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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我是一个婊子》之二:林德曼教授——致敬那一代的留学生们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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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Sunny

编辑|渡十娘 




写在前面:

这是我很多很多年以前写的一篇小说。真惭愧,写完这个以后也就没怎么写了。因为接下来的将近二十年,我疯不顾身地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祖国建设中去了。

所以——祖国建设我都在,千里投毒我不去。

我向来不善于保存自己的文字。尤其在网上敲字,写完一点就过去了,结果很多年后会偶尔读到自己写的东西但已经全然忘记了,还忍不住自己去点赞:讲得好!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被人剽窃了。

但那又怎样呢?除了是为了钱写的,否则的话,我对剽窃这件事虽有愤怒却不上心。因为写作于我,就如排泄一般是一种心理+生理的双重需求。写完了基本也就结束了。不大可能要求大家围观一下再Flush。否则也未免太那个了。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创作态度。与他人无关。我知道绝大部分正经写字的人都喜欢评论家们写个评论。这篇小说写完,也有大咖评论了,甚至给灌了“开留学生小说风气之先”之类的溢美之词。我受宠若惊,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搞了个里程碑,得意之中却无处安放那份自以为是的狂妄。现在想来,啥碑最后都不如墓碑来得踏实。而我,早就立了遗嘱:全部洒到山川湖海。所以,连个墓碑恐怕也是不留的。

我对世间的决绝,其心可鉴。

这篇小说原标题叫做:我是一个婊子。那时候我是小清新,所以追求语不惊人誓不休。那时候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于是我在文字里完善我内心的狂野。

所以,不要去追究原型是谁了。只是里面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生活中的影子而已。时隔二十多年重新拿出来,不过是为了祭奠一下我们这一代留学生的青葱岁月。因为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快到我们来时的年龄了。

为了表示善始善终,我想能够再写一部与此有关的小说,题目也已经想好了,叫做:长城饭店。依然是一个人和一群人。三十年过去了,长城饭店立足美国乡村,却见证了华夏两岸发展。每个人都是历史的经历者,也是历史的组成者。回首望去,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只有我内心的“长城饭店”依然如故。


链接:


《我是一个婊子》之一:林可准博士——致敬那一代的留学生们



林德曼教授



林德曼是另一只漏勺,准确地说,他现 在舀起了一块饺子皮,没有馅,但并不是 真的没有实质,在饥饿的时候照样是可以填一填空洞的胃肠的缝隙的。林德曼是个 慈祥的小老头。是,他是犹太人,我一向对这个民族有一种肃穆感。我本能地觉得耶 露撒冷应该成为象大英博物馆一样的地方, 到处林列着“书架”,随便抽出一本,都是满目苍遗--这世界留下来的“古迹”不多 了,怪不得我的希腊师兄总是摇着头感叹:人心不古,人心不古。他只和我说话,他说, 我们都是有“文化”的民族。他把“文化” 重重强调,让我一眼看到了雅典神庙伯罗 奔尼撒的刀光剑影。是啊--我意味深长地说,颇有“我们当年”的“最后贵族”的意 味。这种“意味”,我在流浪到我自己的国土的一块土地上时,曾经那么耳熟能祥过-- 那个都市的人被直观地分成“上只角”和“ 下只角”,那里的原住民们就是这么感叹 的--这是他们的都市呀--好象我现在在 这里感叹:这曾经是我们的世界呀。阿门!原来世界的道理真的是一样的,当我在纽约的街头徘徊时,分明从人们的眼神与脚步里嗅出了曼哈顿和皇后区的不同气味。他们根本是不同的--我的网友老猫严肃地在屏幕上打出来:人是有贵贱之分的。好好好,我是贱民,我是贱民,女人要是也“ 贵”了,母猪就可以上树了。“母猪上树”-- 隔壁那个在家的男人就一直在背后这么说 他的老婆,他老婆是机械系的硕士。
  
林德曼是“贵族”--他的家族是犹太 族裔里的“贵族”,又是日耳曼人眼里的“ 贱民”,多可笑而可怜的悖论?下辈子我情 愿是一条鱼--一条叫旺达的鱼--那也不行因为鱼也有“贵贱”--芝加哥诺大的水族馆里养着数以万计的“尊贵”的鱼,它们不用为食物操心,不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吃不到就饿死--它们不用,它们 是尊贵的鱼,被养在冬暖夏凉的鱼缸里, 无忧无虑--下辈子我就做这样的一条鱼-- 要无忧无虑,不吃虾米。(当然也不吃蚯 蚓,麸皮)
  
