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宏 | 她转身，嘴里嘀咕，像是抱怨，像是叹息。

爱人

阳台上，她正在晾晒一床棉质的床单。

一串串水珠挟裹着香皂味儿，顺着床单线，

有次序地落下来。早晨的光线打在她脸上——

忽明忽暗。多少年过去了，光线用旧了，

原来的新娘啊，也旧了。

“迟早将旧成这房子里的一件古董……”

她转身，嘴里嘀咕，像是抱怨，像是叹息。

床

我的床漂浮在海上。

我的情欲与梦想在我的床上喘息。

就像海浪的低吼。

就像落日被吃进大海时的

挣扎与绝望。

周围有贪婪的光。

有母鲨出没。

而我是鲸。

我把爱或者敌人温柔地

杀死在床上。

有时候，我潜入海底冷眼打量世界。

有时候，有人从枕边偷走我的鳍。

绿皮火车

嘴里叼着一把甜锯，菜青虫拖着一节

绿皮火车。使劲锯，锯一一

“ 噢，亲爱的白菜 ! "

白菜喊不出疼，白菜把疼卷进了内心

一层、一层，深闺寂寞呀。

要下雪了，

绿皮火车又开过来了。

“ 噢，不要脸的冤家

又要偷我的白菜过冬了。”

雪夜

有冤屈，雪夜不必上梁山。

上故乡，在炉火旁，

向母亲细细道来。

屋子里，炉火越燃越旺。

门扉外，雪花啊那个飘。

雪

雪轻轻地落在雪上，

轻得没有力气。

这些神的孩子，

一胞所生的孩子，

连成一个整体，

连得大地之物，

没有隔阂。

假如雪地上突然冒出

一个人。

我情愿相信，

那是一截黑色的

朽木。

雪不需要我们在它身上

写字。

高楼还在建

每次我仰头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

总有几个人影在上面晃动

他们和白云挨在一起

白云那么白，他们那么黑

月亮

我对月亮的赞美

源自虚无的意像和隐喻。

今晚我想说：

让那些不知羞耻的词

见鬼去吧!

月亮不是任何一个东西。

月亮只不过是一个月亮。

月亮只不过是天下人的一个月亮。

今夜，月亮悬在增城的屋顶。

今夜，月亮也挂在上高村的树梢。

东荡洲

 “吾愿委以鱼，绕洲一圈，与君唔。”

