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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淋的画丨一个孤独症画家的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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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提出的哲学概念“强力意志”，对我等浅尝辄止者，若改用“生命之力”呢……描述“江与城”画室一个父亲与拒绝成熟的儿子的艺术故事，通俗的使用“超越习俗桎梏之力”呢……
尹国均兄是我美院同学。80年代因为国均同学，我知道了重庆有一个“大石坝”，在嘉陵江北岸，境内有一天然石坝，它是尹兄的家乡。
尹兄的性子跟大石头、大热天都有关联，率直，急躁，幽默。此外，有一种韧劲。我毕业后好些年在藏地工作，原住民管内地来干临活的年轻人叫做“弹簧”，往往加上一个歧视性的前缀：“烂”，这意思是说，在严酷环境重压稍减后，身形立马弹回原状的性格。这种韧劲是许多看上去并不魁梧的川籍男子的性格标识，为生活坚韧如磐石。
尹兄念书那阵，把弟妹、小舅子都弄来寝室补习考学；后来由重庆来我工作室玩，也是一家人由尹兄随身拽着挂着；近年，躯体日渐塌陷的尹兄，就只携带铁淋和铁淋妈。
尼采所言“成为你自己”，并非是遵循天性，而是指创造，是摆脱机器般劳作的独特的创造力。尼采认为，中国是巨大不满足（独特创造）和变化能力几百年来已经死灭的例子.
铁淋每日在“江与城”画室的故事，是这创造力寂灭地的另类，他因祸得福的规避了我们通常人生需费尽心力方能克服的尘世欲望。
铁淋也并非糊涂到不知钱为何物。尹兄驾车起伏在山城的坡道上，我对坐在前排铁淋说，这个……叫做“压岁钱“哈，在我思忖怎样的表述能让铁淋明白的瞬间，铁淋已经敏捷地把钱妥帖的装进兜里……这细节让我乐了好一阵。
铁淋虽具备了某种神秘的艺术天赋，但因为缺乏现实的运筹能力，如果没有父亲的支撑，他持续不断的艺术创造是不可想象的。
我把铁淋看做一个拒绝“成熟”的大儿童，所以，这来自父亲的支撑，是天下父母值得共同思考的事情，在儿童艺术、人文、心智教育领域！
这支撑分为两个层面，创造物质条件是一个层面，这个层面除经济外已经涉及很专业的思考路径，这对具有伴随生命成长的专业素养的家长可能一蹴而就，但对现炒热卖的自我愿望型教育大家，其工作的结果可能是有害的，就是说爱生命和自然是每一个孩子的天性，而这种“功利性审美”的培养，反而会造就拒绝生命与大地的无魂的躯壳，其恶果，会呈现在孩子的未来。
这支撑的另一个层面，既更重要的心境的艺术共鸣，源自灵魂的力量。
我观察尹氏父子的故事，这力量发端于尹兄的“弹簧”般的人物性格——勤勉！
在实现人生的若干次翻转：由大石坝向黄角坪的“弹跃”。川美宿舍准备考研、考博、考博后的“弹跃”……直至西南交大的考研保卫战中的跳楼喜剧，是这肉身“弹跃”的高潮，结局乃是大石坝食量惊人的寒门仔，终于“学而优则仕”的圆满结局，这鲤鱼龙门跳的过程，是东土学子格式化的成功模式。
这幅书房前的半身照，记录下彼时的信息，政府办公室的青年才俊气，取代了80年代美院学生的放浪激情，按常理，生命就此定格于仕途沉浮……检视这半身照，与仕宦木乃伊相矛盾并存的“心在别处”的困倦感，一息尚存的灵魂的倨傲，这些矛盾的情绪让这帧旧照耐人寻味：回想起来，在枯燥的体制内“文凭博弈”的过程之初，已然伴随了对江南女子轻度“臆想症”的痴迷并延续到老的爱情；化应试内容为宿舍里半诗意半调侃的津津乐道：温克尔曼的“静穆与崇高”，拉菲尔前派白日梦境与霍贝玛的田园牧歌，这些本质上的艺术人格，实为仕途之累赘。
多年以后事情有了结果：尹兄诀别宦池，回归“江与城“画室，回首人生路：艺术，唯有艺术……只因曾经的迷醉，便犹如远方情人恒久的呼唤。
尹兄对儿子艺术创作的支撑，既来自专业绘画素养，但同样重要的是少年时代的文学梦：“当年厂里艰苦的烧窑工作，原本想做一个工人作家……”。这种严酷环境中的文学梦想，可就不是青春期情绪记忆，而是影响命运的印记。时至今日，我便看见了“江与城”画室几面墙的藏书，书被定期运往住所又定期更换，它们就堆砌于床头……嗯，源自内在兴趣的阅读！
离开了阅读与思考，世俗的经历就只是损耗，领悟更无从谈起。尹兄把阅读浸润到日常生活，然后呢，对着儿子絮叨他能懂的和不懂的……兴趣与品位就像江水伴着日子缓缓流过。
读好的小说，对今日中国文化人而言，是小众中的小众趣味，我指的是尹兄床头这样的小说。
今日中国文人在抨击快餐文化的同时，自己也被实用主义裹挟，好谈亚当斯密、阿伦特、哈耶克这些思想大师，引用他们的语录，以备宏论。私下里那个不曾有半点改变的“旧我”，依然乏味。对他们而言，去慢读一本小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读优秀的小说，仿若自己跟自己对话，书中的人生细节，不可能不对读者的心境发生改变，它帮我们梳理：“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福柯）。
