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王希富:小菜一碟和大师之道
2017.6.1
小菜一碟和大师之道
文|王希富
插画|郑莉
摄影|张洋
专栏
仅中国清代宫廷菜和其后的鲁菜庄馆菜,要能将其每一道菜做到家,那此人便十分了得。而在这多如繁星的菜品中,挑出几道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小菜”,做精做好,也会让懂吃的人翘指感叹。
厨师与大家
旧京勤行曾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五子行”,因此很少有名满天下的勤行“大师”。即使是八大堂或八大楼的掌灶,也依然是个“厨子”而已。但是官宦名人能做出几个适口的菜,便会以厨事手艺而誉满京城。那些厨房、书房“两门抱”的大家面对烹饪总是踌躇满志,写出了不少经典之作。
其实,要是较真看看这些大家的厨艺,怕是真比不了八大楼的掌灶。论厨艺的根底,包括色香味形的形成与细节,十几种火候的变化和使用,炒勺、手勺、大翻勺的运用,刀工的细节使用,还得是八大堂和八大楼的掌灶厨师。毕竟,隔行如隔山。
厨师的根底是手艺,手艺精到,举轻若重,举重若轻。我在电视中观看过不少厨行以外的“大家”表演,有文人,有影视大腕,有名嘴,也有祖传几代的名家后人。在中不中、洋不洋的锅里翻炒物料,添汁、加水、搅拌,虽然没有一个招式是靠谱的专业技艺,但是,身后的名嘴们却端着刚出锅的“名菜”而大声感叹叫绝:“好吃,好吃。”
早年,那种名人展示厨艺,还真的是有其一技之长,在中国烹饪历史上留有一笔。如今的名家与张大千、王世襄、胡适之等已无法相比了,更不必说苏东坡、丁宝桢这些大官人了。
以“小”见“大”
闲话少说,还是说一说“小菜”里的技艺。国人常有一句俗语:“小菜一碟。”此话之意是:不要认为某一技艺多么复杂艰难,对于精通此行之道的人,犹如制作“小菜一碟”。这个容易还是落在了烹饪技艺上。越是能够轻易地把小菜做得原汁原味,越是技艺大家。
不必说天下大菜之多、之广,仅中国清代宫廷菜和其后的鲁菜庄馆菜,要能将其每一道菜做到家,那此人便十分了得。而在这多如繁星的菜品中,挑出几道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小菜”,做精做好,也会让懂吃的人翘指感叹。
早年,我的一位舅舅在春兴楼掌灶,大哥在他手下帮案,后来上二灶炒菜。有一位家住东安市场附近的饭座常来这里吃饭,他很少聚众宴请,一般是独自前来,两菜一汤吃便饭。这位饭座爱吃面食,总是和大哥提起穆家寨的炒疙瘩。但又说,炒疙瘩有些不适口,主料尽是疙瘩,入口似有“疙疙瘩瘩”的感觉。
于是大哥想起了母亲为我们做的家常饭“片儿汤”和“炒片儿”,若把疙瘩改成面片,就会感觉“肉头”(北方方言,意为丰满而柔软、软和);把母亲炒片儿用的辅料从木耳和黄瓜提升为海参和冬笋,再将里脊片事先入热油锅滑嫩,加入清鸡汤和调料,此菜便会有另一种口味。
有一天,那位饭座来吃饭,最后大哥为他端上了这碗“炒片儿”。饭座吃后大为感叹:“一碗家常炒片儿,能吃出宴席味来着实不易呀!”从此,春兴楼增加了一个招牌“炒片儿”。直到大哥离开春兴楼之后,其他饭铺也没有卖此菜的,成了京城八大楼的一品“独一份”。
大哥常说,好吃不一定就是“大菜”,一碗炒片儿也能让饭座叫绝,这才是手艺。无论炒疙瘩还是炒片儿,在八大堂和八大楼的确是一碟“小菜”,但却是能叫住饭座的菜。这就是“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这些都需要匠心独运的功夫。
这个道理在父亲的经历中常有验证,他也以其作为激励哥哥们努力勤奋的实例。就父亲所言,一个大厨从庄馆菜中选出小菜来,以示其难易,难以服人;若能在二荤铺或大酒缸的小菜中选出菜品,一显身手,才叫本事。
其实,这确实是中国工匠、大师千年勤奋所经历的“大师之道”,而其练成无非是精心、细心、用心,为一道小菜熬心熬肺地苦心练习,才可以最终超脱一切世俗之道,出现神来一笔,终得正果,就是行里的大师。凭着耍花活,出由头,投机取巧,鱼龙混杂,乱加雕饰,绝不是大师之道。
焦排叉和熏鱼儿
父亲在致美楼早先也是灶上师傅,熟悉不少知名饭座,有的还成了朋友。那时,二楼有一个不大的雅间,常有熟人三两知己在此闲谈,或独自前来吃饭。有一位早年经商的朋友姓孙,似与灶上的孙文吉是远房本家,常来雅间一人吃饭。此人喜饮南路烧酒,但并不叫什么大菜下酒,说是早年饮酒的习惯。他有两种酒菜难忘:一件是酥排叉,一件是熏鱼儿。但是致美楼不卖此类酒菜。
