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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施玮灵性小说:《空道2020》(上)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3-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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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玮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施玮,诗人、作家、画家、学者。旧约文学博士。国际灵性文学艺术中心主席,灵性文艺出版社社长。欧美电影协会执行会长。八十年代至今发表作品五百多万字,出版著作《叛教者》《献祭者》《红墙白玉兰》《世家美眷》《故国宫卷》《歌中雅歌》《以马内利》《灵魂的诗意栖居》等二十一部,获多种文学奖。YouTube直播频道【施玮书房】讲述历史与文学。

 

一、


今天阳光真好。


洛杉矶的阳光总是好的,明亮到了灼烧的地步。稍不留神,周围的一切,包括时和空,包括物质和精神,都会被融化,消失在炽白的光里。


秦川自从搬到Space Lane,心里就生了病,总觉得活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


Space Lane全长二百多米,一头横着条只有五十米却号称“街”的Sky Street,另一头顶着条大河般的大道,这条大道对于秦川来说就是“尽头”。人是可以自设边界的,边界越近,时空越小,人会感到越安全。譬如一个阁楼、一顶蚊帐、一个足球场、一个游戏……大道正对着的另一边还在待建,插了牌子却仍是一片高高的荒草和灌木。秦川很庆幸那里是片荒草,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作“尽头”。


千万别以为秦川是精神病,他虽然是个作家,但精神和认知仍属于正常范畴。这种心理上的“自我世界”或者说是“自我安全区”大多数人都有,只是处于不自觉的潜意识。艺术家的痛苦和幸福都在于,原本该安安静静呆在潜意识中的东西,常常不经意间会浮上水面,甚至偶尔笼罩整个精神和情绪,如同清晨湖面上的浓雾。


秦川也和正常人一样会坐在副驾驶坐上,随妻子丽贝卡去外面购物、聚会,也会去世界各地参加会议或旅游。但那种时候他都有一种梦游的感觉,或是进入了一个虚幻的电影,去完成角色被安排的经历。秦川心里笑称这是去外星球造访,但他不会对妻子或任何一个人说。正常人都是不会把不正常的感受说出来,更正常一些的人,连想都不会想这些不正常的“真实”。所以,越是正常的人,越难对他人的感受产生共情。


丽贝卡是个正常的女人,她里面的不正常集中体现在选择与秦川合为一体。有了秦川,她就安定了,她生命中需要的不太多的“不正常”“不安定”统统都安定在了这个非正常的男人身上。她是那么地欣赏他,宽容他,就像她欣赏宽容自己里面的像罂粟花般美丽的“非正常”。


丽贝卡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祖父是个语言学家。他作为传教士去了台湾,十年后回美国时,带回了一个台湾妻子和丽贝卡的父亲。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注重教育的台湾女人硬是让丈夫放弃了他的传道生涯,回到了有教育资源优势的美国加州。祖父在UCLA谋得了语言学终身教职,从此,语言学研究成了祖孙三代的内心疆界。


丽贝卡在大学主修的却不是语言学而是管理学,这点上既有青少年的叛逆,也有祖母的文化影响。但她大学毕业时却不想立刻去做她内心毫无激情的管理工作,而是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假期:去北京大学学二年汉语。


二年后,她将自己的梦想带回了美国。她的梦想就是秦川,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中国男人,而她自己则心安理得地去政府部门上班了。她很努力地做着繁杂的行政工作,每天下班都像是宇航员的返程,在世界拥堵闻名的洛杉矶高速公路上,想着这个头发蓬松斜挂在额上,用奇妙汉字写作的男人。

 

秦川和丽贝卡原本要买的是天街(Sky Street)上的一幢屋子,面对着空道(Space Lane),后花园背对着的是一条主干道。房屋经纪是个美国长大的华裔,是丽贝卡大学时的同学。他一再劝他们不要买那幢,并建议他们买Space Lane上的这幢。理由有两条,一是风水不好,屋子正对着路,是标准的“路冲”。另一条理由就是秦川是个作家,后院邻着主干道,比较吵杂。


