿,不好好的吗?再次爱上他难还是去清宫难?你做个决定。”
郭睿被赵芸骂的没话好说,臊眉搭眼地跑回被窝里,蒙着被子,她扭着身子,用鼻腔嘤咛道:“我饿死了。快点叫个外卖。别问我吃什么,能吃的就行。我回头微信把专车费和外卖钱一起给你转。”赵芸已经在手机上操作起来,她知道郭睿绝对不肯让她付钱的脾气,自己也贴不起大小姐的开销,也用鼻子哼了一声作数。
赵芸终于回到自己在五环边上的小房子,她累的不想动,只刷了个牙就睡下了。
郭睿那个人大大咧咧的,有点匪气也有点娇憨,时而有历经沧桑的成熟,时而露出傻白甜的天真。说她傻吧,她看人看事心里明镜似的,说她甜的,她怼起人来直戳心窝子,一点情面都不留,你还拿她没办法。人到无求品自高,郭睿这辈子就没遇到需要求人的时候,不缺钱还不小气,这品不高也得高。
赵芸最羡慕她这种浑然天成的天子脚下王府格格的那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劲儿。
要说她们俩,几乎没有共同点,上下铺睡了几年,竟然睡出了天长地久的友谊,睡平了阶级差异,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郭睿的烦恼长在肚子里一天天变大,她不敢给那一大班平日一起吃喝玩乐的闺蜜们讲,这种事她最信任赵芸,也不怕在她面前素颜、睡衣,当着赵芸的面,她能糊着眼屎就去厨房里煮咖啡,堕胎这种事自然是成天找她倾诉,讲来讲去就是不敢去医院。
几周过去了,郭睿还在纠结,赵芸急了:“最后三天考虑,生下来还是打掉,医生说再过几天只能手术刮宫,不能药流了。”
郭睿总算恢复理智,独自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了很久很久。
她给她母亲打了个电话:“妈,你在家吗?”
严局长很久没接到女儿电话了,她不习惯主动打电话婆婆妈妈,俩人非必要事情不通话的格局差不多二十年之久。她本能地严肃认真对待:“现在不在家。不过我明天在家,你有事过来说吧。”
“我没事。就是一会儿路过您家,想去看看您。”
严局长有点意外,有点感动,也有疑惑。意外和感动常常会影响到生活的正确方向,她很快就撇到一边去,先解决她的疑惑:“有事吗?不方便在电话里说?要不然你先去等我一会儿吧。我刚刚结束合唱团的排练,我可以不用等团员送我,我自己叫车。”
严局长退休之后很快找到了新的乐趣:担任老年合唱团指挥。
唱歌她不在行,指挥是她的强项。一局之长的经验一点都没浪费,站在指挥台上,运筹帷幄,明察秋毫,君臣搭配,强和弱的配合,鼓励、鼓动、激励、监督,一个好的合唱团指挥不仅仅要懂音乐,重要的是心有丘壑,眼神里的坚毅,浑身的自信,往那一站,要成一个团的主心骨和旗手。
她带领的老年合唱团前几年去过欧洲,去过莫斯科,还去过日本,上过地方台春晚,和她在工作岗位上一样,力争上游是她终身不懈的追求和信仰。
她的第一段婚姻不是失败于她或者他的某种重大问题。说起来,那是她这辈子都不愿意讲的往事。
77年应届大学生,才15岁的天才少女,理科院校里仅有的几朵鲜花,年年优秀三好学生奖状如果不给她就会有舞弊之嫌的严小妹,后来改名严宸霞,毕业分配去某大型国企就当了技术骨干、小组长、科长的半边天回家晚了会被婆婆敲着饭碗骂。
结婚一年多,生下了个女儿,她起名叫睿睿,婆婆不许,非要叫萍萍,说:“这是男娃的名,一个女娃用个萍萍,霞霞就行了,我儿子可怜,将来没儿子给他养老送终,萍萍将来嫁人走了,白养大一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哪里有人重男轻女?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养老送终了?”
“我儿子将来能住在女儿家里养老?肯定不能吧。我儿子老了怎么办?我反正死了也闭不上眼,我们郭家就这个独苗。”
“孩子二个姑姑不是您生的?”
