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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时刻,回去的人回不去的人,都看看他镜头里故乡的风景

谢礼恒 艺术野疯狂 2022-12-25
作者丨刘洵
设计丨西子


青年时代的鲁迅,受尼采思想的影响很深。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里,尼采把人生的过程比喻成一座桥,他说人之所以比别的物种更了不起,是因为它有可能通过这座桥,抵达超越自我的境界,这种“超人”的境界就如大地的化身。鲁迅先生在我的心中是超人,超越了“艳若桃李”的人性之溃烂,成为大地的化身。德意志的超人与华夏民族的超人,后者从不可能出现超人的僵尸般的“御儒”文化泥淖里艰辛爬涉,颓途渺渺,难怪他要借用查拉图斯特拉这根拐杖。

去探访我们华夏民族的超人的“故乡”,是我多年的夙愿。

当我站在这片新文化运动的先贤遗地,我发现能激起我心中对大地联想的,仅只有这片旷野里的无数古老石桥及桥的四周。而尼采关于桥的箴言,也同时激发了我以桥作为这个文本的结构链。

画册里有一些桥梁和鲁迅的童年时光有直接关系,比如绍兴孙端镇的“古广济桥”,这座建于清代的单孔石梁桥完好如初,石廓路亭经200多年的风雨,也还在桥堍北首矗立。站在桥上,鲁迅外婆家依稀可辨。少年鲁迅每年必随母亲来这里小住。先生后来的文字里对这片乡村的追忆一往情深。拍摄孙镇的另一座“古大木桥”,都是出自同样的缘故,这里游人罕至,景物寂然。

另一些更宏大或者更精致的古老石桥,比如玉成桥、砥流桥、渔后桥、长生桥……它们都寂然的以大地本来的的面貌进入我们的镜头,都是能够激发我去追忆这片遗地100年前那批知识分子的风雨人生,还原乡土中国的牧歌诗情。

-【故乡的风景】-1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除鲁迅先生之外,秋瑾、瞿秋白、郁达夫、范爱农、苏曼殊、柔石,殷夫,这些名字是我在拍摄“故乡的风景”时常想到的,在通向超越自我的风雨桥上,他们与生俱来的行为听凭心灵指导的自由人格,生命也就孤独而华光璀璨。还要特别提到鲁迅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在绍兴城外的小皋埠村,家主是酷爱小说与鸦片的“乡绅”秦少尹。因为鲁迅先生13岁的时候在他家避难。描述他的第二个原因是,这类娴雅、有智识的乡绅在清末民初,国运凋敝之际,他们也顶多弄个秀才,举人的虚名,断了“学而优则仕”的念想,他们就成为与乡土中国合二为一成为“故乡的风景”里的人物故事。作为独立的个体生命,他们自由选择、怀疑生命的途径,他们就是瞿秋白、范爱农、郁达夫革命前的生命本质。

民国的乡绅们穿长衫戴礼帽,这稚嫩有趣的中西拼贴服饰,迤逦于古老的石桥、旷寂的大地,些许凄清的优雅于千年的“故乡的风景”里享受世界文明的熏风而无刻意的拓取,安静的生活是他们存在的意义,这就是鲁迅先生文字里“民魂”的本质。这38年简洁的雅致,对习惯遗忘的民族似浮云掠过,“民国乡绅”似珍稀的物种只能属于特定的年代,随民国在中国大陆的消失,他们溘然长逝。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坚力量,胡适、周作人、徐志摩、林语堂是其中的代表,不妨称他们为民国的“绅士阶层”,他们儒雅、成功的光环中已经闪耀着“官魂”的魅力,这是他们学养中“御儒”的来源决定了这身不由己的宿命,从古而至今日,学界皆同此理。身名与学识化为官方版本的符号,顺理成章为国人的心灵图腾。往复千年,先贤们最初的志愿就抛洒在这空寂的大地,唯古老的石桥肌理,显示出人类“灵魂的深”……

故而,这是一本以古石桥为线索的影像图文集。它是给人欣赏的,欣赏民国知识分子的故乡风景,以这种“让读者自己看”的想法,行文中也多以故事叙述及鲁迅先生的文字作主线,与图片互为背景,还原现实里永逝的“故乡的风景”。

——刘洵 2017年3月

-【故乡的风景】-2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

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

(《华盖集·三》——鲁迅)

