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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好诗

王烁 BetterRead 2022-11-14

“什么是好诗?”


这段给朵拉夜话历史,她对暗黑权谋有点腻味了,主动转换话题。


中国史书讲的就是一部周而复始的权谋史。要听权谋有的是,要听别的不容易。


但诗不一样,诗里面什么都有。


讲点美好的吧。


翻出《唐诗三百首》,朵拉,接下来我给你讲唐诗。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


暮从碧山下,

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

苍苍横翠微。

相携至田家,

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

青罗拂行衣。

欢言得所憇,

美酒聊共挥。

长歌呤松风,

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

陶然共忘机。


夜话前,我把《唐诗三百首》这一页打印出来,让朵拉自己先读一遍。


繁体字朵拉读不懂,没关系,不认识的字跳过去,繁体字你将来会学到,现在尽力猜猜就行。


熄灯之后,黑暗之中,我讲了三遍。


第一遍,完整背诵这首诗。


第二遍,念一句讲解一句,朵拉有问题就问。


第三遍,再次完整背诵。


第一遍为了感觉,第二遍为了理解,第三遍为了体会。


朵拉,这首诗好吗?


“好。”


好在哪里?


朵拉说不出。


这很正常。只知其好不知其好在哪里的事情,我们经历过很多。


我来给你讲讲吧。


第一,切身。


这诗中最打动爸爸的句子有两处。


第一处是开头四句:


暮从碧山下,

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

苍苍横翠微。


天黑之际,李白走下终南山,往天上看去,月亮跟着他归来,往来路看去,一片夜色中的苍翠。


这个画面,只要你曾经在月色中下过山,就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轻快,静谧,又有一点点令人安心的神秘。


爸爸在四川山区出生,长大,非常熟悉这画面。李白把爸爸熟悉的画面,用流水一样的语言重现。爸爸心中有口上无的回忆,被李白写出来了。


还有一处:


长歌呤松风,

曲尽河星稀。


松风之中,李白与朋友作长夜之饮,边饮边唱,直到深夜银河里的星星稀疏下去。


它也是一幅画面:长夜酒阑,纵情歌唱,兴致无前。


一个人,只要他不是一生乏味得无可救药,一定曾经是这幅画中人。只要曾身处其中,就会懂得,这是最快乐的时候:无牵无挂,惜取眼前。


爸爸想起了这些时光。


第二,流畅。


这首诗讲了七个画面:


下山,

回顾,

到达,

庭院,

夜谈,

歌唱,

酒阑。


从头到尾,节奏舒缓,却又流转自如,一气呵成,像极了电影中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极尽技巧,又克制内敛。


李白的诗以气势著称,这首诗说明,他把气势藏于胸臆的功力同样深厚。


第三,视觉推动。


这首诗每一句都是视觉,如同你身临其境,与李白一起下山,一起回望,一起作客,一起欣赏庭院,一起长饮,一起欢笑,一起纵歌,一起薰薰然醉倒在松风里。


朵拉,不仅是诗,只要是写作,无论你是讲个故事,还是介绍一件事物,乃至发个议论,视觉推动都是最有效的方法。


要让你的文字使读者仿佛能看到你所讲的东西,要让你的姿态(posture)仿佛是读者参观这些东西时的解说员,要让你跟读者处于彼此心会的对话之中,把他带去你想带他去的地方。


写作不止视觉推动一种方法,它的好处是最自然也最容易掌握,适用范围也最广。你以后写文章时,试一试。


“好的。”


其实,今天讲的这三点:切身,流畅,视觉推动,都可以用在你的写作当中。


尽量写得切身,真实体验打动读者;


尽量写得流畅,不让读者在阅读中遭遇断裂和跳跃;


尽量用视觉推动,让读者感到如在眼前;


做到这三点,必然好文章。


这时,一件意外发生了。


二宝终于按捺不住,沉声吟道:


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

露似真珠月似弓。


二宝要求紧急出镜

这是白居易的《暮江吟》,二宝上的幼儿园最近教孩子们背诵的篇目之一。


朵拉,这首诗有好的地方。


“好在哪里?”


半江瑟瑟半江红这句,精准地讲出了日落时分江水的景像。这种景像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知道,见过,但写不出来。白居易写出来了,给他一个赞。


但是,这诗有个断层。


你看,前两句讲日落,是傍晚。后两句讲露珠,不是深夜就是凌晨。


“我知道了。前两句跟后两句之间没有过渡。”


对。一个人读到前两句,会自然有所期待。太阳西下,然后呢?


然后,就到深夜了吗?


中间那段时间哪里去了?


跳跃和转移不是不可以,很多好诗都有,但不能过于突兀,你打断了读者的期待,不能毫无交待。白居易在这里就毫无交待。


所以,作为整体,这诗不够好。跟李白上面那首诗的流转自如一比,就更明显了。


“爸爸,诗是越流畅越好吗?”


也不一定。你听听这首。


咏雪

张打油


江山一笼统,

井口一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这诗是不是流畅得很?


“是。”


你觉得它好不好?


“它很有趣。”


它有趣,是因为它流畅得有趣。但你也只是说它有趣,没有说它好,因为它流畅到有点油滑。


“对。”


流畅本身是好事,但如果只有流畅,而且过于流畅,就不再是诗了,而是打油诗。


“什么是打油诗?”


就是刚才这种流畅到油滑的诗。今天我们也把它叫作顺口溜。


“明天给我讲讲打油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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