父亲肉身的弹跃和心灵的升华，在儿子铁淋这里，都因其“自闭症”给省去了，世俗眼光下的被唾弃者蜕变为自由灵魂的舞蹈者，以其说尹兄支撑了儿子的艺术白日梦，毋宁说铁淋的降世“倒逼”尹兄最后的灵魂一跃，实现了尼采所谓的“日神”之艺术审美人生过程。
幽默，在尹兄这类底层文艺“顽石”生命中表现到极致，当然包括对自己苦涩命运的幽默，也以引用友人之幽默为乐：中国半个世纪的苦难都刻在他这张脸上。
尼采提出的三个有价值的人生阶段，既骆驼，狮子，儿童！
年轻时做烧窑工的父亲，由一头苦“骆驼”，在北大燕园：“……我的宿舍面对燕南园，那里是三十、四十年代留洋归来的大师们、朱光潜、宗白桦、费孝通。熊来，海德格尔中国唯一弟子……”
骆驼幸福的回忆自己蜕变狮子的过程，往往带上轻柔的后缀：“哎，日妈耶……”
2
我们一方面质疑体制内的“文凭博弈”的非人性，同时也不可忽略这样的耳濡目染，是成就狮子的梦想过程，如果少年梦里真有过“发光的狮子”。
我执拗地认为，诗人哲学家尼采关于“日神“梦境与“酒神”之音乐陶醉的人生意境，乃是每一位真爱艺术的后来者所必须了解的。
记得我曾经在一篇画评文字中，引用过尼采关于“音乐是帝王级的艺术”说辞，美术专业出身的编辑很愤怒：难道画画不是帝王级的吗？我的稿子给删去了诸多自鸣得意之处。
在我们的文化盐碱地，能把梦想寄托于下一代，且在日常生活中，将人类文明的细节柔润于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也就配得上“衰朽之狮”的光荣称谓了。
因为大儿子的病症，20多年前，尹兄夫妇有了小儿子尹思桥。
春节上午我们在故地边走边聊。尹兄颇欣慰的给我看手机，是儿子思桥从美国分享来的格鲁克的《旋律》，还有简短的交流，儿子说“格鲁克的奥菲欧和尤丽狄西特别棒……”又说“拉赫曼尼诺夫还弹过这首旋律，不过是钢琴改编版。”
小儿子思桥在美国读书，理工专业并酷爱古典音乐，按我的价值判断，这后面一点是很值得赞赏的。格鲁克这段脍炙人口的旋律，是歌剧《奥菲欧》的第三幕，奥菲欧打动冥王妻子的歌咏。这部歌剧正是源自古希腊“奥菲欧与尤莉蒂西”的悲剧故事，这又与尼采的哲思相关联了……于是，尼采伟大的思想“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又在我内心鼓荡。
大儿子铁淋接受命运的旨意，于生命的若干瞬间在“江与城“画室，实现了拒绝成长的《铁皮鼓》似的“儿童”舞蹈。
欣赏铁淋的画作，以禅宗所言“喜纯”或“不染尘埃”的心境即可。然而这些禅宗词藻，又极可能是无知者的遁辞，终归还需大白话解释。“喜纯”或“不染”在这里具体地说，就是要清除观者内心抽象或具象，赞颂或批判，古典或前卫等等这些俗世概念，清除记忆超群、视觉冲击力。这些耍把式、卖艺的语境，心就无牵无染了。
那么“喜纯”呢？这是一种生命观。此类东方生命哲学概念，凡不能融入眼下人与事的宏论，就是宏论而已。
首先，观察孤独症患者的艺术作品，会惊人的发现各有各的心灵世界，语言、图式互无关联，这是人类艺术的珍贵之处。并且，不是涂鸦，至少他们中优秀的画作不是，比如铁淋。
涂鸦这个词在我们中国语境最早出自唐诗：“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显然是文人喻书画或文字稚劣。维基百科解释涂鸦：在公共、私有设施或墙壁上的人为和有意图的标记。这样的街头涂鸦，除当初的原创者外，后来的跟进都是集体意志的寻求存在行为，与这里说的“孤独者”的心灵图画无关。
优秀的孤独症画作，各自的心灵世界的呈现乃是最珍贵之处，用文字直接描述这“心迹“是徒劳的。但也并非不能从技术上对其分析，因为它确实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这幅《鱼的意象》（成都刘先生私人藏），首先画面的结构安排并非信手涂鸦，意象中的鱼被置放于4个方块布局中，方块被右上方的光线所统摄，每一条边线或渐暗或渐亮，都绝对配合这光源的需要。另一极具艺术价值的看点是：整幅画面的肌理都有鱼刺的“质感”，这质感被散漫而不经意的、半抽象的笔触加以实现，便构成一种形而上的“质感”——朴凿！画面中所有被放大的鱼眼……幽深的探寻符号？不错，是有些水墨的质趣。然而，水墨的控制力能应付如此丰富的表层吗？
实现这些心灵意象的途径，是富于逻辑的，绝非神志不清或心智不全者所能为。那么铁淋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况下实现这样的心理逻辑过程，或许只有上帝知道。
铁淋艺术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没有体系，没有线性的起点，蜕变及终点，每幅作品都是一个瞬间，每一个瞬间即是他“心迹”的全貌。
在朝天门码头的对面，临江开着一家叫做“渝信”的餐馆。
小枫在桌下钻来钻去，又从椅子背后偷看铁淋……我被铁淋乐不可支的笑声吸引，这才发现小枫趴地上与铁哥逗乐。
尹兄说吃饭还有一阵，你可以去拍会儿，就不知这种“俗景“……
我心想毕竟是朝天门码头，在青春回忆里是刻了版的，再俗也会有缝隙间的过往吧……
