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交七位女性画家的底色人生
回溯历史，女性的身影常常掩藏于从属和尊卑关系的帘纱之后。女性画家很难出现在大众的视线中，然而随着文化风气的兴盛，明清之交的女性自我意识逐步增强，或者出入名士文会、或者跋涉四野隐居山林，留下大量诗文画作，这也使得一大批女性才情“被看见”。
笔墨丹青就像一面镜子，她们通过绘画映照出自然万物，也照映出自己的情感世界。越过乱世烽烟，在大明王朝的锦绣江山瓦解之际，那个年代的女性究竟有着怎样的底色人生？
心·映：明代女性绘画中的情感世界
近日，四川博物院推出“心·映：明代女性绘画中的情感世界”特展，展出馆藏的文俶、叶小鸾、马守真、吴绡、柳如是、黄媛介与李因七位明末清初女性画家的作品，同时辅以相关文物、文献、史料，以呈现在那个年代女性画家的际遇、情感与思考。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凛凛女丈夫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柳如是本名杨爱，但她的人生之始、家乡父母，早已随着辗转被卖，渐渐湮没在懵懂杂沓的记忆里，自此山高水长，无从回望。
清 管筠 柳如是画像轴
纸本设色 197.5×62.2cm
常熟博物馆藏（非本次展品）
在纷乱世事中，她被周道登抱上膝头，成为读诗学文的侍妾。时间不长，后宅的风霜刀剑一齐杀来，十几岁的少女被迫下堂。
崇祯五年，柳如是流落松江，带着“故相宠妾”的艳名风靡秦淮。精通音律，舞姿曼妙，又因经常出行旅居，辗转于松山、杭州、虞山、苏州等地，画风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郁达夫就其艺术才华，赞她为“秦淮八艳”之首。
明·梅花扇面 柳如是
四川博物院藏
闲暇之余，常以“柳儒士”之名着儒服男装，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纵谈时势、赋诗激昂。柳如是曾对张溥说：“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崇祯十四年，东林领袖钱谦益顶住天下士人的嘲弄，迎娶柳如是。两人同居绛云楼，不顾流言，每日读书论诗相对甚欢。
好景不长，虞山的逍遥拦不住朝局动变。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身亡。史可法、吕大器商议立君江宁，及福王朱由崧即位，钱谦益任南明弘光朝廷礼部尚书。
南明弘光元年，即清顺治二年，清兵逼近南京。簇拥在南明政坛的彩色泡沫一朝破灭，复国无望。柳如是劝钱谦益一起投水殉国，被拒；欲独殉国难，亦被拦下。在磅礴大雨和晚明的万千哀鸣中，钱谦益开城投降。
“心·映：明代女性绘画中的情感世界”展览现场
那年秋天，晚明名士犹如大江的分支各自散去。钱谦益北上，郑成功南下，陈子龙发动松江起义，柳如是留寓南京。
在改朝换代，大势已定的情况下，隐居林下是最好的结局。殉国守节，也原是那个时代女子能做到的极限。然而当南园故友接连亡故的消息传来，她才终于从归隐一念中走出成为反清复明的“凛凛女丈夫”。
此后十数年，柳如是规劝钱谦益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联系，全力资助抗清义军。在风雨如晦的乱世里，活成一出巾帼传奇。
一场欢宴散后
幽兰馆中抱香死
相较于柳如是的波澜壮阔。讲马湘兰的故事，要省下很多力气。没有亡国恨、乱世愁，毕生也不过在金陵一带徘徊。
马湘兰，名守真。与其他七艳相比，她姿容如常人，但“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极爱兰花且擅画兰，运笔洒脱，线条舒展。在秦淮河边盖了一座小楼，也命名为“幽兰馆”。
明·竹兰图扇面 马守真
四川博物院藏
出则高车驷马，入则呼奴唤婢。马湘兰出手阔绰、为人洒脱，性望轻侠，常挥金以济少年。
曾有乌江少侠游太学，指江水为誓，治耀首之饰，买第秦淮之上，用金钱无算欲娶其为妻。时年，马湘兰已有五十，而少侠春秋未半。秦淮一艳的风姿，可见一斑。
偏偏秦淮八艳中，惟她终生未嫁。门前宾客穿梭如织，老友新客来去匆匆，留她一人在庭院深深的遍地幽兰中，走完五十七岁的人生。
或许一切都要源自二十四岁的误相见。当时的长洲秀才王稚登自京城失意而归，与其相遇于“幽兰楼”，相见恨晚、互生爱慕却至死未提嫁娶。
“心·映：明代女性绘画中的情感世界”展览现场
马湘兰最为主动的一次，是在王稚登求画之时，为他画了自己独创的一叶兰，特意表明自己决非路柳墙花。而王稚登却顾虑重重，只作不解。至此两人维持了三十余年的好友关系，再未多跨一步。
到王稚登七十寿诞时，她集资买船载歌妓数十人，前往苏州置酒祝寿，宴饮累月，歌舞达旦，“吴儿啧啧夸美，盛事倾动一时”。
在姑苏盘桓了两个月后，马湘兰返回金陵已是油尽灯枯。临终前，她端坐在幽兰馆中，伴着无数兰花，香消玉殒。
闺秀画家的
婚姻困扰和花鸟成就
与秦淮名妓丰富广阔的交游阅历不同，明清闺秀大多囿于家庭。或世传家学，少承庭训；或嫁于名士为妻，夫唱妇随，同研同乐。而出于女性细腻的情感及花鸟托物言志的审美意趣，闺秀画家大多在花鸟画方面形成了一定的创作规模。