“是我生的,我还不是在儿子家,我能去丫头家吗?你以为你读书多懂的多?你就会跟长辈顶嘴,读过书的就这点家教?我养的丫头片子没念什么书,她们在婆家不会这么跟婆婆说话。”
“这不是我婆家,这是我和郭云龙共同建立起来的家庭。”
“没男人你哪里有家?嫁给我儿子就是嫁进我们家。我就说了,娶老婆贤惠第一。我儿子单纯,不会看人。”
严科长气的奶水憋了回去,还长了乳疮,孩子没奶吃,饿的哇哇哭,她也疼的哇哇哭。婆婆成天也哭,说她累的腰疼,伺候完儿媳妇还要伺候丫头片子。
郭睿她爸并不是愚孝,他知道自己老娘不是什么善茬,他不是置老婆女儿不顾,只会逃避的那种男人。他是真的不知道家里这些琐碎有这么多这么严重。
那时候,他年轻,有文化,敢闯,领导经常派他出差,有时候出国考察。他们单位福利极好,食堂的大师傅做过国宴的。领导特别指示郭云龙去小餐厅吃饭,方便和领导讨论工作。
他回家的时间很少。老婆怀孕了,他知道了,转头一忙,再次回家时,怎么满屋子尿布,咦,我有女儿了。
回家后,他妈亲热的不得了,围着儿子笑的眼睛看不到,问他想吃什么小菜,吃完饭就催着他去休息,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扇蒲扇。家里明明有空调,老太太说那个风伤身体,非要给他轻轻打扇子,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小腿,胳膊,嘴里说着:“看我儿子辛苦的。瞧我儿子都累瘦了。你要有个儿子就好了,子承父业,将来老了也有依靠。妈替你不甘心。”
他抱抱女儿,他妈就接过去说她抱,男人家在外面辛苦工作,回家吃口安生茶饭。推着他去休息,家里事不让他沾手。
严宸霞没机会说她的委屈,她也不屑于说,很多琐碎的、只是属于态度上、神态上给她的小鞋,她讲不出口,没证据没证人也不好讲。说出来好像是她一个知识分子现代女性恶意揣测嫌弃一个没文化的老太太似的。
况且,人家母慈子孝的,她非要讲你妈怎么怎么,大部分时候讲到最后都是她理亏。
郭云龙去和他妈谈,叫她别生事,多理解孩子她妈,她的工作压力很大,很忙很累,还要照顾老的小的,你还不许请保姆,她很不容易了,您就多包容点,有空出去逛逛,回家看电视。我们把孩子送去托儿所,不让您辛苦。
郭老太太一个劲儿点头,听完了上去摸着儿子的脸,心疼的掉眼泪:“好,妈知道了。妈不会找事的,看看我儿子多不容易,还要操这份心。我儿子是做大事的人,家务事你别管了。我只要能动我愿意做。”
然后,郭老太太就会生病,专门在婆媳俩人吃饭的时候扔下筷子掉眼泪,问她怎么了,她翻来覆去讲她的委屈,一直讲到严宸霞处长差点给她跪下。
后来,送郭睿去幼儿园后,严宸霞提出离婚。刚刚评上工程师的郭工春风得意马蹄疾之际,着实吓了一大跳:“好好的怎么说起离婚了?为什么?凭什么?瞎闹什么?”
严宸霞女士不含糊,说:“我不想说为什么了。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的话。总之,要是你不同意,我就起诉离婚。抚养权归我。要是你不同意,非要起诉,我这辈子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至死不相见。你们郭家三口人好自为之。”
两个人僵持一周,任凭单位工会主席天天跑他们家调节,严宸霞都是那句话:“婆婆如果不走,就必须离婚。”
郭老太太不知道儿媳妇的条件是有她就没她。她每天都在门口迎接工会主席的手,哭着给她讲自己儿子多好多好,工资一分钱不留都给老婆管,不抽烟不喝酒,努力工作,回家还抢着干活,这么好的儿子,儿媳妇非要离婚,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她生了丫头片子我们郭家绝了后,我们什么都没说,她还想怎么样?资产阶级小姐就可以欺负平头百姓吗?
