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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学校所谈的国际视野、西方思维核心是什么?

瑞鹤 顶思 2019-05-01

作为从事出国留学英文教育之人,我被很多要上考场的学生问过,自己时间紧学不进去怎么办。我通常是这么说的,哪怕你还有两个小时考试,我也会给你讲点东西的,不讲别的,批判性思维就够了——这是学术思想的核心,也是这些考试最着重考察的内容。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豆瓣


 文 | 瑞鹤 

编 | 田菁


我一直觉得“英文”这事儿绝不是单纯的语言的问题,无论是学习还是考试,都是如此。倘若想学好一个外语,起码得了解他们拿这样的语言在谈论什么。譬如出国留学的英文考试,我已经听过不少人抱怨,怎么考试出的题都是特么的我听都没听过的学科,什么天文啦,地质啦,考古啦,古生物啦,诸如此类。我就学个英语出个国至于那么苦逼吗,难道是要我现学这些知识吗?我可不干,等等等等——这样的后果当然可以想见。


我也见过一些国际学校的宣传,颇有些动听的说辞,譬如培养学生的国际视野,西方的思维方式之类的。这些学校是不是在真的培养学生的“西方思维方式”这点可以讨论,但在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中,有一个词是放在很核心的位置,那就是批判性思维。


那么,什么是批判性思维呢?


这个问题我经常拿来问我的学生,得到的答案主要有两个——


“是不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嗯,这么说许多红卫兵和民科的批判性思维很强咯。


再或者是这样的——”是不是凡事可以从好坏两方面去看?”这是中学政治书里的所谓辩证法吧,这玩意儿是否靠谱有很大争议,再说指望着这东西当批判性思维的话,政治课本和西方思维放在一起不觉得违和么?


在我看来,批判性思维是这样的一张图:

我眼中的批判性思维大约是这张图当中概括的内容


这图的左半部分可以这么解释——任何理论(theory)的提出在一开始都只是作为假说(Hypothesis)而已。但即使提出假说,也必须是基于对特定证据(Evidence)的特点进行解释(Interpretation),这样提出的假说才有意义。换句话说,批判性思维的首要要求,就是提出的任何理论都必须基于对证据的解释,没有证据的理论是可以不足信的。

批判性思维运用非常广泛的学科之一就是古生物学,在上图中,一块蛇颈龙化石上的咬痕和某些鲨鱼的牙齿形状是可以匹配的。对这样的证据进行解释,就能得到图中右侧的某个假说——这只可怜的蛇颈龙被鲨鱼分尸了。图片来自Vertebrate paleontology, Fourth Edition


上图的图注就是一个典型的对证据进行解释,然后得出某个理论的过程。我经常跟我的学生开玩笑,不要觉得学术的思路很神秘,这其实就是很多侦探小说和柯南的经典思路嘛。不过,学术的思路有个非常基本的要求,那就是提出的任何假说和理论都不能超过手头已有的证据范畴—— 证据大于假说,手里有什么证据,所有的解读和类比都紧密围绕这些证据的特点来进行,推导出的结论也不会超出这些证据的范围,那么自然,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是不能提出任何东西的,不能抱着“万一对了呢”的心态。嗯,这都是学术的基本素养,在这个过程中,倘若让一些先入为主的意见去指导对证据的解读,那学术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仅仅这一点就很不容易做到。前一段时间貌似有中国学者提出中国人似乎并非起源自非洲,引来一片吐槽。我想,大家吐槽的并非是这个观点本身的荒谬,而是这个观点附带的一大堆先入为主的意见,比如“民族自信”啦,“紧跟形势”啦,诸如此类。正经的学术,除了证据什么都不能讲,这些显然超出了证据的范畴,被吐槽也算正常的。


再或者说,都说“五千年文明古国”,问题是中国历史有五千年么?最早的那些历史,所谓炎帝黄帝,果然真有其人?神话传说难道真的能作为证据?或者再具体一点,真的有夏朝的存在?这个问题据我所知在考古学界是存疑的,很多学者(譬如张光直)对这个是避而不谈的态度。在河南登封二里头和王城岗的确是发现了“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遗存”,但这玩意儿似乎一般界定为龙山文化,不太有人说这是夏朝的东西。

笔者在河南登封当地拍摄到的王城岗遗址说明文字若干,并没有出现所谓“夏朝”的字样


似乎在20世纪之前,商朝的存在也是存疑的,直到河南安阳殷墟的发现。有了确凿的证据,“世界上存在过商朝”这么个假说马上就被承认了。学术研究中有太多“先入为主的想法”,于我所见,这些先入为主的想法多是虚荣心和功利心,不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层面。如我所言,学术是一个形而上的范畴,在学术的领域里,除了证据,研究和理论,并无其他。


