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迪·舍曼:无面孔的人
“我想要抹去自己,而不是指认或揭示自己。这就是观众对我的巨大误解:他们觉得我想要揭示什么隐藏在我深处的私密幻想。我其实是想要通过这些角色抹去自身。”
——辛迪·舍曼
辛迪·舍曼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她惊人、持久且复杂的艺术实践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视觉文化创作者。她在世界几乎所有重要的艺术机构都举办过大型个展,其作品在国际艺术市场广受追捧,而理论家、评论家在讨论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图像或当代自拍文化时,总不能绕过她的贡献,将她视作是今日图像现实及身份政治运动的主要推动者之一。
舍曼自1970年代至今创作的庞杂作品系列,在很大程度上催生了当下最为盛行的视觉及性别文化,并激进地改变了艺术的意义。而如今,年届七十的舍曼以相机、化妆包、人偶及挂毯工艺,讥讽精英主义、男性凝视、时尚、社会以及艺术本身,同时以严肃、深邃、幽默、富有颠覆性的方式, 探索着性别、身份、凝视及伪装的意义。
伪装与摄影的意义
1954年,辛迪·舍曼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埃塞克斯郡格伦里奇区,成长于纽约州长岛亨廷顿滩。作为第一代在电视的陪伴下成长起来的美国人,她自小就完全浸淫在大众文化中。在许多女孩都因芭比娃娃而着迷的年纪,舍曼开始频繁打扮自己:“我总会试着装扮成别的什么人,比如老太太或是什么怪物。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比看起来像芭比娃娃有意思多了。”
她在日后的深入艺术实践中进一步发展了装扮自己、改变自身形象及身份的倾向。从1972年起,舍曼在水牛城州立学院学习绘画艺术。尽管她很擅长于描摹式绘画创作,舍曼迅速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的她完全不能理解或掌握摄影技术,并因此在摄影课获得了不合格的成绩,但其中一位摄影老师向舍曼展示了摄影艺术的观念与主题理念,并介绍了琳达·班格力斯(Lynda Benglis)、爱莲娜·安汀(Eleanor Antin)等常以自身身体为拍摄对象的女性艺术家——“而这解放了我。”
舍曼在成长阶段结识的好友(如著名艺术家罗伯特·隆格 [Robert Longo])、霍尔沃斯艺术中心(Hallwalls art center),或是布法罗学院正对面的奥尔布赖特-诺克斯美术馆(Albright-Knox Art Gallery),均影响了舍曼的艺术观——“从那时起,我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画画。画画看起来不再有意义了。”
“「无题电影剧照」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艺术作品系列之一,是广为艺术史学者、策展人及评论家奉为经典的杰作。这一系列成就了舍曼最为重要、最富影响力艺术家的地位,为其日后繁盛、犀利、惊人的艺术实践夯实了基础。”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 #479》(Untitled #479),1975,23张明胶银盐冲印 手工上色,52.1 x 85.1 厘米 / 20 1/2 x 33 1/2 英寸,©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辛迪·舍曼将其学生时期的作业创作《无题 #479》(Untitled #479,1975)视作其首个“严肃作品”。摄影课的作业以“时间流逝”为题,而舍曼则通过一组共二十三张手工上色的银盐照片,记录了一个戴着厚重眼睛、平平无奇的女孩通过梳妆打扮变成风姿绰约艳女的过程。与舍曼成熟时期作品有所不同的是,包括《无题 #479》及「无题 A-E」(Untitled A-E)系列在内的早期作品均着重记录了人物转变的过程,并强调了变装前后的巨大反差。在今天,这些早期作品已成为了研究舍曼长期艺术实践的重要史料,而事实上,舍曼也在2000-2002年前后依照早期创作逻辑重新创作了新作品。