-【故乡的风景】-3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乌托邦之城——民国

再体悟先生的文字《华盖集·三》,原来这里说的革命以前或之后,全不局限于民国革命,清王朝覆灭之后的所有革命,实情是大体相似的。

这里说的被踏灭了血的烈士,轻易就可以想到柔石、刘和珍与徐锡麟、秋瑾这些革命前后的侠义之士,他们的血被踏灭后,华夏文人个体的侠义精神寂灭了,继而代之的是集体意志驱纵的战斗英雄。

接下来:“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这句话触动了我内心漂浮的思绪。我窥见我们族人中极少部分的高贵灵魂,他们没有大的显赫,如一般的国民生活于民国。这瞬间我想到瞿秋白与鲁迅先生自己—唯有高贵、悲悯的心,才心怀与看上去的目的所不同的“别样的国度”而具备了犹豫、彷徨的真性情。这真性情就是所谓自由人格,高举自由人格的旗帜勇往直前的民国先生们倒可能并不自由。

不问时局的由着性子孤芳自赏,也可以是另一种自由。我这就想起绍兴城外小皋埠村那位擅画梅花,酷爱看小说的末世公子秦少伊。当然,这心怀梦乡的民国国民当然包括《孔乙己》、《采薇》中的伯夷、叔齐,以及《奔月》中的后羿和异域的《藤野先生》,这是一群身份各异的善良的失意者,被鲁迅先生给予了深切的眷顾与怜惜。他们敏感、才华横溢,特立独行或杞人忧天。他们秉承故国文脉精髓,以私密的方重构。他们守望“意中的国度”……民国,这座中国20世纪初的乌托邦之城,唯有他们才是地道的原住民,我们如今远远地观察他们,发现他们看上去彼此没有关联,这乃是因为看历史之眼所佩戴的不同意识形态的镜片。

至于说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祥林嫂和单四嫂子,他(她)们在生活的重压下久已变得麻木,鲁迅先生为之呐喊,是希望撼动戕害他们的文化背景。他们是以“被描述”的故事角色而非“自述”灵性的方式出现在先生的小说里 。

(读《华盖集·三》——笔者)

-【昨日渐远】-1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昨日渐远】-2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乌托邦之城——民国

“秋渔的儿子字少伊,家传的也善于画梅花,我们叫他做友舅舅,常跑去他那里玩,鲁迅尤其同他谈得来。只是鸦片烟大瘾,上午总是高卧,所以只有午后才找得他着。他好看小说,凡是那时通行的小说在他那里都有,不过都是铅印石印者,尽量的借给人看,鲁迅便不再画人像,尽量的看本文了。(《知堂回想录·关于娱园》——周作人》。

多年后因时局所需,周作人在回忆鲁迅的文字中提及他们兄弟俩于1894年于绍兴城外小皋埠村临时避难,使得秦秋渔父子,“歪摆台门”的家主簸足少年为孩子们念千家诗这些微末的情景,才有幸为我们所知。

瞿秋白的名字在20世纪中期以“革命的叛徒”之名为我们所知,鲁迅是在更早些时候,以“红色圣人”之名为大陆中国千家万户所知。这些名头与由来,与民国这坐乌托邦城中的原住民其实本无关系。我们因此也就发现,作为个人在历史的甬道中缥缈虚无,何其容易名存实亡或永逝于后人的视野。

-【昨日渐远】-3 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他们与鲁迅先生自己,是消失前的故乡风景中最后的乡绅、隐士,作为民国之城的守望者,鲁迅先生在《华盖集.三》的结语处,“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对只知道用“御儒”这支笔来写字的民族,做到这个很难。接下来鲁迅先生自己也“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他们这群孱弱的城民,不可能在荒漠中守住孤城,没有机会登堂入室的把它“史记”下来。后来的我们,在字缝间寻觅到一鳞半爪的“野史”,在人性的逻辑间穿梭、互渗,或有可能与百年前这只寻觅“意中另一个国度”的族人相聚,是可深感慰藉的事了。

( 读《华盖集·三》——笔者)


