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 | 它不代表什么
霜白 | 倒 影
湖水和陆地的连接线
把一样的景物
分割成对称的两半
我将这样的一幅照片上下旋转
分不清哪一半是真的
哪一半是假的
那些向天空生长的树
也向着水中生长
也向着
土里生长
我们看见一棵树一年年长高
看不见它更深的根
上初中时我学会了
怎样以树影的长度推算
一棵树的高度
更早的人们发现了光阴的尺子
对于那些对立的、不可及之物
我们把天平支在彼此的界线
掂量着它们
在辽阔的地平线
每一天
从不同的梦中醒来
我们走着,每一步
都从相反的两个方向
开拓着世界
周建歧 | 大海
大海是不需要挖掘的坟墓,这句话安装在我的头部
让我在海滨浴场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不敢游弋到它深蓝的腹部
更何况那些白色的鸥鸟,让我想起坟墓上浮动的白花
它们应该排列在我的村庄后面,在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眼前展现
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有看见过大海,也没有渴望过被海淹死
到了一定年龄,他们就规矩地排列在村庄后面,他们到死也没能
分辨出大海的蓝与天空的蓝有何不同,甚至没能分辨出
大海与村庄有何不同
他们曾在古老的坟墓上面耕作
而大海肯定是更大更古老的坟墓,这样,我就会相信----
祖父坐在上面给牛铡草,然后拿竹箩细细地筛
祖母用针穿上一串辣椒,把它挂在向阳的窗户上
父亲在修葺被羊角豆压塌的篱笆,锹翻卷出新鲜的泥土
母亲在房顶上剥着玉米,黄金的粒子从蓝围裙滚落----
这样,我就会相信,他们把村庄当成了大海,不离开半步
并且在有生之年尽力拍打出浪花,就像我此时纵身大海
雨人 | 它不代表什么
创作作品时我要先放一段音乐
再写字;
写诗也这样,不过是读几段书
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
几年前读过,现在无书可读
找出来再读,里面的情节几乎忘记
好像我从未看过。
健忘症成了我最好的保护剂
像个小孩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几节树棍、石子、泥巴都可以玩耍
如雨中的万物静静生长
行人都在躲避
树木在雨水中换发光芒。
我在阳台
望着马路上奔跑的车辆
吃西瓜,好凉爽啊!
忘掉下雨前的愤怒。
扯下一片叶子,像扔掉打火机一样
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身后是一片火海,随着加油站的爆炸。
这当然是电影中的一个镜头
有时我喜欢影像更甚于文字。
我追寻阳光下的阴影
你不觉得影子比实体更真实、更有趣吗?
影子它摆脱了材料
只剩下优美的形式,它不代表什么。
沈天鸿 | 太完美的月光
太完美的月光,使万物忘记了
自己的存在,山坡
在梦中冲进了梦的大海
那不是我生活的地方
这儿也不是,我只能沿着海岸
听海风吹来寒气,冻结星座
环绕海岸的树枝
仿佛环绕的歌声,天真浪漫
但也仿佛饥饿,不可抚摸
没有船航行。人类都已睡了
灯塔独自在海上飞翔
渺如萤火
美啊,太完美的月光
摧毁了一切沉重,轻的更轻
近在眼前的也变得遥远、虚幻
进入极乐
我突然感到恐惧:我不再知道
什么是真实
获得了完美中和的黑暗
已与太完美的月光
完全交织在一起
谷禾 | 风吹
风继续吹。原野上劳作的人
从弯腰中起身,还不到正午
他已与稻谷和稗草,融为一体
风把他吹歪了,把开花的少女
吹成妇人,把鸡毛吹上天
把一滴咸泪,吹向无垠的蔚蓝
风继续吹。风吹天边云朵
神的衣袂飘飞。风吹大地的月光
月光里的菊花,蜷起花蕊
更多薄霜,留下时间的蹄痕
柳枝依依,伸向水中央
动荡的波纹,像爱沉入淤泥的最后挣扎
风继续吹。沙画还没有作完
风把沙子还给沙子
沙之书一页页掀开,但掀不动沙里的恒河
风吹正午的黑暗,黄昏提前降临
风把古老的城市吹空
它终于停下来。像世界的唯一幸存者
枯寂地等待着,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仲诗文 | 蝴蝶
她在屋里
一个人得意的笑
因为她接吻了
春天差点容不下
她身体里的炸裂
如果变成花朵上
那只蝴蝶就好了
飞过去
再飞回来
可以把衣服脱了给他看看
允许他摸一摸
也可以把头发散开
在他家窗前站着
可问题是:
“蝴蝶有我好看吗
蝴蝶哪会有我丰盈的身体
哪会有我这样甜蜜的小嘴”
1992年,春天
她在屋里
一个人,突然得意地
笑出声来
朵渔 | 空
房间如此安静,阅读如此平静
当故事中的主角偷偷离开了
那本书,来到一个读者面前
作为独立的一部分,完美的