提到叶小鸾，或许最先想到的是金圣叹的扶乩。
“问：曾犯杀否？答：曾犯。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问：曾犯盗否？答：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
十问十答正话反接，生动还原出一个豁达俊雅、嗔痴生动才女形象。因此，总有人将叶小鸾视为《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原型。
叶小鸾，作为文学家叶绍袁、沈宜修幼女。貌姣好，意兴高旷，题花赋草，皆有韵致。随着年岁稍长，叶绍袁夫妇为其定下昆山张家。然而叶小鸾在看到父母琴瑟和鸣的同时，也看到了姐姐们的不幸婚姻。这一切都让她陷入迷惘与恐惧之中，最终将嫁而卒。
痛苦是艺术的源泉。婚姻的不幸，往往进一步加剧闺秀女性的创作。
明·孤燕海棠扇面 吴绡
四川博物院藏
吴绡同样出身于名门望族，其诗中称吴伟业为大兄，当为同族兄妹。结缡之日曾赋《贺新郎》词，充分表达未来婚姻的期望，这首词也是封建时代女词人自咏“洞房花烛夜”的空前创举。
然而丈夫许瑶考中进士之后，弃之于故里，另纳新宠。吴绡毕生孤寂，将心血灌注于书画诗词。其诗词清丽婉约，非俗手可到；花卉钩勒设色俱佳，兰竹有生趣，与沈宛君齐名。时人传云：“吴中闺秀徐小淑能诗文，赵瑞容善画，有盛誉，惟夫人兼此二长。”
“心·映：明代女性绘画中的情感世界”展览现场
相较之下，举案齐眉是那个年代最好的结局。
文俶，文徵明的玄孙女。嫁于赵灵均，后与丈夫一同隐居。擅花卉，长于写生，多画幽花异卉、小虫怪蝶，能曲肖物情，颇得生趣。作品笔墨细秀，风格娟丽，深得时人赏识。
她曾用4年时间悉心描摹内府未及付梓的彩绘底本《本草品汇精要》的中草药插图千余幅，并对照她婚后所居寒山中自然界的花草写生，绘有《寒山草木昆虫状》上千幅图。当时贵姬季女，争来师事，相传笔法。
钱谦益曾给予文俶的艺术极高的评价：“点染写生，自出新意，画家以为本朝独绝。”清代张庚在《国朝画征续录》中则赋予文俶更高的赞誉：“吴中闺秀工丹青者，三百年来推文俶为独绝云。”
“被看见”的
自我独立女性
在大家闺秀和名妓画家之外，还有一类女性。
随着女性才情的“被看见”，女性文会也渐起。或名妓发起，或闺秀举办，彼此互不干扰互不掺合。而黄媛介却不同，两种文会都对她敞开大门。
黄媛介出身于儒学世家，天赋极高，书画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在世俗、女德与生计的多重挤压下，或鬻书画或师闺塾，在风云幻化的江南大地上为养家糊口而羁旅转徙，将咏絮才女谢道韫开创的林下风推向高峰，也催发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明·山水扇面 黄媛介
四川博物院藏
黄媛介曾因夫家贫不能适时出嫁，历尽坎坷归与杨门。国亡之后，以轻航载笔砚转徙吴越间，僦居杭州西泠桥堍鬻字卖画。
柳如是曾劝她到名士文会上唱诗作陪，以便得些赏金贴补家用。这种如同诗妓的身份，遭其断然拒绝。钱谦益曾道，“媛介虽穷,清诗丽画,点染秀山媚水之间,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为生活所迫而奔走跋涉的黄媛介，在诗画之上一洗铅华，绝去闺阁之气，尤长于图绘山水，“画似吴仲圭而简远过之”。
所作仕女画作亦颇工细，现有作于清顺治十一年的《仕女图》册存世。此时的黄媛介养病于杭州，分别以吟㘞、著书、莲定、山心、味像、侍禅、翻经、绣佛、腕兰、课笟为题作诗。其嫂沈纫兰来信求画，并请在画中配此十种诗作。
如果说黄媛介是从闺阁中走出自我，李因便算得上从名妓走出一条道路。
李因早年为江浙名妓，凭《咏梅诗》句中“一枝留待晚春开”，让光禄卿葛征奇顿生倾慕之心，纳为侍妾。此后15年，“溯太湖、渡金焦、涉黄河、泛济水、达幽燕”，几乎跑遍半个中国。
李因常自比唐代王维，擅墨笔山水、花鸟。山水法宋人米芾、米友仁父子，多用水墨点染，“以烟云掩映树石”，苍老无闺阁气；花鸟画以陈淳为师，多用水墨，幽淡欲绝，于形似之外求其神。
明·花鸟扇面 李因
四川博物院藏
葛征奇曾坦言：“花鸟我不如姬，山水姬不如我。”
清顺治二年，葛征奇去世，李因时35岁。此后40年，以纺织为生兼作画自给，四壁萧然。凄凉而终。论者谓“沈郁抗壮，一往情深，有烈丈夫所难为者”。
“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
这是晚明书画鉴藏家汪珂玉在广泛搜罗天下书画并将其辑录为《珊瑚网》过程中发出的感叹。不过随着明清江南地区一大批才情女子的出现，越来越多的女性“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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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映：明代女性绘画中的情感世界
四川博物院
2022年01月16日—2022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