(点击图片查看:刘洵的影像故事集《故乡的风景》:一本让人落泪的寂寞书


-《故乡的风景》-¥168


- 乡土中国的背影丨绍兴小皋埠钩沉 -
- 乡土中国的背影丨绍兴小皋埠钩沉 -

在人类历史这条漆黑的甬道中,只有少数生命和故事因存在于伟人的左近,被其光辉照亮而为后人知晓。

(《秦家往事卷》——笔者)


探访鲁迅故乡的风景,安桥头与皇甫庄以及上虞东关,有鲁迅的文字《社戏》《五猖会》做旁注。

而小皋埠,先生在字数有限的“自传”里,也只寥寥数语:“……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这个“亲戚家”……就是我们在序言里已经提及的“当台门”秦家。

-【白花祭】玉兰苑 2017 -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鲁迅的故家》等著作中,都有叙述。《鲁迅的故家》里说“秦家主人本名树铦,字秋伊或秋渔(93页);在《知堂回想录》里,秦氏父子的名字锁定在秋伊与少伊了(17页)。在文化革命前夕回忆少年往事,实在难为周老先生。若真能读到人的故事,名字有些影绰是可以忽略的。秦家父子的境况在这里只算得简略介绍。还有一些“钩沉”的途径可“以飨读者”。像《绍兴鲁迅研究》这样的老旧内部刊物;再有“小皋埠台门寻踪”网站……这些垂暮者的叙述、网络坊间闲话,固不是完全确凿,总是可资遴选的碎枝残叶,这些日渐稀少的往事回声,是英雄编年史之外不可或缺的“常人”印迹。

指触镜头外缘,以神经末梢的敏感与偏爱,从无穷远的“景深”刻度回抚至不偏不倚的聚焦点……百年前小皋埠的秦家后花园“娱园”,在江南迷雾中柔和地呈现出来……秦氏父子的书香故事,不啻为一阕乡土中国最后的挽歌。

“台门”一词在绍兴地区如雷贯耳,种种发掘、演绎浩渺繁奥……就让我这个异乡客耽于简单吧,“台门”一词眼下所指,实在就是这些旧时的凋敝院落。新时代的瓷砖“洋楼”,乃是人类建筑史上最平庸乏味的标本,我们寄望的故事中的遗迹就埋藏其间,在艳俗的瓷砖缝隙间偶尔谐谑地显露出醇厚的墙质,圆润的屋檐转角处,人性之华冠终为人性之贫贱吞噬……村落如丛冢。

-【遗世村落 】绍兴小皋埠河沿 2017 -
-【娱园旧址】绍兴小皋埠 2017 -

昔日“当台门”前挂过“文魁”和“孝友文章”的匾额,其内秦、胡两大家族出过三个举人,是为当地望族。三位举人中的一位,便是《鲁迅的故家》里提到的秦秋渔先生,而另外两位姓甚名谁,性情何如,已不为人知,也无人想知……他们与“乡绅”这个词一并成为中国人心灵视野逝却的背影。

-【乡绅】绍兴小皋埠 2017 -

秦秋渔属于喜爱吟诗作画的风雅乡绅,且擅长画梅花,这种家传的技艺被他继承下来,还小有发展,便是专嗜绘制“倒挂梅”,冰峰崖壁上顺势而下的梅枝,生出几小枝梅花傲然向上,象征高洁之意。秦秋渔发现,这种写意手法,配上程式化的构图,雅集时是应景的拿手好戏……技艺在周边声名鹊起了。

秦秋渔的母亲姚氏自小酷爱奇珍植物,愿意由“甬”地(宁波)嫁到小皋埠秦家,是打听到秦家家境殷实,更重要的是秦家也有收集奇珍异草的嗜好于乡间流传。姚氏初嫁时,秦家已有丰厚的基业。秦家公子生性旷达,家业顺着先前的势头愈发兴旺。

是年晚秋,少夫人临盆之际,公子正在台门临河的埠头观人垂钓,听到喜讯后心生动念,为刚出生的儿子取名秋渔。这位公子爷未曾想到,多年后他儿子也秉承遗风:一日在花厅等待消息,望厅中匾文曰 :“尚友”,楼上又有一匾曰:“今雨”……。