酥排叉在大酒缸有卖,这本是京城炸货屋子的批发货,一部分批给小商贩沿街叫卖,一部分批给小酒铺和酒缸,为喝酒者就酒。庄馆一般不制作排叉。后来,有一家饽饽铺制作了酥排叉,卖出了名,因地处沙窝门,俗称“沙窝门焦排叉”。由于配方狠、加料好,制作层薄、面软,炸出来酥脆香,比炸货屋子的排叉更胜十分。据说,有一位京剧名家极爱沙窝门焦排叉,到国外演出,也要带几盒焦排叉请朋友品尝。
至于熏鱼儿,并不是“熏黄花鱼”,而是京城有名的街头叫卖之小吃。其本是俗物,而且是由头蹄下水之物——猪头制作而成。但因制作工艺特殊,手法精到,用料讲究,一般酒家饭店和庄馆少有制作此物,多半是“熏鱼儿作坊”制作,批发给小贩,再行街市叫卖。有的酒铺、酒缸也很愿意代卖此菜。
熏鱼儿的制作绝不是卤煮再熏就可成活。大哥传我时,便说猪头要选“大脑门儿”,初加工只放海盐,不能放其他调料,所煮火候只到八成,熏制要用百年柏木之锯末,下放锯末,上放黄花鱼,双料加工,熏到香气透体,不苦不黑,棕红而亮,香气扑鼻。一个小菜如此讲究,方可制得原汁原味。
熏鱼儿的刀工与装盘也是极讲究的。早年,身背木箱叫卖“熏鱼儿”的小贩在京城分为两类,城中的熏鱼儿和南城一样,皮色深红,是料中使用了红曲,极是好看;从城外外馆开始,再向北到清河、沙河一带,所卖熏鱼儿,其皮色均为本色。
能够区分京城的南北熏鱼儿,也算是知识和眼力。无论南北哪派,一律使用大刀,所切熏鱼儿,其薄如纸,大小均匀,荷叶里一包,让人望而垂涎欲滴。可见,一个简单的小菜“熏鱼儿”,其为众人之所好,绝不是妄言吹嘘而得。
两碟小菜,一桌燕翅席钱
话说孙先生所说的“两碟小菜”,是街市上到处可以买到的。可是父亲说,如果致美楼从街上买来待客,怕是丢尽了面子。于是和孙先生约定,下次来致美楼,父亲亲手做出焦排叉和熏鱼儿,请孙先生品尝。孙先生说:“一言为定,两碟小菜,一桌燕翅席钱,必如数付清。”两人哈哈大笑。
这话传到掌柜的耳中,掌柜的说:“殿臣呐,隔行如隔山,我可没让你去做焦排叉和熏鱼儿,为挣一桌席钱,你可是致美楼掌灶的。别说我难为你了。我看你还是别做熏鱼儿,不如闲两天去钓鱼吧。”
父亲说:“焦排叉不必细说,我现在已经在白案好几年了,京城饽饽铺的玩意驾轻就熟,你放心。至于熏鱼儿,我的发小儿老高早年就是熏鱼儿作坊的,后来孩子大了,才歇了手脚,自己闲得卖芸豆饼儿。这回,你们也听我这个‘票友’唱一出《打渔杀家》吧。”
孙先生果然如期赴约,还带了两位朋友,说是福建茶商,最喜茶道与茶食,从未吃过北方的熏鱼儿和焦排叉,也要品尝这两道小菜。喝茶自不必说,是孙先生自带茶叶。跑堂的自然是先给客人上了四压桌、四点心茶食,然后轮到父亲的“小菜”。
焦排叉炸得焦酥脆嫩,码放得高低错落,如同海船一般,此意为一帆风顺;熏鱼色泽红白相间,薄如纸,色如花,如一朵牡丹绽放,其意为富贵满园。
几位朋友品茶吃菜,开始了闲聊,这才明白焦排叉和熏鱼儿为什么不起眼儿又名扬天下了,于是还各自说起了所知的京城小菜中的“名菜”。其实都是宫廷菜和庄馆菜中难得一见的“闾巷菜”。
▵ 饹馇盒 (点击图片了解详细制法)
比如,京城百姓家过年所吃的“饹馇盒”,是属于京城过年供佛、供祖的素供,酥香脆嫩,大人孩子都极为喜爱。但是大庄馆不做,笔者早年只在一个大酒缸的酒菜中见过,后来真的绝迹未见踪影。还有如京城珍味斋的“汤羊”,庄馆都不会制作和出售,一直静待多年,未见有人能做。
再如早年街头叫卖的“炸三角”,后来居然一哄而散,不见了踪迹,只剩下一家支撑做到现在,结果再问庄馆厨师,都以为是“糖三角”。众人吃饭喝酒之后,临走,又各自带了几盒熏鱼儿和焦排叉,以便送人交友之用。
熏鱼儿和焦排叉这两道菜,我于二十年前便开始向徒弟们传授。特别是熏鱼儿,在京城早已绝迹,不少老食客、老北京忆旧时常提起,但京城的酒家几乎无一能够制作了,有的端上“酥鲫鱼”,闹了不少笑话。如今,熏鱼儿又被列入荣华富贵班的学习日程中,在徒弟们服务的酒家、饽饽铺中,熏鱼儿、焦排叉这两道“小菜”不但得到恢复,而且受到食客的青睐。
其实,不少“小菜”在百姓的饮食中很有口碑,但是,不知何种缘故,如今有的大师却对小菜不看一眼,总觉得不能固守师门,否则都成了固步自封的老朽,还是要追上时代,或许还要追过时代,脱胎换骨地出新,才能更出风采于业界。但是,小菜谁去做呢?如同写字,越简单的字越难写好,越考验人的书法功力。小菜也是同样,莫要轻视,也莫眼高手低,舍本逐末。一碟小菜的精到方显大师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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