当我坐回桌上，小枫和铁淋的嬉戏还在继续，铁淋坐姿丝毫未变，神情专注又猛然爆发出难以自制的嘹亮笑声，孩童式的爆发，成年男子的音质。在我们常人定须考虑给旁人相宜的印象，但铁淋表情达意没有这层顾虑。
我回到座位上，感慨40多年前，我踯躅于朝天门码头层层斑驳的石级，孤独中颇神往“口吃两江水”的山城往事。现如今所有天然的历史痕迹被象征财富的新型材料包裹，仿若置身于露天酒店大堂。沿江树上挂满圆形灯球，这篮球般大小的象征富贵和成就的无数发光体，遮蔽了江岸、江水与江上故事。
“成为你自己”是尼彩在他思想的各个阶段不断强调呼吁的，这样的呼吁对“御儒”文化背景的华族个人生活，就只可能在一些边缘的，非“正常”人群的心灵中得以实现。在铁淋这里，在他个人独特的生命状况里，就有些戏虐的成为了事实。
在生命的另一些时光，铁淋健康肉体的性欲冲动，已是显而易见了。
尼采关于抛弃旧道德，回归大地的概念，既所谓忠实于大地，要倾听健康肉体的诉说。大地、生命、肉体，构成其重要的人生价值。尼采认为基督教，佛教，印度教的伦理道德，都是对生命的蔑视。他尤其谈到了性欲，强调这不是羞耻的事情，是生命、艺术的原始原动力！
尼采这些生命哲学的重要思想，在铁淋这里却含着难言的苦楚。
铁淋当然并不知道某种勾魂的快乐是羞耻的事情，它烦恼无法将它抵达快乐的终点，但亲人须得告诉他这是羞耻，告诉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柔抚生命的动魄之处是绝不可以的……这真是痛苦的讽刺，如此接近“日神”的梦幻精神，他在作品中获得了回归生命、肉体和大地的自由，但他健康的肉体，因为弄不董红尘的交通规则，必受禁欲之苦痛。
命运之神将无数拒绝成熟的“相同者”，分发给尘世“各有不同的”家庭，这阉伶歌手的“永恒轮回”的故事，含着对人类怎样的启示呢？
本文图片由刘洵拍摄
2021年2月27日
尹铁淋作品
丨作为精灵的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鸟的系列-布面油彩-80x60cm 2014
丨深海游鱼-布面油彩-80x60cm 2010
丨鸭-木板油彩90x60cm 2014
丨稚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3
丨黄鱼-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鸟与鸡公-布面油彩-80x60cm 2014
丨父亲母亲和儿子-布面油彩-80x60cm 2012
丨鱼群-布面油彩-80x60cm 2016
丨孔雀-布面油彩-80x60cm 2013
丨休憩的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黑蝴蝶-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鱼的标本-布面油彩-80x60 2016
丨飞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2
丨黑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3
丨群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4
丨幼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3
丨狗与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2
丨干鱼-布面油彩-80x60cm 2013
丨静物写生-布面油彩-80x60cm 2014
丨鸡与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4
丨静物写生-布面油彩-80x60cm 2014
丨各种各样的鸟-布面油彩-80x60 2016
丨伞鱼杯子写生-布面油彩-80x60cm 2013
丨静物写生-布面油彩-80x60cm 2019
丨各种各样的鱼-布面油彩-80x60cm 2016
丨静物写生-布面油彩-80x60cm 2019
丨乐器-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美梦记忆-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静物写生-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网中鱼-布面油彩-80x60cm 2016
丨人物、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7
丨采摘时期-布面油彩-80x60cm 2017
丨猫头鹰和人-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丨蝴蝶与鸟-布面油彩-80x60cm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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