正呆看间,闻报夫人生下一子,心思晃动间为婴儿取下小名“友”……鲁迅兄弟俩待“友舅舅”吸食完鸦片起床画梅,这是后来的事。

-【无名桥雨记】绍兴安桥头村河沿 2017 -
-【时光坠落】绍兴老街 2017 -
-【渔樵双喜】嵊州石门村双喜桥 2017 -

秦家公子打理家业之余,将上辈留下的笔记当闲书观看。偶然间发现为胡、秦两家共有的这个“台门”处,曾一度是个偌大的当铺。闲时将这故事讲给仆役做下酒菜,“当台门”的俗称就流传开来,并且沿用至今。秦家西边的邻居沈家,相传为沈青霞的后人,其时的家主是一位跛足青年。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于是被乡人称作“歪摆台门”,这看上去有点揶揄的称呼,主人却欣然当做幽默接受下来。这般于人于景,“随兴”命名的心态,实有几分洒脱不羁的意思。与今日国人于命名、择日这些形式慎之又慎,寄望千秋万代的渴慕相比较,心性殊异。

-【落英故事集】 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 玉兰苑 2017 -

光阴荏苒,秦家公子大约是里外忙碌,终于换上肺痈早逝……儿子秦秋渔考中举人,母亲姚氏功不可没。夫君去世后,姚氏对植物的喜爱发展到癖恋的程度,甚至在灶台处也要放置相宜的花草,相宜的光线、花瓶……天长日久,家人和厨子奉迎之余似也有了些雅趣。姚氏阅读宋元笔记体小说,这对儿子秦秋渔和孙子少伊,都不无影响。秦秋渔与母亲的关系自非一般的母子可比,抚育之恩外,意趣也甚相投,餐桌上主要的话题便是家里这些植物。  姚氏初嫁时,从“甬”地带来一支玉兰树枝,像是有特别的含义……家童将枝条悉心插栽于园内,没曾想这不起眼的枝条长成一株白玉兰树,每年3月,树冠幻化为一团纯白的华光,疑似天物。

-【落英故事集】-1 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2 玉兰苑 2017 -

栽种这玉兰枝的院子,如今是仆役的住所。他们有心把玉兰树移到新建的园里,听说这样做是很要冒一番风险的,无可奈何只好让这株不可方物的树冠留在日渐凋敝的菜园子里……每年3月,仆役住的菜园子便有亲朋“雅集”。拘礼的乡绅则只能客室就坐,偶尔移步下房,也只“略观”既回正厅。

隔壁胡氏家的老太公乃是有名的花痴,因属门前挂“文魁”匾额的望族,岂可在仆役的住所悠悠然赏花,“略观”又似隔靴搔痒……据说这老太公竟偷偷从墙下犬洞潜入菜园,意图下人在外劳作的机会观赏片刻原路返回。但见雪似的落英积成圆圆的一圈,花瓣不停从树冠上扑簌簌地下坠,凄美的情形把老太公看得痴了,并没提防保姆归来,彼此受到了惊吓。秦秋渔得报后,赶紧在厅堂设座款待。这件事情,终究还是传扬开来,胡氏怨秦家不守信把事情透露出去,两家就此不相往来。是秦秋渔说漏了嘴或者下人嚼舌头根子,说故事的人没有交代……


为了与母亲更尽兴地观赏植物,怡情悦性 ,秦秋渔在家宅后另置地数亩,造了一座花园,取名“娱萱小圃”,简称“娱园”,这是咸丰丁巳年(1857)的事情。建造这座花园,不仅耗却了秦家多半的家资,也是秦秋渔费尽心思集当时当地能工巧匠,堪称一方园艺设计之最高水准,“娱园”成远近闻名之著名花园。

同治初年,秦秋渔又与几位雅士组织了一个诗社,取名“皋社”,“娱园”成为诗社主要的聚会场所。忙于“娱园”雅集,秦秋渔已不大有安静的心境赏花画梅……关于“娱园”与“皋社”,我们今天可资了解的有民国王眉叔先生《娱园记》与《娱园诗存》4卷。

《娱园记》如是描述:“……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这种套辞性的表述实在是可以张冠李戴的,以至于多年来人们误认为王眉叔所描述的,是杭州那边的“娱园”。后历经诘问,指正,释疑……发现他说的原来是绍兴城外小皋埠的“娱园”。这个笑话发人反思中国文人的思维定势与语言陋习,遣词恢宏但疏于具体感受;抒情喻景而疏于“人情故事。