他俩都不信风水,况且一个美国长大的“香蕉”能懂什么风水,无非是顺应洛杉矶越来越兴盛的亚裔房市故弄玄虚罢了,但第二个理由却打动了丽贝卡。秦川的写作在她看来绝对是头等大事,并非她期侍丈夫能拿诺贝尔文学奖,而是听他用中文读他的小说,看他在键盘上敲出成片的汉字,就让她觉得是极为神圣的事,是自己生命中拥有的最绚丽的梦想。丽贝卡决定在远离工作地的东郊买房,本来就是为了建一个远离世俗烟火的伊甸园,对了,也可以称为世外桃源。



她却并不知道作家秦川是宁愿住在天街上的,因为他不需要宁静。第一次来这里看房,他就对这里近乎寂静的安宁有种恐惧:像布景一样的街道,一幢幢洁净得没有人气的大房子,只有大街上并不密集的汽车驶过时带起轻微的风声。更重要的是他就喜欢这个“路冲”,从楼上书房和卧室的窗看出去,两边的房子都挡不住视线,他可以一直看过去,看到遥远的山顶。那时刚刚进入初冬,山下一场雨,山上一场雪。他站在窗前看到积着白雪的山顶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北京。


秦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心中真实的理由,他说出来的却是他喜欢Sky Street天街,这个名字多么好,为什么要住到Space Lane空道上去呢?空道,空空的车道,没有生活的感觉。


有着中国人面孔的房屋经纪虽然懂几句中文,却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在他疑惑的表情面前,秦川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像是孩子的无理取闹。果然,丽贝卡像母亲看孩子般,带着宽容、欣赏的微笑看着他说:


什么空道?哪有这么翻译的。别闹了!买房子可是大事,你写作一定要安静。何况,还要考虑到卖房……


那一刻,迷恋汉语,愿为梦想买单的妻子又回到了政府机关部门经理的理性思维中。


最终,他们搬到了空道2020号。


只有二百米长的Space Lane被一个社区花园截成两段,花园挺大,却没有花,只是一片片分区的草坪。中间有儿童游乐区,滑梯、秋千等,漆成了各种水果色。旁边有个大亭子,亭子周围有两个烧烤架。左边是个足球场,右边是个训练棒球的地方。秦川搬来有一阵子了,从不曾见过有比赛或训练,甚至也没有孩子们在玩闹。偶尔会有人,全无声息,像是模型沙盘上的点缀。

秦川一般九点起床,认真地吃早饭,一片全麦面包抹上一层薄薄的挪威鱼子酱,几片牛油果,再放一个煎蛋,最上面一层是烟薰三文鱼,或是一片火腿肉。根据自己的体重考虑是否盖上另一片全麦面包,他是个享受精致生活的人。对精致有追求的人物质疆界不可能太大,精力顾不上,然而物质疆界越小的人,越容易进行精神上的遨游,就像小国家的人喜欢旅游一样。秦川日常的物质疆界甚至不需要整条空道,每天早餐后的散步,他只走到这个花园,或者准确地说只走到这片草坪。转上一圈,然后回家,端一杯咖啡上楼,开始写作。


2020号在空道一端,位于第二幢房子。这条街太短,所以一幢占五个号。第一幢是2010,对面是2015。这一百多米的空道两边各有七幢房子,双号这边是2010、2020、2030、2040、2050、2060、2070,对面单号的房子是2015、2025、2035、2045、2055、2065、2075。秦川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房号排序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的物质疆界中只有这么十四幢房子和半条空道。


严格地说不是十四幢房子,因为他没有进过任何一幢房子,也几乎没有见过房门中走出人来。散步时,偶尔会遇见一个跑步或遛狗的人,他偷偷地关注着,却始终没有能看着他或她或它走进任何这十四幢中的一幢屋子里去。这样,就不能排除这十四幢房子有可能如同好莱坞的电影布景,只有临街的房壳,绕到背后会发现里面是个空场。


秦川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无聊也很荒唐,不过,这么不正常地想入非非对他来说就像喝杯咖啡一样有瘾。好在这个瘾对人对己都没有伤害,只是最好别说出来。想着这些房子里面是个空场,就像少年时自己发现的某个地方,空中有燕子,地上有麻雀,破裂的水泥地上,荒草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长着……秦川就能够快乐地大口呼吸了。


自己的家实在是太拥挤了。能干的丽贝卡按照自己对汉语作家居所的想象,将这个将近四百平方米的别墅布置得中西结合,浪漫而极具艺术气息。秦川提不出什么建议,若真要挑剔,那唯一的不合适就是他自己。丽贝卡每天上班八小时,加上路上的时间,一天有近十二个小时在外面。秦川在家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地,不动声色地,一件件把书房里的波斯地毯、树根茶海、非洲木雕、盆栽墨竹等等全部移出书房,散放在这座大房子的各个角落,并尽力让它们看起来本该在那里的样子。