现在我是比虾米还小的浮游生物,林德曼是我的老板。我叫他老板,他给我食 物,我是被豢养的浮游生物。我献媚讨好我无限勤奋因为我想活下去。我不能再象在家一样地摔手,说,烦死了。我不能。我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一日三省。好象基督徒时刻要向他的上帝请求宽恕:我万能的主啊,我是有罪的。啊?我有什么罪?我鼻子小一点眼睛没那么凸,头发是黑的皮肤是黄的我就有罪啦?凭什么我干死干活你坐享其成还要让我感恩戴德?我偏不!总有一天我要下毒把这一缸鱼都送去见马 克思,也许他老人家正饿着呢,让我的燕妮奶奶给他做一碗世界上最美妙的鱼汤, 这样世界进入共产主义的进程就会再提前 一点,也算是造福人类的。
  
可是我终于没敢这么做,我不仅没这么做,还搭上了我自己做了一条鱼。我的 老林德曼的天罗地网下的鱼。我送他漂亮 的丝巾,精美的瓷器,杂七杂八的中国画他都嫌不够,有天他就这么一直盯住我说:韩,你是一幅画。好,我明白了,我现在是一幅画了,一幅待价而沽的“画”,我差点问,老板我到底值多少?

  
我这一辈子最最后悔不已的事就是我实在反应太快,又不会装傻--上海人讲:接令子,我是该不该接的都接过来,林可说那是盲目的自信加极其的自卑都是上海这个鬼地方把你搞坏了。是啊,要是我不从那条乡间小道出发,我现在还是活在对共产主义的憧憬当中我就不会在资本主义万恶的深渊里越滑越远了。现在怎么办?我试图站成了一幅画的样子。后来我在镜子里照过,觉得跟陈逸飞的那些模特儿差 得也不算太远。只是我没有长笛--我倒是想有一支,我的家乡出竹子--我的哥哥会 为我做竹笛,他自己含一片叶子,学鸟叫。
  
可是我没有长笛,无法尊贵也无法隔 断和这位慈祥的犹太老人的距离。于是我 成了他网里的鱼。幸好他是真的老了,努力了几次,最后我都同情他了,试图装出有中国特色的闷骚模样,可是还是无济于 事--我承认自己要赶上那个三八女人了, 连忙把他的眼睛遮上,结果他笑了,他一 笑我就觉得自己是三八到底了。唉,男人遮了眼睛都还不行,那恐怕就真的是不行 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失望了,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证实一下西男的老当益壮的,可是现在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我羡慕我 儿时的挚友盈盈,嫁了比她大二十岁的老 公依然可以生儿育女。中国人说,姜还是 老的辣嘛--那犹太人不知道是怎么说的。
  
我的老林德曼什么也没说,依然细致而不失尊严地抚摸我的身体,身边是我养 的那缸鱼--我的师哥和师弟都被他打发 出去开学术会议了--这显然就是一个圈套,我被安安全全地套住了--象我的母亲, 买了股票就捂着,说,我做长线。是啊,我也做长线。据说有个美国老太太五十年如 一日做长线,慢慢买进,现在已经是亿万富婆了,跟我们的大明星刘晓庆一样了。对,我也要做长线。
  
他当然是明白我的弱点的,就象我明白他的一样。我想他一准不敢去碰一个白 妞以免被告发性骚扰从而革去一切他跟小克比恐怕还不是“模子”何况美国女人象莫尼卡这种德行的不少--可是我有求于他!我是多么卑鄙多么无耻,因为我有求 于他!他看准了我的弱点,他明里向我谄媚暗里却在疯狂嘲笑--人为什么总也是摆脱不了这些呢?非要压住一两个在身底下才觉得过瘾啊。
  
我在成为一幅画(且不管是中国画还 是西洋画,是仕女图还是水粉画)以后,开始向我的买主提条件:我要去读学位。那时候我只求“速死”,那比“搏死”要愉快一点,也省力一点。我的老林德曼听了以后回去想了两天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韩, 我需要你,你留下来我供你读到博士毕业 。好了--我死定了,我自己不想搏死也不行了--老板要我死我不得不死--这是祖训--我继承了我们民族最最光荣伟大的传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父要子死子是不得不死的--我准备慢慢搏死。做长线嘛。
  
为了将这个“长线”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感恩节我就从容就义一般地去了林德曼座落在山里面的宅第。林太太是同样慈祥的 老太太,迎出来拥抱我。她叫我做蜜糖儿-- 我差点叫我在偷你的老公这真的能让你觉得甜蜜么?但是我没有叫,我有良好的教 养,我就要搏死了,做蜜糖又怎么样呢?林老太太,真的是很老的老太太了,推着那 种移步的车子蹒蹒跚跚地走过来,我在想我祖母去世之前,如果也有这样一部可以 推的“拐杖”多好,可以把自己放在里面, 慢慢地移动,虽然很慢,但这个世界终究 还是动的,不会让人有等死的感觉。可是我的祖母,她是躺在床上,活活躺死的,她没有那部车子,我觉得自己太无能。所以我只能做长线。
  