工会主席为难的不得了。她关着房门和严宸霞谈完,红着眼睛出来又被郭老太太拉住:“同志,我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嫌我儿子还不够好?他刚刚评上工程师,她是不是看不上?她当科长了,看不起技术干部吧?那怎么办?我儿子就是埋头干活的,建设国家人人都有贡献,我儿子年年评先进的。”
严宸霞在里屋听着故意大声说的这些话,气的心脏狂跳,从那之后落了冠心病的根儿。她拿剪刀对着自己喉咙说,不离婚她就死在这里,她就是嫌弃郭云龙,她认。
一周后,两个人去领了离婚证。严宸霞找了抱着孩子去了她单位照顾给她的单间宿舍。
也就是那两年,严宸霞还落了一个热爱房产的病根儿。幸亏这个病不像她的冠心病,很容易治愈。
严科长几年后再婚。
她唯一的硬性指标是对方的妈死了。
又过了二年,郭老太太去世后,郭云龙也再婚了。他的新夫人比他小十岁,带一个才三岁大的儿子过来。
这事如果早一年办,郭老太太能砸烂他的头。
离婚后,老太太给他找了几十个对象他都不肯,急的给他跪下让他随便定一个早点生个儿子,他不是说太忙就是说介绍的女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
老太太想不通了,女人能过日子生孩子,安心伺候你就可以了,你非要有文化的,长的好看的,脾气性格好的,皇帝选秀也就是取一样二样优点的,你倒好,前一个女强人母老虎你咋没嫌弃?
郭睿那年读寄宿中学去了。一个月去他家吃一次饭,吃完坐一会儿就走。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郭睿口气着急地说:“现在堵车,妈你别赶了,等着让人送吧。出租车臭烘烘的你会受不了的。这个周五晚上我过来吃饭,不急在今天。我没什么事。我好好的不能去看看你吗?您保重身体。”
严局长多少年没听到女儿这样体贴了,她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她说:“好的好的,周五晚上过来,我等你吃饭。”
转头,她悄悄地抹了下眼角,拿一片化妆棉在卸妆水瓶上按压了几下去抹眼睛,眼泪打湿了化妆棉,舞台妆浓烈,她用了好几个棉片才卸干净。
郭睿又呆了很久,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好多年了,她好像没有主动打过电话。
郭董事长这两年说起来是退居二线,其实不过转到幕后,大权依然在他和几个老头儿手里,前面冲锋陷阵的中流砥柱这些年玩的花样他们看不懂,也懒得懂,财务报表看得懂就行。
游戏规则不还是他们这帮人制定吗?谁都是给企业干活。
他的家在香山脚下,穿过狭窄的农村小镇公路,拐到树荫掩映的一条无标识车道,开进去好久才看得到低调的小区大门。门口警卫森严,大门必须有屋主遥控才能通过。小区在香山北面背阴的丘陵起伏之间,远处只看到一片树林,近处也看不到房子,直到进了小区大门才看得到疏落的独栋错落有致,好大一片潜伏在香山深处,私密性极好。
郭睿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随口问一句:“吃过饭没有?”
没想到那边说:“没有,一天没吃饭了。”
他吩咐太太和保姆准备点清淡的小菜和水果。
郭睿出一趟门,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子,胃壁之间没有任何食物和水分,搅合在一起磨的有点痛,踩刹车脚都发飘。
等赶到父亲家里已经快十点了。平常这个时候,她爸该准备睡觉了。郭董早睡早起,晨跑,午睡,生活非常有规律。
郭睿以前叫他夫人阿姨。
后来,阿姨成了保姆这个工种的称呼,郭睿很识相地主动改口叫他夫人云姨,叫他家保姆张阿姨。
云姨摆好餐具,和郭睿打个招呼就走开了。
郭睿把四菜一汤全部扫荡干净,胃里还没满,她又去冰箱里翻出来不知道哪天吃剩下的蛋糕给自己切了一块。
郭董一直陪女儿坐着,他在一边慢慢地吃坚果,一种只吃三颗。他很多年没见过女儿狼吞虎咽地吃饭了。当年她在学校住宿时,周末遇到喜欢的菜就这样斯文扫地。
他等女儿换到小书房里慢慢吃蛋糕,小口小口喝茶时,在书桌上操作了一番电脑,说:“我给你打了一百万过去。要是不够你跟爸爸讲。要是办正经事,爸爸有其他办法。”
郭睿从依然不失美味的日式轻乳酪蛋糕上抬起头:“爸,我不是来要钱的。”
郭董扬一扬眉毛,谨慎地不说话,很努力地组织出一个柔和的,慈爱的表情,表示他愿意听你细说,你尽管说的态度。
“爸,我怀孕了。打胎可能要用那什么刮,我不敢去。医生说再不决定只能手术刮。要不然,我只能选择当未婚单亲妈妈。”
郭董日常思考的从来都是并购,重组,收购,怎么稳定股价,怎么抬升股价,组织架构要不要动一动,财务报表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最讨厌家务事和家长里短。
他很鄙视这种话题和问题,何况这种女人的话题他听的云里雾里,又不能开口询问。
这些破事与他的世界统统无关。
甚至他夫人的儿子要结婚要生子,他也不过问。随便夫人怎么处理,愿意给多少钱她自己看着办。她那个人有分寸。
他喜欢安静,早就默许夫人给他们在城里买了复式大房子。过年过节大家在餐厅聚会吃饭走个过场就行了。
夫人愿意过去帮忙照顾探望,他从来不干涉。家里反正有阿姨有司机,她在不在家不要紧。二十多年了,早就过成了老夫老妻。
他的表情可能呆住的时间太久了。
郭睿大口大口吃完了蛋糕,喝干骨瓷小托盘上杯子里的残茶,她轻轻放下杯子,长长嘘出一口气,说:“爸,太晚了,您去睡吧。我回去了。”
郭董这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打胎?未婚单亲妈妈?”