对于舍曼来说,她的美学与艺术观正是在此类早期的实验性创作中形成的:“在上学的时候,我对‘艺术是宗教性的或神圣的’这种态度深恶痛绝,因此我想要创作一些人们可以切身感受、不必在事前进行大量阅读就能看明白的作品。这样,大街上的任何人都能欣赏这些作品。就算不能完全理解,他们也能从中体会到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模仿大众文化中的形象,为什么我在戏仿大众文化时要调侃其中的现象和元素。”她轻视理论,轻视将艺术束之高阁的做法,从事业之初便全面拥抱大众文化、电影、电视及流行杂志美学。
1977年,年届二十三岁的辛迪·舍曼开始创作即将让她迅速蜚声国际的「无题电影剧照」(Untitled Film Still)系列。这是一系列小尺幅的黑白照片,舍曼在其中扮演了1950及60年代好莱坞电影、黑色电影、B级片、欧洲艺术电影等多种电影类型中的女性形象。
这些形象让人想起希区柯克、安东尼奥尼或是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等导演的作品,但舍曼并没有使用来自任何一部具体电影的人物形象或场景:“有人告诉我,他们能记起我的某张照片所引用的电影,但其实我在创作时并没有任何具体的电影参照。”
「无题电影剧照」中的人物形象源自我们头脑中多种多样的战后文化符号及风格。舍曼广泛使用了那些因好莱坞电影而愈发刻板、典型的形象:职场女孩、性感美女、亡命女、艳妇、家庭主妇等等。在每一张照片中,舍曼都扮演了主要的角色,而每一张照片的现场都经过了繁复的制作与搭建——从摄影角度、道具、姿势,到妆容、发型及表情,都要事先严密地安排好。因电影拍摄逻辑使然,她往往不直视镜头,而是以一种或茫然或做白日梦一般的神情望向别处。
而将「无题电影剧照」视作是挪用艺术(appropriation art)是有失偏颇的;这些作品是富有原创性的架构,目标之一便是架构模糊的叙事性、虚构性、电影性、角色扮演性以及伪装性。伊娃·丽思碧妮(Eva Respini)评论道:“这些照片并非戏仿。它们探索了图像饱和世界中再现实践的复杂性,也强调了人们通过其他图像的文化滤镜来观察世界的方式。但这些照片看起来又的确像是某些电影场景的复刻,这进一步复杂化了它们所编织的再现循环。”
▲ 「辛迪·舍曼:1977 – 1982」(Cindy Sherman. 1977 – 1982)展览现场,豪瑟沃斯纽约69街,2022,摄影:Thomas Barratt。这次展览也是继2012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舍曼回顾展之后,首次完整展出「无题电影剧照」这一重要系列的全部作品。
在1977至1980年间,辛迪·舍曼共创作了70件「无题电影剧照」作品,她旨在通过这些作品塑造“充满人造感的女性形象:她们的腰际紧绷、胸罩坚挺;涂抹了大量的化妆品、头发僵硬,还穿着细长的高跟鞋等。”对于「无题电影剧照」及其后的作品来说,如摄影实践一般显著的,是其中的行为表演性因素。舍曼清楚地意识到电影或摄影的欺骗性质:
“在准备就绪之后,相机的快门开始运作,我就开始摆出各种姿势,并观察镜子中的自己。我知道,我并不是在进行方法派表演;我完全不觉得我就是那人物,尽管我可能心中带有这样或那样的故事,但我并不会变成‘她’。镜中的形象变成了‘她’——被相机和胶片记录下来的形象才是‘她’。我从来就清楚,相机是会说谎的。”
另外,这些里程碑式的作品在面世之初所体现的廉价感也是至关重要的——在当时,“电影剧照”是常见的电影宣传物料,一般是在影棚内拍摄的小尺幅廉价图像。在最初展示这些作品时,「无题电影剧照」的定价是每张照片五十美元。人们可以单独欣赏每件作品中的形象,但这些作品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庞大系列所囊括的身份类型变化过程——正如伊娃·丽思碧妮所言:“舍曼的女性形象的创作基础,就是那些大众文化想象中无处不在的高辨识度、大规模生产的顽固刻板印象。”
脆弱不安的图像
在1980年代,随着后现代理论的兴起,舍曼被广泛认为是「图像一代」(The Pictures Generation)艺术家群体的一员。在很大程度上,舍曼推动了摄影成为正式的、严肃的、有批判意义的、可供美术馆及商业画廊流通的艺术形式。在这个阶段,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休斯顿当代艺术博物馆、阿姆斯特丹市立美术馆、日内瓦当代艺术中心、丹麦路易斯安纳美术馆、费城当代艺术中心、卡耐基美术馆等重要机构均已为舍曼举行了大型展览。
1980年,舍曼停止创作「无题电影剧照」,开始涉足彩色相片。她继续以自己为模特,套上不同的服装、妆容、假发,故意让场景的叙事变得模糊。但她并没有让角色使用已有的灯光与地点环境,而是将创作带回了工作室内的可控环境中,将相片中的地点投影到角色背后的大屏幕上——这种技法因被希区柯克在电影中使用而闻名,如今被称为「背景投影」(Rear Screen Projections)。