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说话,德语和英语交替着讲。我就在那里做拨浪鼓状,其实 我在想我要是那么老了是不是还会说话, 或者也中文英文交替着讲?我忽然瞥见她手上的蓝色纹印--那是在集中营里呆过的人都有的。她说,现在我听清了,我的父母和兄弟都在那场战争中死去了。好了, 现在轮到我同情我的教授我的老板我的不是情人的情人了--他是“贱民”,他东躲西藏的年纪我却可以在那里无忧无虑地跳 橡皮筋踢毽子丢沙包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感谢救星毛主席,感谢救星共产党”。真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我突然愉快起来, 也渐渐忘了我曾经让一个男人不能做男人的挫折感。我想我也是那么俗气的人,我也要“低视”一下别人才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成就感。
  
我们坐下来吃饭,我们从火鸡的肚子里拿出一大堆的填塞物,这是林太太烤了 一整天的杰作,我象吃棉絮一样无味地下咽着--我在想我姆妈做的腌笃鲜。这时节,是最好吃的了。林大少爷,那个犹太贵族后裔,刚刚和朋友一起开飞机回来--他说,你们那里没有这种“玩具飞机”吧。我看住他,摇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来美国是第一次坐飞机,我们现在还在坐蒸汽火车很老土,很怀古不过很有“文 化”--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讲,不知道他是否听懂。反正他哈哈笑起来说,好好好, 中国的“文化”,我喜欢东方文化--在美国坐蒸汽火车很贵的呢。你喜欢就好,闭上你的嘴,吃你的棉絮吧。我恨恨地骂。林小少爷就问:韩,你们中国女人还有没有 裹小脚的,那真的很好看我喜欢你们张艺谋的电影,那里面的灯笼很好看女人也很好看--我不喜欢女人到处去喊口号她们应该在家里烤面包还有把婴儿养得壮实一 点。可恶的电影!呸!我在心里说十三点神 经病你妈才裹小脚!可是吐出口的话却要有礼貌:不是的,小林,小脚现在不裹了, 主要是制造裹脚布的工厂倒闭了,据说卫生要求不合格,所以工人都下岗了回家了。现在中国要和世界接轨所以我们的女人喝中华鳖精拿奥运会金牌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不过很多男人象您一样喜欢女人的小脚,所以我觉得这会是一种商机如果你有 意去中国大陆投资可以开一家一次性裹脚布工厂。
  
我一边嚼“棉絮”一边慢慢地说,惊奇 于自己的英文突飞猛进,可以把一个严肃 的话题这样嬉皮开来。我看见小林的眼睛 里放出一种奇妙的光辉。我想他是彻底痴 迷于“小脚文化”了--唯恐中国女人--在他的念想里这也许是最后的两性分化的一片净土了--也在顷刻间被世界的文明吞 没了。其实翻开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倒 是西方女人们正在以另一种形式被裹上小脚--这一次的裹脚布要精美得多,而且女 人本身没有痛楚反而充满快感。它叫嚣着男女平权,给女人套上精美的时装与首饰并赞美她们,让女人在搔首弄姿以后觉得 那是理所当然然后人人羡慕名模想去酒廊 跳舞要不就是上名校可以嫁一个绅士。我们终究是逃不脱男性集权的社会的--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勃伯迪伦的诗是怎 样讲的?他说——

男人以为他可以随心所欲, 因为他是世界的主人
如果这世界自己不马上改良,他会去再造。
欧,男人发明了 自己的坟场,那第一步便是接触月亮。

这是一张“杀人执照”。女人想苦苦将它剥夺--诗人说:

可有位女人在我的街头,
她只是坐在那里当夜深得万簌俱寂。
她问:谁,会去没收他的,杀人执照?

  
两性的“冲突”是介于造人与杀人之间 的--而杀来杀去的事情向来不是愉悦的。我宁愿喜欢勃伯的另外一首诗,它被曾经辉煌却早逝的卡伦卡彭特演绎得如痴如醉: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条路
你才能说他算个 人?
而白鸽子要渡过多少片水
才能在沙 滩上面安睡?…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他才能看到天?
而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听得见人们的呼喊?
还要多少的牺牲才能让他明白
太多的人已经死去?
那答案, 我的朋友,正吹在风中,
那答案正吹在风 里……
  
每次我听见这旋律响起的时候总不免要怀念黄昏的校园--总是有几个男孩女 孩青春无忧抱着吉它在问:一个人到底要走多少路才能算是一个人?我停下来了, 我不能“走路”--我现在是一幅画,我被主人挂在烧着壁炉,点着银烛台,铺着白色餐布的长条桌,上面还有考究的餐具的餐室里--不,他们叫“大宁如梦”--是啊, 吃饭就是为了做梦--我以前的家大大小小就一间房间,我的父母不能够在我醒着的时候做爱--我的眼睛忽然就在跳跃的烛光里婆娑了。
  
林德曼,你这个老王八蛋!我终于在心里恨恨地骂到。

原载《小说界》,入选《中国留学生文学大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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