直到比主卧还大的书房中只剩一张U型书桌和一张电脑椅,秦川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感叹娶个丽贝卡这样大大咧咧的美国妞,实在是件好事。这番家俱大挪移她竟浑然不觉;也好在自结婚以来,她从不进他的书房,那里是他的神秘王国,就像她的衣帽间。


二、

 

今天的阳光太没心没肺了,加州政府已经宣布因新型冠状病毒而进入紧急状态,全美三千多例确诊病人中,加州占了二百多例。虽然主要在北加州,洛杉矶东郊河滨县也已经有了十四例……在中国和在海外的华人都在网上大叫“要戴口罩啊”,美国一边发布着紧急令,一边却仍是笑哈哈的乐观样。


太阳也是这么地灿烂,应和着自己里面的木然,让秦川感觉不太对劲。这一个多月武汉疫情在微信上演绎着一个未世影片,接着就是韩国、日本、意大利,这份让他隐约有点要兴奋起来的恐慌,到了美国,离开了网络,到了真实生活中,到了半截空道,竟如泥牛入海,痕迹难寻。与恐慌相比,这种岁月静好的麻木更让秦川觉得窒息。诺亚时代,灭世的大洪水将临,人们照觉吃喝嫁娶。怕死,也许比不怕死更有生活气息吧?


秦川在这个午后,很希望自己能怕死。都说有信仰的人能看淡生死不怕死,可秦川至今无法接受一个信仰,却是因为不怕死,生死对他来说如同真实与幻境一般无区别也无确定的界线,一步跨过来,一念跨出去,浮萍般的梦游状态中,信仰能在哪里落脚呢?网上美国公布的疫情,只有各城市确诊和死亡的人数,因为保护隐私而没有公布具体的情况,这就让数字变得虚无起来。何况加州总共才死了四个人,这与洛杉矶交通事故的死亡人数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因此加州人的神经怎么也紧张不起来。太阳和人和秦川自己都这么继续没心没肺地,灿烂着过日子,好像一个掐不醒自己的梦中人。


今天空道上没有人,午后的太阳极亮,让他想起一部电影。电影的片名他想不起来,好像就是人们幸福美满地活着,只是这个幸福非常标准化,这个美满鲜艳得像是广告,没有气息。于是,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是活在一个人工布景中,他们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并不太大的球,是有边界的。当知道自己不过是活在特意安排的布景中后,人们的幸福美满便失去了平安,仿佛一杯晃动起来的水,清澈不再。


电影的结局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镜头,几个不甘活在布景中的人终于找到了边界。一个巨大的球体,他们沿着弧形的梯子爬上去,到了极亮的光中。下面的世界消失了,只有脚下的一截几乎也要融在光里的梯子。有一道小门,推开,外面是和里面一样极亮的光,光外面是什么却看不清。秦川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结局,甚至怀疑自己记得的这一幕究竟来自电影?还是来自梦境?因为他想不起来他们最后走没走出那道小门。他在梦中也总是梦到这一幕,梦到自己一个人浮在极亮的光中,脚下的一小截铁梯虚飘飘的,再仔细看看,又不像是铁梯,而是自己的一截淡淡的灰色影子。他因为害怕这截影子被光淹没,害怕没了走回去的梯子,以至于没能太关注那道小门的外边。每次从梦中醒来,秦川总会讪讪地对着自己的心尴尬一会儿。


其实他是可以找到这部电影片名的,还可以再看一遍,弄清楚那个结局。即使他做不到,丽贝卡一定能做到。在秦川眼里,丽贝卡好像一个E世代的女超人,没有什么资讯她找不到,没有什么事她不能逻辑清晰地剖析,并且她随时愿意为他这个大作家提供服务。但秦川从来不曾向她提过这个电影,更不愿让她知道这个搅扰自己的“结局之迷”。


秦川不由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竟然没有影子,太阳却正烤得他头顶发烫。真实常常不合逻辑!他木木地径直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遇见什么人。两边的大屋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在阳光中,像是泛着白光的灰蓝眼眸,漠然地看着他这个活物从自己面前走过。由于他的行走,空道被撕开……又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合上、平复,这让他想起北京夏夜偷偷溜进颐和园游泳。