-【遗花记】-1 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5 玉兰苑 2017 -

时光推至光绪十九年(1893),绍兴城里13岁的少年周豫才(鲁迅),因祖父科场代人行贿的案子爆发,与弟弟周作人到小皋埠秦家避难,鲁迅的舅母秦氏,正是秦秋渔的女儿。“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周作人)这里所谓四十年后,是说秦秋渔修建“娱园”40年之后。

-【落英故事集】-7 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6 玉兰苑 2017 -

在历史这条漆黑的甬道中,只有很少数生命和故事因存在于伟人的左近,被其光辉照亮而为后人知晓。

“秋渔的儿子字少伊,家传的也善于画梅花,我们叫他做友舅舅,常跑去他那里玩,鲁迅尤其同他谈得来。只是鸦片烟大瘾,上午总是高卧,所以只有午后才找得他着。他好看小说,凡是那时通行的小说在他那里都有,不过都是铅印石印者,尽量的借给人看,鲁迅便不再画人像,尽量的看本文了。(《知堂回想录. 关于娱园》—周作人)

是年,秦秋渔和他的母亲都已相继去世。秦少伊成为秦家的主人,他继承了家传的画梅技艺;秉承祖母阅读的嗜好。对植物的癖好,则不止是祖母在灶台边安插名贵花草的痴迷程度,他陶醉于自认为是独创的制作植物标本的技术,给这些花朵安排各种节庆仪式。在仆役居住的有玉兰树的荒园,借这些仪式,说是在聆听花草说话的声音。竟还荒谬地诳语他对于去世的祖母深怀“隔世之恋”……此时距从“甬”地带来的玉兰树枝栽插于小皋埠秦家后院,40年时光已然过去。老随从张寿,费尽心力为他除去树梢上不满意的枝条……。

-【落英故事集】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7 玉兰苑 2017 -

在父亲的故纸堆里,发现一帧祖母的照片。祖母的家乡“甬”地属为数甚少的通商口岸,故而有了西洋的早期照相术。秦少伊对祖母的照片端详凝视,说这面孔凝聚了那永逝的时代精髓……仆役们对这疯癫话似早已习惯;亲戚讪笑他不男不女的纤柔……其浸盈于勾栏的劣迹,深为乡人不耻。

-【花痴】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13 玉兰苑 2017 -

“……秦少伊也是抽鸦片烟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还照常行动,那时便找他画花”(《鲁迅的故家•娱园》94页—周作人)。“须得有兴致的时候,才开始画花,每张画空空的就几朵梅……倒是画得很慢很认真的样子……他说墨色细微的层次已经足够,其它的颜色就是破坏了”。

-【遗花记】-2 玉兰苑 2017 -
-【遗花记】-2 玉兰苑 2017 -

秦少伊觉得这些宋代的扇面小画,是中国最好的画,只有临摹这些作品的时候,他才用一点颜色。对于家乡的两位前辈画师徐渭和陈洪绶,他说陈洪绶的画比徐渭更独特。徐渭很有才情,但没有逃出文人唱和的笔情墨趣。

-【落英故事集】10 玉兰苑 2017 -
-【落英故事集】11 玉兰苑 2017 -

提到“皋社”,秦少尹的言辞在阿寿听来是大逆不道了。他说如果父亲不弄这个诗社,心里倒可能想些与诗有关的事情……还说一块吃喝没错,以风雅的名誉吃喝就是俗。这个时候,阿寿便低头默不作声。


少伊的好友极少,他带鲁迅兄弟俩去拜访过西边邻居,这“歪摆台门”的年轻人算是他的知音了。“秦氏的西邻是沈姓……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雨天的书·娱园》.周作人)  两家台门是同样的荒败了。少年周作人眼里的“衰颓”,在少伊和他的知交那里倒说是宋人寒荒境界。

-【荒园之秋】-1 玉兰苑 2017 -

-【荒园之秋】-1 玉兰苑 2017 -

秦少伊对先父的雅集颇有微词;跛足青年对祖上直谏的荣耀也不当回事情,困顿而超然的乡绅,他们对希望与未来自有一套看法。他们都有太多的闲书,“看过就扔在一间小套房里,蒙上厚厚的灰……”而不似正经的读书人,齐齐整整的书架上,或许只看过一两本,但终归是体面的。对修缮家园的建议,他们说有千秋不倒的台门吗……高台阔门今何在的荒凉景观,就像在印证他们的诳语成谶……