「背景投影」系列作为「无题电影剧照」的直接延伸,延续了舍曼与电影的对话。这种静止的画面技术几乎只使用了简单的一帧幻灯片和对焦技术,而舍曼通过刻意使用这一技法,呈现出强烈的电影效果。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Untitled),1981,彩色合剂冲印,61 x 121.9 厘米 / 24 x 48 英寸;《无题》(Untitled),1981,彩色合剂冲印,61 x 121.9 厘米 / 24 x 48 英寸 ©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而与更早期的创作如出一辙、且贯穿舍曼的整个艺术生涯的是,同时作为拍摄者及拍摄对象的舍曼,总能够在作品中塑造出男性凝视与女性身体的强烈冲突关系。也因为「杂志插页」中的大部分角色都是平躺着的——也就是说,拍摄者的目光都是居高临下的——这一系列作品在面世之初便激起了大量关于女性在后现代社会中作为受害者或受压迫者身份的讨论。舍曼表示不能认同这种解读角度,但也承认:“这一系列作品肯定带有挑衅性质,但更多是想要挑战男性观看女性图像时的态度。我考虑的是女性的脆弱状态给男性带来的不适感——就像是看到你的女儿处于脆弱状态时那样。”备受争议的「杂志插页」也预示了当代人类最重要的伪装手段之一——时尚元素——在舍曼作品中愈发重要的地位。
在多次接受时尚品牌的委托创作后,辛迪·舍曼在1993年接受《时尚芭莎》和Comme des Garçons的委托创作了一系列摄影作品。贯彻舍曼时尚相关的艺术实践的原则,即是丑陋——“我因人们想要看起来很美的做法而厌烦;我更痴迷于时尚的另一面…… 我想要戏耍时尚。”舍曼“时尚”作品中的人物无一例外地带有大量的整容手术痕迹,穿着极为浮夸的衣物,带有所谓上流社会的矫揉造作的特质。舍曼自1980年代以来对时尚或反时尚文化的探索,开启了其长期艺术实践的另一个重要线索:对丑陋、恶心、扭曲外面(乃至假体或义肢)的关注。
辛迪·舍曼艺术实践的迅速发展也带来了另一个变化:女性主义不再是其创作中最主要的议题——她开始创作无人物形象、或仅有人偶形象的图像。这些作品体现了更为深邃的心理主题,也展示了舍曼使用繁复道具塑造强烈戏剧性效果的创作兴趣。她曾直接表达对艺术界的失望,并指出这些图像背后让人不敢恭维的潜台词:“我看你敢不敢喜欢上这样的作品。”艺术家的反叛倾向最终汇聚为她于1997年创作的长片电影《办公室杀手》(Office Killer),这进一步完善了她在1990年代对丑陋、恐怖及惊悚意象的深入探索。
在1990年代及2000年代,包括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科隆路德维希美术馆、瑞士巴塞尔美术馆、慕尼黑国家现代艺术馆、伦敦白教堂美术馆、美国沃克艺术中心、圣保罗现代艺术博物馆、华盛顿赫希洪博物馆和雕塑园、马德里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东京当代艺术博物馆、伦敦蛇形画廊等重要机构,均举办了舍曼的大型展览。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1989,彩色合剂冲印,221.2 x 142.5 厘米 / 87 1/8 x 56 1/8 英寸 ©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该时期的另一个重要作品系列,即是于1990年一经问世便获得广泛赞誉的「历史肖像」(history portraits,或称「老大师」系列 [old masters])。舍曼的这一系列大尺幅作品往往带有繁复的装饰画框。艺术家希望从作品尺幅及装饰性元素等角度,全方面模拟古典绘画的面貌。舍曼在这一系列中使用的扮相包括:贵族、圣母与圣婴、教士、有闲阶级女性、牛奶工等。作品的布景及道具尤为华丽,舍曼也常在其中使用义肢、义乳等身体性道具。她横跨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等多个不同历史时期,借鉴了拉斐尔、卡拉瓦乔、弗拉戈纳尔及英格尔等多位名家的构图。正如「无题电影剧照」,「历史肖像」系列并没有明确指向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或风格(偶有几幅作品例外地直接挪用了具体绘画作品),而是指向了普遍而似曾相识的古典气息。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1990,彩色合剂冲印,121.9 x 96.5 厘米 / 48 x 38 英寸 ©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大型回顾展现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12,摄影:Thomas Griesel