一百米的路程走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到了社区花园。草很绿,估计是一年四季地绿着吧。中间的大亭子漆了鲜红的顶,大太阳下却不反光,冷静地鲜艳着。他漫步走过去,大亭子中有三条U型放置的,绿色网格铁制长桌。长桌两侧都各有一条相同质地的长条凳,与长桌焊成一体。秦川惊讶地看见一只大白猫卧在横置铁桌的右端,它也看见了他,也是一脸的惊讶。他的惊讶变成了惊喜,惊喜中有点忐忑,生怕自己的突然闯入惊走了这个好不容易遇到的活物。它的惊讶却是一瞬就熄了,身体一动末动,甚至垂在桌沿的尾尖也没有动一下,它的眼睛眯起来,最后完全闭上了。

秦川在白猫占据的那条长桌的左端坐下,阳光沿着亭顶的一条侧边斜射进来。桌上的猫完全在阳光中,秦川若坐直了,他耳朵上方就可以放置在阴处,若靠着背后的桌子,阳光正好拂过头顶,泄满全身。秦川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却是家族遗传的少白头,发质细软得不像是男人的头发,母亲曾揉着他的头发说:心太软的人命苦。


我的命苦吗?


我的命真是好极了,被一个水晶般纯净的女人崇拜地养着!


他在心里自嘲了一句后就觉得自己很无聊,甚至有点矫情和无耻。丽贝卡明亮的脸太阳般照着他,他逃避地闭上了眼睛。可是闭上眼睛后,她的脸却没有消失,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责备,这令秦川无从反抗。秦川只好再睁开眼睛,想找一点什么东西来研究研究。他侧头看看白猫,白猫和天上的白云一样一动不动地卧着,和周围的草坪、房屋、空道一起化为布景。



空道靠着花园的这幢屋子是2070,它的前院鲜花、绿植、树木布置安排得非常到位。虽然繁荣地挤在一起,却因着色彩、高低、叶片和花型的宽窄大小,而显得疏密有致。它四周院墙上爆涌出来繁茂的各种植物,让秦川觉得这幢房子里面似乎是个热带雨林的入口。对面的2075却正好相反,转角上宽阔的前院全部铺成了简朴的灰白水泥。灰瓦,退了色的米白墙,方方正正的一幢大房子,门窗上毫无装饰,没有见过人进出,甚至极少见车道上停着汽车。


丽贝卡刚搬来时就告诉秦川,这里原来住着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他们没有自己生的孩子,两个领养的孩子早就出去读书工作成家了。男主人是丽贝卡的同事,前年原本是要退休的,妻子却突然提出要与他离婚。终于快要付完房贷的这幢大房子只好买掉,夫妻各拿一半钱。按照美国的法律有工作的男人退休金需要分给女人,并且每月付生活费给她,直到她出去工作了,或是又嫁人了。同样六十多岁的妻子一生都是家庭妇女,这时显然不会去上班,也不太容易去嫁人。男人算了算自己的退休工资,若两人一起过生活是够的,如今分做两处就不太够了。解决的方案只能是延迟退休。


妻子说这事的时候好像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秦川却一直问这女人为何要离婚?丽贝卡说,那女人想到丈夫退休回家后,俩人将天天共处一室,就觉得无法忍受,所以要求离婚。她说,这大约也就像是一种逃婚吧?在日本这种情况特别多。丽贝卡对同事的无理由离婚并不太在意,却对同事卖房子前,把原本虽算不上精致但也有花有草的前院全部铲了铺成水泥地,感到不可思议。并说,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们也许早就买下2075搬来住了。


秦川见过这个男人一次,瘦高个,苍白的脸上五官模糊随意地放着,脑袋像是北京特有的白茄子。在这个毫无攻击性,甚至眼睛里没有一丝火焰的男人身上,秦川却完全能理解他把前院铺上水泥地的行为。但他没有向丽贝卡解释,他觉得她理解不了,而且最好也别明白。


……


他将两幢截然相反的房子又看了一阵后,终于仍旧无聊地闭上了眼睛。今天空道上竟然一个遛狗的人都没有……看来,以后散步时间最好换到傍晚写作后……


秦川这样想着不由地皱了下眉。我难道是想见人的吗?他对自己骂了句三字经。


喵……


一声猫叫惊醒了秦川,就在他眼睛睁开的过程中,一团白光闪过。等他睁开眼睛,一个穿着宽松白衣裙的亚裔女子怀抱着那只有点肥硕的白猫站在他的面前。


不好意思,吵着您了!