-【百年过往】嵊州谷来镇玉成桥 2017 -
-【书写狭义】绍兴浪桥 2017 -

秦少尹因为每日中午才起床,自然也就睡得很晚。在夜间,穿黑长衫的瘦削人影,常在小皋埠附近那些古老的石桥上垂首矗立……弄得赶路的客商惊恐不安,尤其在黑漆漆的“暗星夜”。这样的“暗星夜”,秦少尹觉得正可领悟《阅微草堂笔记》中无穷的妙趣,踏入这个桥的左近,心便可以循行于历史的任何时光,那些小说里的瞬间……鲁迅在他13岁的避难岁月里阅读了“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和别的东西”(—周作人),也包括他日后很喜欢的《阅微草堂笔记》……这一次所谓的“避难”,其实是鲁迅少年时代最自由的大段时光。除了看小说,看”友舅舅”画梅花,也有晚饭后陪他散步的机会,转悠到“当台门”显赫的门庭前,左右萧墙用细腻方形青砖呈菱形粘贴,正南门东西两侧,各有五块六尺高的旗杆石……对大青砖镂空雕凿的亭台楼榭,人物场景,“友舅舅”显出不屑的神态,他说比之汉代的画像砖,这些只能哄哄孩子……因为时间的关系,上面满是青苔与菌斑,他又观察这些痕迹去了。

秦家父子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吗……“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歪摆台门”的传人沈正寅老师,依然居住在小皋埠清源桥侧。沈老师性情随和自然,而至关重要的是多年来笔耕不辍,且是对一方人文历史做发乎性情的朴素记录。这样的情状,在当下中国社会所谓名门后人中也并不是常常能够遇见的,“三生有幸”这句套辞,用于我通过周毅老师、朱潮龙老师结识了沈老师这件事情,又是贴切的了。

我们沿着沈老师的回忆线索,在村里老人们的闲聊里还得到些断断续续的信息,说的是1949年后的故事。

-【通往】绍兴小皋埠 2017 -


少伊的儿子秦光华,在小皋埠念小学时与沈老师同学,经常到家里借阅小人书,去绍兴城念初中后彼此联系渐少,据说现在在上海搞工地……

秦光华的妈妈虽然上了年纪,生活也日益艰辛,看上去是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绍兴鲁迅纪念馆聘请她做讲解员,无奈老太太目不识丁,一段时间后返回小皋埠。

-【河畔过往】绍兴华舍老街 2017 -

姐姐秦澜戴一副眼镜,堪称江南美女。秦澜承继了父亲阅读的习惯,她在火车上静静地翻阅。壮实的的火车司机被感动了,在不算长的旅途中,他用那个时代允许的各种方式示好。在工农做主的时代,火车司机的身份是很有诱惑力的,这趟旅行之后,秦澜在小皋埠村永远消失了。

他们的父亲,那位与“鲁迅谈得来”(周作人语)的末世公子少伊,于新时代来临之前,在祖业内悬梁自尽。

-【落英故事集】-14 玉兰苑 2017 -

-【遗花记】-4 玉兰苑 2017 -

破败的台门鳞次栉比的分布于马家河沿,60岁以下的居民都是外来务工人员,从下午到黄昏,每一个台门口都有两三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坐等岁月:你问他们家做什么呢?他们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呀……“当台门”也什么都没有了。有对往事更感兴趣的老者便稍稍补充一些细节:秦少伊确是选择了第一抹霞光降临之前了却尘缘,他惜夜而弃倦白昼。他对夫人说:没事的,你没事,妇道人家懂什么呢,没事的。夫人的弟弟,也就是少伊的内弟,曾劝说他携家眷去台湾,这位内弟在军队中的军衔是可以享受这个待遇的。少伊淡然道:都是一样的,日子都过去了。