以上就是我认为的批判性思维,其中最基本的部分。


当然啦,对证据进行解读之后得到的也只是假说(Hypothesis)。这个假说终归是需要验证的。按照批判性思维的观点,在既有假说的前提下,可以根据假说做出某些推断(Prediction),然后看这个推断和新的证据是否符合——这也是那张图的右半部分。


换句话说,要想验证一个理论是否成立,要起码找到至少两个互不相干的证据,其中的一个证据用来提出某个假说,那么至少需要第二个不相干的证据来验证这个假说。当年王国维提出对中国古史的研究要用二重证据法,考古学和靠谱的文献都佐证的事情才能被认为是对的,本质大约就是这个。


在这种情况下,正经的议论文要论述某个观点,起码要找两个互不相干的理由,这也是许多出国英语考试作文环节基本的要求。


也就是说,一个基于现实证据提出的理论是要用现实的证据进行检验和批判的——这大概就是我理解的批判性思维吧。


对证据的解释,以及基于已有理论的推断,在很多情况下都是要用到类比(Analogy)的。类比在很多情况下是面对未知万不得已的手段。很多的学术类文章,讲到恐龙的时候会拿鸟作类比,讲到火星的时候会拿地球做类比。大约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霸王龙奔跑的速度有多快,但霸王龙的腿部构造可能会和鸵鸟啦火鸡啦之类的类似,那么我们只好参考这些现生鸟类推断霸王龙是怎么跑的了。类比这事儿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但又特别普遍的做法。学术研究非常有可能得出错误的结论,一种很大的可能是进行了不恰当的,错误的类比——这事儿中国家长做的蛮多的,譬如“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


以上就是我理解的批判性思维了。在我看来,这真的是学术的基本功,啊不,基本功都算不上,入门的常识而已。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出国留学类考试中,阅读和听力的重头戏都是天文学,地质学,考古学和古生物学之类学科的原因了。这些学科的叙述方式本身就是用这样批判性思维的方式展开的,谈到古生物,最起码化石的证据得有吧,根据这些证据提出的假说得有吧,这假说怎么验证过程得有吧,这一系列的过程特别适合用来考察一个人是否有这些学术入门的常识。换句话说,如果连这些常识都没有,真不知此人想去国外的大学干什么。


当然有了证据和理论的关系也就两种。第一种嘛,证据支持一个既有理论。换句话说,基于一个既有理论的预测和新的证据符合。这样的案例在科学史上颇有不少。比如元素周期表,当年门捷列夫做这个表的时候是基于他手头的某些证据提出了一个理论而已。基于这个理论门捷列夫做出了某些推断,在某个位置应该有个新元素,这个元素的性质应该是怎样的,诸如此类——后来的发现和他做出的预测是一致的,他的这个理论——元素周期表——因此不朽。


再比如天王星和海王星的发现。彼时人们知道太阳系最外围的行星是土星。那会儿牛顿的一些理论已经被证明是靠谱的,拿这些理论计算行星轨道,其他行星的轨道都算的没问题,但土星每次都是差一点。于是根据这么个事实可以做一个推论,是否在土星外面存在一个新的行星,它的引力对土星轨道形成了干扰——天王星就是基于这个预测被发现的,同样的故事再来一遍,就是海王星了。


说点题外话,昨天知乎的每日推送似乎提到了这么个话题,为什么中国学生数理化成绩那么好但就木有顶级科学家。说实话,我觉得典型的中国学校不太教批判性思维这些东西(就算是有些国际学校想“教”也往往沦为看电影的愉快课堂)。


所谓的数理化成绩好,说白了也就是对一些既有的理论玩的不错。但真到了做研究的时候,如何解读证据提出新的理论,如何设计实验去验证某个未经证实的假说?这些系统的思维大部分中国学生从未接触过,想让他们成为顶级科学家,基本相当于让街球踢得特好但完全没有战术和配合意识的人直接去皇马踢国家德比一样的下场。


理论和证据的另一种关系,自然是证据反驳理论喽,也就是说,依据某个理论做出的推断和证据不一致。这种情况下,批判性思维要求证据第一,依据证据去修改理论就好——所谓科学和迷信的分野我以为就是如此。在科学当中,理论要让位于证据;反过来,在迷信当中,证据要在教条面前被销毁。


所以在很多出国留学考试的阅读文章里会出现这样的结构(其实这是很多学术论文的经典结构)——一个旧的理论基于某些旧的证据被提出来,然后话锋一转,一个新的证据对这个旧有的理论提出了挑战,这时候旧的理论必须被放弃,如果有可能,一个新的理论会被提出来的。


比如窃蛋龙(Oviraptor)。


20世纪20年代,当这种恐龙化石被发现的时候身边是一窝恐龙蛋,人们会认为这种恐龙在偷其他恐龙的蛋,于是按照这个理论给这货命了名(Oviraptor是拉丁名,直译成英文大概是egg thief这样,蛋之盗贼),画出的复原图是如下这样的:

根据旧有的理论画的窃蛋龙复原图,典型的偷蛋贼形象


到了20世纪90年代,美国科学家在蒙古发现了在孵蛋时被风沙埋起来的窃蛋龙化石,大概是下图这样:


Citipati,一具在孵蛋时被风沙掩埋的窃蛋龙骨架,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这个证据对过去窃蛋龙“偷蛋”这个理论构成了直接挑战。依据这个新证据,目前对窃蛋龙的复原是这样的:

上海自然博物馆对窃蛋龙的复原,基于“窃蛋龙是在孵蛋而非偷蛋”的证据


科学研究中,新证据挑战旧理论是蛮常见的事情。2014年到现在,光我知道的天文学啦,古生物学啦这些新发现是层出不穷,当然我教的学生听到这些的普遍反应是哀鸿遍野,会说啊这样的话是不是托福雅思出的题就变难了?关于这点,首先,如果学术的入门思维都木有的话,大约什么样的题都难;其次,鉴于中国学生这几年在国外的表现,作为淘汰性考试给中国学生出点难题,完全可以理解。


我一直在给我自己的学生强调这么个事实,所谓学术思维,并不是要像学者那样,知道一个个具体的学术话题,而是要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一样,能跟学者进行像样的对话。当看到博物馆的一些考古遗迹的时候,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完全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些遗迹遗物的存在,但他/她不会问出“这些值多少钱”,或者“研究这些有什么用”这类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而是会问,这些东西的特点是什么,作为证据,这些东西能推断出什么样的理论,诸如此类。能够问出这样问题的人,就基本具备同学者对话的资格了——倘若留心观察,出国留学考试的阅读文章出题点有非常多都是针对这样学术提问本身的。


说到这里,我想到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去年秋天,我去北京玩的时候去逛了一圈古脊椎动物馆,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一个外国老头儿,身材微胖,拿着三脚架支起来单反,但镜头是朝着地上的。地上铺着一块黑布。老头儿旁边是一个中国年轻人,在小心翼翼地从边上已经装好架的恐龙骨架上拿下一节尾椎骨,这么放在黑布上,各种角度拍照。老头那天蛮开心的,就算我这么个陌生人找他搭讪也是来者不拒。


以下是我跟这位老头儿的大致对话节选:

对话节选

我:“Hey, you are documenting these bones side by side? That's quite a big job.”

老头儿:“Yes, of course. I am preparing material for my new paper.”

我:“This dinosaur? Lufengsaurus? About what? its phylogeny? its behaviour style or something else?”

老头儿:“Phylogeny, its ancestry, exactly.”

我:“Lufengsaurus has been discovered for over half a century, and related research work, I believe, might be quite abundant. If you want to study this, what do you think will be the breakthrough?”

老头儿:“Lufengsaurus was generally believed to be a member of typical prosauropods. But now we have evidence to show that it virtually belongs to sauropods, rather than prosauropods.”

我:“That's quite a big discovery! But you've got evidence only from bone analysis here?”

老头儿:“We are looking for more, maybe some other data should be collected.”

我:“Have you ever done the comparison between Lufengsaurus and Plateosaurus, a typical prosauropod dinosaur? The fossils of plateosaurus are quite common in European museums, in London, Paris and Brussel. By comparing the bones of two different species, some decisive differences might reveal.”


那个老头儿大约觉得我还是个可以聊下去的人,和我聊了很多这样的学术话题。这样的对话其实就是以这样的批判性思维开场,在搜集的证据所为何事,这个新的理论有没有其他证据支撑,诸如此类。我想,相较于雅思托福听力那种所谓的听重点词,具备良好的学术素养,具备和学者起码的对话能力才是这些考试成绩不难看唯一的手段吧。


关于批判性思维,目前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末了忽然想到富丸问的一个事情—— in what ways did the computer and AI influence the translation industry 。


在我看来翻译这个东西嘛更好的表达是interpretation,翻译过程中,原文相当于evidence,而翻译出来的东西算是自己的theory(叫做Hypothesis也成),当中是翻译过程,Interpretation,嗯,理论,证据,研究这三样都有了,翻译工作是一个很典型的学术话题。


电脑和人工智能如何影响翻译这种学术话题呢?在我看来,它们顶多能帮着翻译者找到一些更靠谱的evidence,比如一些固有的人名地名翻译,一些学科词汇,等等等等。但对于证据的解读形成成熟译文的过程,有赖于学者的interpretation,这个环节,AI和人工智能无法取代人类的智慧——这点和很多纯粹的科学一样。技术的进步让证据的采集变得更容易,很多先进的仪器操作非常简单,中专生都可以做,但学者的价值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是更加突出,对证据的解读,基于已有理论的推断,这样的研究过程真不是机器能代替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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