“是的。我是和那个人分手后才发现怀孕的。我没告诉那个人。也不打算告诉他。我、、、、、、”
那个人是谁,郭董从来都不知道。他也懒得知道。他早就看开了。成了女婿都不一定哪天换了人。曾经他操心过,和三任女儿的男朋友吃过饭,后来他再也不请那些很快会消失的年轻人吃饭了。他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和脸。
他这个女儿,父母离异,双方都不敢管她,想办法哄着她高兴,从小没说过她一句。惯坏了。催她结婚生子,那种话他讲不出口,也不想讲。
他曾经以为报不上孙子的。这几年他逐渐放弃儿孙绕膝的晚年生活了。他这辈子得到的太多了,上帝给他开了门,总要关上扇窗户不是。哪能尽如人意,有缺憾或许才叫人生。
没想到,没想道,他还能抱上孙子。女儿是不是单亲妈妈都是他的女儿,肚子里的都是他的外孙。
至于其他,去他娘的,谁敢说话。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从书桌后面走过来,站在女儿面前,一挥手:“生下来。不想在北京生,可以去国外,随便哪里。我女儿的孩子就是我们郭家的子孙。其他什么事都别操心,爸爸给你搞好。你都35岁了,身体受损是一回事,别像你表姐,做了四次试管都不成功,身体垮了,婚也离了。现在四十几岁一个人过。生下来,可以放你妈那边,也能放我这边。你阿姨的儿子刚刚生了双胞胎,她有经验。”
郭睿一下子哭了。
白天,她自己做自己的思想建设工作时,她的腹部隐隐作痛,一下一下地揪着五脏六腑那种,又似乎只是一口气在子宫里翻腾着要跟她同归于尽。
她第一次去北大医院妇产科,看到那么多女人带着呆滞的木然的脸等着杀死自己肚里孩子,她受不了那个场景。
钱能解决很多事,包括孩子。这是金钱的好。
郭睿没想到她爸会是这个态度。但不太意外。
郭董的世界里,99.9%的烦恼和痛苦都可以用钱解决,一般人烦恼的事在他都不叫事儿。
何况郭老太太一辈子不痛快,不就是因为儿媳妇太拔尖,不可能为郭家冒险超生。他一直隐隐担心女儿太贪玩,不肯结婚生子,可能要单身一辈子。可他这样的父亲,不能问,不能劝,也不能多想。
她生几个,郭家都养得起,愿意养。
郭董心里计算一下,明年这个时候就抱上孙子了,时间很快的,但还不够快,恨不得下个月就抱。
他追上往外走的女儿,喊住她:“睿睿,去辞职在家里好好休养。你喜欢住哪里都行,想来这里我叫人收拾屋子。生完了想上班,可以过来帮爸爸的忙。”
郭睿的眼泪又下来了。也许是激素水平的原因,她变得特别爱哭,特别柔软。她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忘记担心身材和美貌。让这个胚胎活下去还是早点结果了,是她这些日子里脑袋都要想爆炸的问题。
听到她爸说“生下来”,她的心一下子笃定了,再也不害怕不担心也不恐慌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脆弱,这么在乎父亲的意见,她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恨自己的父亲,故意冷淡他,多年后,她没想到自己方寸大乱的时候会来找父亲。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很能干,什么都能搞得定,其实她所有的一切都仰赖了父母的羽翼,如果没有他们托举着她任性胡来,她什么都不是。
郭云龙脑子里只闪了一下“生了孩子以后还怎么结婚”这个担忧,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多虑了。
他的女儿,只要想结婚随时能找到人结婚。就怕她不肯结婚不肯生孩子。
这下子好了,他们郭家有后了。更重要的是,女儿遇到大事就来找他。他的女儿又回来了,还带着孙子。
至于别的,都不是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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