沈老师指点地上老旧的地基石板,告诉我们“歪摆台门”的朝向以及秦家宅们的地砖石孔,方形的石孔在地面上越来越浅,渐隐的遗迹散布于村舍,物是人非……

-【叙述】绍兴小皋埠清源桥 2017 -

史料也是口耳相传的渐微。凭其间有限的确凿部分,似可以判断秦少伊的睿智远在之后被草草了结性命的乡绅们之上。他不切身参与政治,但对时局的敏锐令其决然,而不像人们表面上看见的那样昏昏噩噩地在床上度过一个上午。中共对鲁迅的看法是家喻户晓的,他太太后来被聘为鲁迅纪念馆讲解员的事,以及乡村的人,至今还把他家叫作“鲁迅他们家”,都证明了他有这张特赦牌,然而,他认定“日子都过去了”……“形为心役”,他自由地选择了生命的过程,这恰恰是以生命诠释了“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的领袖箴言,当然,他是静寂无声地为自己的心去践诺。

-【时光之河】绍兴小皋埠 2017 -

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民国先生,与少伊寂静的生命之河并行,独立人格之口号响亮,却没有普通乡绅娴雅独立的个人生活。民国12年,汪精卫、徐志摩往海宁、杭州观潮,在西湖与胡适相会,文化领袖与青年才俊心心相惜,把酒吟诗,这段雅集原本可以成为浪漫经典的传奇,临了胡适日记:“我同精卫回旅馆,谈政治甚久。”。在我的眼里,乡野间的秦少伊与教孩子念千家诗的跛足青年之间的惺惺相惜,是自由生命之诗。

少伊的内弟渐渐老去,思乡之情令他在两岸通航之后越过海峡,他希望回到绍兴小皋埠与侄儿同住,他随身所带的钱财仅仅是他的资产的九牛一毛,这点零花钱给他带来极度的失望和痛苦,对少伊别时说的话“日子都过去了”,他似有了更深切的领悟,辞别后再也没有回到大陆。

“跛足青年”沈老师没有听父亲说起过。但我根据周作人的叙述,推测应是沈老师的上一辈本家。

-【童话】绍兴小皋埠马家台门 2017 -

皋社社长就是沈老师的曾祖父:“听先叔父时常提及,他老人家在上饶作过幕僚。人称三臂公。一篆刻,二绘画,三写诗”。沿台门东西,分別豎立五塊高約一米六七的旗杆石。(旗杆石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被放倒,鋪作道地)台門鬥上面,有镂空砖雕镶嵌,亭台楼阁、人物栩栩如生。兩边是正方形青砖呈菱形粘贴,肃穆而森严。对于沈老师关于“旗杆石”,以及“镂空青砖呈菱形粘贴”这些描述,是我去小皋埠拍摄照片之后,才有了直观的感受。


在少年周作人的眼里“所见只是废墟”的娱园,院里有个水池,池边单面开着门窗的房子,曰“潭水山房”。

“潭水山房”后来的情况据沈老师回忆,大致是这样的:

上个世纪40年代初,乡邻们习惯称娱园为“后花园”,其间有两个三、四公尺見方的水池,池四周兜底用条石砌就,青苔覆盖池壁,池内小虾遊弋……每到傍晚,妇女们在此洗刷马桶,所以这里也称为“马桶池”。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台门内的居民,开始各取所需地围圈“自留地”种菜果,台门遗迹成为“取之不竭”的建材,垒壁至腰高。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响应学校搬到家门口的号召,村委会将台门内的秦家大院五进中的第四进“五间头”拆卸下来,充裕厚实的木料一分为二:一半重新搭建为大队礼堂,供开会放电影,或批斗之用。另一半挪至“娱园”,搭建成东西向一字平房,建成胜利小学,“娱园”走上最后消失倒计时。

又经过四十年光阴,学校三次翻建,将取之不竭的“娱园”废墟彻底转换为有两幢教学楼,操场上满是塑胶的现代化东湖镇皋北小学。

-【河巷】绍兴小皋埠 2017 -

-【夜行人】绍兴小皋埠 2017 -

鲁迅和托尔斯泰一样,做为“俄国革命的镜子”与“左联积极参与者”,革命文学运动所造成的最终结果他们并不知晓,天真善良的艺术家个人,与历史的洪流之间,常发生词汇上本质的误解。

在鲁迅自述性的文字里,对其影响至深的三位恩师:启蒙塾师寿镜吾先生;日本老师藤野先生;章太炎先以及俞明震先生。

与秦少伊这样亦师亦友的异类邂逅,从周作人所述:“我们叫他做友舅舅,常跑去他那里玩,鲁迅尤其同他谈得来。”那么鲁迅的回忆:“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就绝不是秦少伊所为,这是我个人的推测了。他在人生至为关键的时期,在小皋埠邂逅这位“瘾君子”和他的藏书,对日后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对他那些特殊的潜质,乡土的,荒瑟的诗情及深刻的悲剧性决绝,其影响都不小于有文字记载的几位恩师。