女人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是日语,随后马上用英语又说了一遍。


那个午后,秦川认识了奈绪和她的猫。

 

之后的午后,秦川每天都能遇上奈绪和她的猫,甚至有时他改为傍晚散步,仍然会在社区花园的红顶亭子里遇上她们。即便奈绪不在,她的猫也会在。他和猫并排坐一会儿,总是穿着白衣服的奈绪就会从热带雨林里走出来。


奈绪是个柔得像水的日本女子,五官平淡却端庄,细眼小鼻,圆嘟嘟的嘴唇像颗微微泛红的杏子,象牙色的皮肤干净得一点斑痕都没有。奈绪的英文水平和秦川差不多,并且两个人看上去都是不爱说话的。她不懂中文,他不懂日语,对话大都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语法完整的话没有几句。


大多数时间里,他和她和它,面向一个方向坐着,让白色的阳光或是桔色的霞光静静地铺在脸上。有时秦川会好奇地想,她怎么晒不出斑呢?她和妻子一样爱晒太阳,丽贝卡却是一张撒着小雀斑,红扑扑淡小麦色的脸。而奈绪同样晒着加州强烈的阳光,却似乎与太阳是绝缘的。


他们都觉得彼此没什么认真的交谈,却很快就了解了对方。原来一年多前2075被奈绪的丈夫买了下来,只是那时奈绪还没有嫁来美国。她说这房一直很让他们省心,租金比正常略高,而且从不拖欠,更让房东高兴的是租客从来没有报修过什么,这一点与绝大多数常常报修各种大小问题的房客不同。但她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她刚来时丈夫很想带她进去看看,以房东的身份要求了几次,租客总是用各种理由拖延、推托。其实自从出租后,他丈夫也没有进去看过,转眼就一年多了。丈夫最近有点不好的预感,以比较强烈的口气通过邮件向房客申请进行合同规定的年检查,但他们发去的邮件一直没有回音。奈绪说着,叹了口气,想到丈夫最近情绪非常烦燥,每晚失眠,种种猜测,却又不敢有所行动……


去按一下门铃不就行了?秦川说。


不行吧?我丈夫说这么好的租客难得遇上,别无礼得罪了他们。


电话公司、太阳能的,各种推销员都可以按门铃,你去按,怎么就无礼了。正好现在门口停了辆车,估计有人。去吧?


奈绪还在犹豫。秦川却站起来说:我去吧!呵呵,假装园丁去问问要不要修院子。


园丁?这幢房子没有前院……对了,有后院。


秦川去按了门铃,奈绪远远地看着。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一个瘦小的亚洲人,大约三十多岁,染成淡黄的金发披在灰黑的眉毛上。他像是在等什么人,开门看了眼秦川,没等他说话就又关上了门。屋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安慰奈绪说里面的人是亚洲人,也许是中国人,不像有什么危险的。奈绪听着他这毫无说服力的安慰,竟然就安心地微笑了。


阳光已经从桔色渐渐变成西瓜红了,今天红得有点过份,很奇怪的样子。他俩并行走出花园,走向空空的空道,到了2070的门口。奈绪微微弯了腰,低了低头算是告别,一闪身就进了门。秦川对着大门愣了一会,每次和奈绪分手,他都会有一瞬的恍惚,总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幻觉常常出于人内心的需要,自己内心需要一个奈绪这个的女人吗?秦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虽然他在中国时常听哥们说:男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住美国房子,吃中国饭,娶日本女人。但他并不喜欢亚洲女人,他喜欢丽贝卡那样简单阳光的加州姑娘……


“川……”


一辆宝蓝色氢气新能源小车,从他身后缓缓地滑过来。丽贝卡探出头来喊他,Chuan……这个词她学得像山歌的尾音般悠扬。秦川一看,开车的是她闺蜜安娜。他挥了挥手,让她们先回家,他几分钟就走回去了。车开过去后,秦川反而放慢了脚步,他觉得情绪上需要一个缓冲,就像是早晨刚醒过来的人。


(小说原刊于《香港文学》2020年5月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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