「历史肖像」与此前其他作品系列显著的差异在于:舍曼在这里高调地关注了男性形象。许多男性角色首次在画面中占据了最为核心的位置,他们过分浓密的眉毛或是可笑的假发,就像是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一般充满人造与矫饰感。
这一系列作品最底层的主题便是艺术本身——舍曼回顾了摄影诞生之前的人物角色,探讨了再现的意义,以及画家与模特之间的复杂关系。舍曼也承认,尽管她在罗马创作了部分「历史肖像」作品,她并没有前去当地的教堂、博物馆等地进行考察,而是基于古典绘画作品的书籍和摄影图片进行创作的。“在观念层面来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摄影:这图像可以无限复制,让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地点随意审阅。”
新时代的身份扮演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2004,彩色合剂冲印,179.7 x 228 厘米 / 70.75 x 89.75 英寸 ©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除上述艺术实践之外,辛迪·舍曼在其蔚为壮观的创作体系中还发展出了许多风格迥异、面貌独特的作品系列,诸如:在2001年前后创作的「好莱坞/汉普顿」系列(Hollywood/Hamptons,或称「西海岸/东海岸」系列 [West Coast/East Coast]);在2003年前后创作的「小丑」(Clowns)系列;在2008年创作的「社会肖像」系列(society portraits);以及在2010年前后创作的、使用了数码技术的壁画系列等。这些新近作品曾在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佛罗伦萨古驰美术馆、威尼斯双年展、苏黎世美术馆、洛杉矶布罗德美术馆、上海复星艺术中心、伦敦国立肖像美术馆等重要机构展出。
舍曼的艺术实践于近年仍然在蓬勃发展,在主题、形式及情感层面均不断发生演化。她在近年对instagram等社交媒体以及相机滤镜等数码手段——也就是其艺术创作所催生的当代视觉文化——产生了兴趣,并通过一系列全新的挂毯作品对此作出回应。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Untitled),2020,聚酯纤维 羊毛 丙烯 丝绸和棉花的编织品,284 x 190 厘米 / 111 3/4 x 74 3/4 英寸 ©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以《无题》(Untitled,2020)为例,舍曼展露出了她在四十余年创作中磨练出的惊人洞察力:在数码世界全面覆盖现实世界之时,舍曼自如地使用数码手段生成、扭曲图像,创造出既是伪装、又非伪装的角色,激进地模糊了自身形象与角色的关系,并以与摄影艺术相距甚远的、代表了前数码时代精湛手工艺成就的织毯技术来呈现作品。
舍曼于近年在其个人instagram账户上发布了此类戏谑、滑稽的图像,而早在十年前,她就考虑以挂毯作为媒介来呈现自己的图像作品。她意识到,只有低解析度、极近景拍摄的人物“大头照”才能完全与挂毯的独特肌理相称。她与荷兰佛兰德地区有着悠久手工艺历史的挂毯工坊合作创作了这些作品,这也是她在其悠长艺术生涯中首次使用非摄影技术创作的作品。
▲ 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无题》(Untitled),2019,热升华印刷,215.3 x 195.6 厘米 / 84 3/4 x 77 英寸,228.6 x 208.9 厘米 / 90 x 82 1/4 英寸(连框),© 辛迪·舍曼,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时至今日,舍曼仍在不懈地发展新的作品系列,以质询当代人与自我、他者以及历史的联系,通过不敬的态度、富有穿透性的艺术理念以及繁复庞杂的创作手段,向我们呈现一张张或严肃、或滑稽的面庞,带我们进入一个个或飘渺、或骇人的情景,在性别、身份、阶级等方面持续解放着我们的头脑及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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