“刚性的语言”这类描述,是可以让更多人知道鲁迅而姑妄用之的形容词。但他同时又会影响我们去欣赏作为不朽作品的实际内容,如在《药》当中为夏瑜(秋瑾)精雕细琢苦涩的花环;袭宋人“寒荒”意景,眷顾与悲凉同在的《故乡》的开篇;《铸剑》中那样微妙的情感,玄妙言辞……甚至就在《孔乙已》中,“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对个体生命的悲悯是在“慢”节奏中展开。

不朽的灵魂和作品,单用“刚或柔”这样的词去概括会有失肤浅。就像我们沿着“英雄”、“交响乐之王”的称谓去聆听贝多芬,将可能错过他那些浪漫柔情且经久耐听的作品,比如两首浪漫曲;最重要的钢琴奏鸣曲,以及音乐史上的巅峰“晚期弦乐四重奏”。当我们用“燃烧”这样的词来形容凡高的时候,将可能错过他那些最精微冷静的花园素描, “向日葵”优雅的线条,在堆砌的笔触掩盖下的如巴赫赋格曲般排列有序的葵瓜仁的质感传递。

不朽的灵魂在世上的每一天,每个时刻都在彻悟。如果在接触到那些“外国书”之前,不是打自童年开始的每一天的彻悟,那么到看了这些“外国书”之后,鲁迅也不能成其为鲁迅。鲁迅的人生经历奠定他的基本人格。

鲁迅文学语言的魅力,在于将人类的废墟审美意识凝固于100年前的乡土中国。鲁迅几乎没有描写废墟,而其文学语言本身就是一座废墟,它没有古埃及、古罗马废墟的恢弘、历史感;鲁迅的文学废墟凿痕朴拙,荒瑟的肌理丝丝发颤……它低矮,无需仰视,三两个行巡者出没其间……它突兀的“乡土”泥腥味,即便是在回溯历史的《故事新编》,将这种绍兴泥腥气正儿八经地登堂入室,这语言的废墟也就有了高贵与幽默的气息,比如《奔月》、《铸剑》。丰子恺为鲁迅小说《药》、《风波》做的插图,让我讶异,世上竟有文学插图可如此天然地传递小说语言的奇事,且又不失画者自己的风格……那种20世纪早期乡土中国的幽默,源于中国小说的趣味,又“民国”式地推陈出新了。

-【过往】-2 嵊州市谷来镇长生桥 2017 -

-【过往】-2 嵊州市谷来镇长生桥 2017 -

假定他13岁的时候,绍兴的师长们完全同意他看“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和别的东西”,但并没有邂逅那位“末世公子”,在那样颓败寒荒的环境里不拘常礼地说话,那么,这样的阅读趋于常态,就不大可能在生命里生出畸变、发酵……何况是在那样的“坠入困顿”的心境。

-【久逝的春天】绍兴孙端镇石屋桥 2017 -

-【过往】-3 嵊州市谷来镇长生桥 2017 -

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夏目漱石,这些“外国书”起到点拨、催化的作用。但在此之前,鲁迅之为鲁迅,是命运(经历)使然。日本学者山田敬三说:“如果没有家庭内部的变更,成人后的周树人也许最多不过是一个旧体制的齿轮。”,这说对了第一点,因为历经家庭内部变更的人很多。苟延残喘是“破落户子弟”的命运标签。  “没落贵族”这个词多少有些讥讽调侃的意味,但在文学艺术家的范畴,不乏终有大成者,鲁迅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与这位饱读文学书籍,擅画梅花、厌弃功名甚至日常事务的“末世公子”的忘年交好,带着“坠入困顿”的逆境心态去感受满目萧瑟的娱园风景,在这个关键的转折点,除了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外,中国小说的特殊趣味也同时呈现给13岁的早慧少年。

“暗星夜”,在鲁迅营造纯粹的文学作品的无扰时光,他独自潜回“娱园”废墟,与那个孱弱的梦游者说《中国小说史略》。

——刘洵 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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