一部分,仿佛被爱的是我而
不是她。现在,我依然能听到
她在那个夏夜的笑声,那笑声
构成了寂静而贞洁的一部分
那天,她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上身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
下身穿着内裤,脚踩在椅子上
仿佛那张椅子也成了她的摇篮
而她那无邪的笑也使她变成了婴儿
以至于当她的双乳从背心的两侧
滑脱出来,没有一点色情的感觉
那是最后一次她离开作者的叙述
当她不在,一种空取代了她的位置。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 | 无限
我一直爱这座孤山
和这道几乎
挡住整个地平线的篱笆。
但坐在这里,做着白日梦,我看见
篱笆外无垠的空间,比人类的沉默
更深的沉默,一种无边的寂静,
我的心几乎因害怕
而停跳。疾风
在树丛中窸窣穿行,
我在风声中听到无限的沉默——
永恒的念头浮现脑海,
还有那些死去的季节,和这个
此刻搏动着的季节和它的声音。
我的思绪浸溺在这辽阔中;
在这样的大海里沉落
何尝不是安慰。
翻译 / 黄灿然
李建新 | 山顶月下偶成
记忆暂不能放回原处
手握的一些物事,暂不能归于旧主
或水火。鹅钩在炉膛正中
新添的荔枝柴噼啪作响,油滴,皮焦
烧好它,至少四十分钟。
山中,黄腹鼠遁逃无迹,芭蕉的扇叶曲萎
万物顺序,墨落尺素。
攀爬者至半途,拈花草吟
能否归来,须看星象与天旨。
死亡是余生唯一可操胜券
拼命活着,只为身经,那一刻。
在山顶,我暂不能一跃,我要写一首
得意之诗。
“明月,有一具开放的肉体,也有
一颗自给自足的内心。”
奥克塔维奥 · 帕斯 | 如一个人听雨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不专注,不分心,
轻盈的脚步,细薄的微雨
那成为空气的水,那成为时间的空气,
白日还正在离开,
然而夜晚必须到来,
雾霭定形
在角落转折处,
时间定形
在这次停顿中的弯曲处,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无需倾听,就听见我所言的事情
眼睛朝内部睁开,五官
全都警醒而熟睡,
天在下雨,轻盈的脚步,音节的喃喃低语,
空气和水,没有分量的话语:
我们曾是及现在是的事物,
日子和年岁,这一时刻,
没有分量的时间和沉甸甸的悲伤,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湿淋淋的沥青在闪耀,
蒸雾升起又走开,
夜晚展开又看我,
你就是你及你那蒸雾之躯,
你及你那夜之脸,
你及你的头发,从容不迫的闪电,
你穿过街道而进入我的额头,
水的脚步掠过我的眼睛。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沥青在闪耀,你穿过街道,
这是雾霭在夜里流浪,
这是夜晚熟睡在你的床上,
这是你的气息中波浪的汹涌,
你那水的手指弄湿我的额头,
你那火的手指焚烧我的眼睛,
你那空气的手指开启时间的眼睑,
一眼景象和复苏的泉水,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年岁逝过,时刻回归,
你听见你那在隔壁屋里的脚步么?
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你在另一种
成为现在的时间中听见它们,
倾听时间的脚步,
那没有分量、不在何处的处所之创造者,
倾听雨水在露台上奔流,
现在夜晚在树丛中更是夜晚,
闪电已依偎在树叶中间,
一个不安的花园漂流——进入,
你的影子覆盖这一纸页。
燕窝 | 安魂曲
接下来的那些清晨
我们爬上梯子,修理铁皮屋顶
一排飞快转动的水轮机
站在不远处,多年来使我们的屋子充满了风和光明
我差点就摸到了头顶的那个世界
许多没有躯干的人,走到晒衣杆下面的空地
分不清哪些是衣服,哪些是飘动的灵魂
当他们脸上的雨水
沿着我们胸前的衣衫滴下来
这个世界开始漏水
熊曼 | 童 话
他分开我的双腿像分开两匹丝绸
他亲一口左边又亲一口右边
然后平躺下去把脑袋放在
丝绸之间。“今晚就睡这里。”他说
我大笑起来。记不清这是第几次
他总能让我笑,偶尔也让我哭泣
但这次我拒绝了,把他的小脑袋放在枕头上
他的父亲在旁边看着我们
眼睛里有亮晶晶地东西
——他的妈妈离去很久了
窗外夜色广袤,隐隐有星火闪耀
江非 | 哀歌
我作为某物,在燃烧
我作为某词,在言说
我作为某处,在深挖
我作为某罪,被囚禁
我作为孩子,在死去
我作为某人,在哭我
十三首和同仁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