         ——拜谒东荡子故居

那洲子，卧于江心。

她的四周，水草绕梁。一群

现实的鱼，嘴里吐着

俗世的气泡。

而一条理想的

鱼，

他侧身，脊背弹出

一道木匠的墨迹，

然后离开了。

他要去远方，

他要用他的鳍，

盗取海水。

一个洲子挽留了一尾鱼的姓氏：

东荡子。

一个洲子却拴不住一个诗人：

赴汤蹈火。

朋友去了远方。他正坐在

火焰上，

抽烟，下棋。他将上帝的一个棋子，

死死按在了，

人间的伤口。

他要焐热伤口。

用一个接一个思想的

烟圈。一个连一个哲学的

气泡。他终于修好了

那把椅子的脚，

神舒适的坐了上去，

赞叹：啧啧，

这上层建筑，

这木匠的手艺。

2015年之前诗选

把诗歌的种子埋在女儿的脑子里

把诗歌的种子埋在女儿的脑子里，

时光渐渐流逝着冷隽的

缓慢之美——

她的身段愈来愈像诗歌一样迷人。

她的嘴唇愈来愈像诗歌一样甜蜜。

她的眼神愈来愈像诗歌一样令人疼痛。

把诗歌的种子埋在女儿的脑子里，

让她生根、发芽，长出诗歌的双手

然后，示意我：

放下笔，安享晚年。

平原

浅浅的草，长在平原上

一头牛一口一口地吃，从左到右地吃

嘴角从不漏掉颗粮食。

浅浅的草，一头牛不紧不慢地吃

旁边还有庄稼，它看都不看一眼。

一个人走过来，一头牛

闪了闪身子。

我住在祖国里面

我住在祖国里面
我一出生，就通体贴满祖国的标志

甚至，隐藏在身体私处的一个胎记

在母语中也能找到准确的命名

我住在祖国里面

那么多省份，组成了我家的七厢、八房、九院、十室

我家的大客厅，是在上海、广州，还是在北京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厨房设在湖南了

你看，大冰柜里的剁椒鱼头

还新鲜着呢；当然，早餐还有

北方的面粉和南方的煲汤

我住在祖国里面

我家自来水管有二根

一根是长江，一根是黄河

下水道，一直通到东海

从不停水，从不断流

我有一个妻子

把她叫杨玉环也可以，叫章子怡也可以

但我的女儿

肯定姓郑，叫西施

我住在祖国里面

我很长寿

88岁，或者98岁

我一直不曾离开过我的祖国一步或半步

我死的时候，我的灰是祖国的灰

一些事情，我羞于说出口

一些事情

对女儿，我羞于说出口

我要对一张白纸尊重。

一些事情

对妻子，我允许我保留隐私

让我相信我爱她。

一些事情

对亲人和朋友，沉默是金

他们给了我承受的力量。

一些事情

对天空和大地，我更羞于说出口

——生活中，时间宽恕了我的过错。

当你舔到生活的疼痛

和一个胖女人做爱

你要把她的松弛的肥肉舔紧

和一个瘦女人做爱

你要把她的坚硬的骨头舔软

和一个老女人做爱

你要把她的暮色舔亮

和一个少女做爱

你要把她的泪水舔干

和一个浪妇做爱

你要把她的花朵舔成果实

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了

当你舔到生活的疼痛

那年我和小莲在禾场上抓石子

——上高村纪事之一

旁晚时分，太阳落到

高高的谷堆上。

我和小莲，

在生产队的禾场抓石子

是1979年的事情。

5岁的小莲

羊角辫的小莲

开裆裤的小莲

我最喜欢和她

蹲在地上，

抓石子。

每一次，我都要让她

多赢两盘。

那一次，

我和小莲玩得

很投入。

天渐渐黑下来了。

小莲的母亲走过来，

嘴里嘣出一句“贱丫头”

然后拉起她就往回走。

我看见眼泪汪汪的小莲

不时地回过头来，

望我一眼。

我还看见，

小莲扭动着

小小的、白白的

屁股，

在灰蒙蒙的夜色中，

星子一样闪烁。

我的心仿佛什么东西

蛰了一下。

那种感觉像——

蜂蜜的味道。

橙子的味道。

青枣的味道。

直到今天，

那种感觉再没出现过。

刮胡子

——兼致自己

剃须刀转动得有些迟钝，仿佛对我这张世故的脸

感到深恶痛绝，“这家伙肚子里没货，每天却冒出那么多

一根根带刺的问题……”

左铲铲，右铲铲。瞅瞅——

生活就那么遗憾，清理一堆麻烦，总会漏下

几颗顽固的钉子户。

分裂症

狮子盘踞大脑。

老虎坐心中。

血液里奔跑着狼群。

闭眼了，

身体还是滚烫的。

专家诊断：

这人，

只是在跟魔鬼

扯皮条。

不日，

自然醒来。

上高村的油菜花开了

上高村的油菜花一个电话打到省城
整个湖南省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湖北，湖北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四川，四川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江西，江西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安徽，安徽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贵州，贵州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江苏，江苏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西藏，西藏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新疆，新疆的油菜花开了
打到北京，北京的油菜花开了

这时候，我确信，大地上的油菜花都开了。

新年献辞

吵醒你的，是挂在树枝上的铃铛，那小闹钟来自

天使的尖嘴唇、细喉咙。

照耀你的，是穿越玻璃的光，那晨曦用几何切割

你的身体，和魂魄。

水果、牛奶、甜品，放在桌上。哦，你的胃，

是上帝造的，上帝给了你一个笑脸。

当你走出去，天空和大地相连，世界生生不息，

你是一粒尘埃，道路给了你一条道路。

2015年1月1日，还有什么理由

不让我爱上这个小春天？！

郑德宏，湖南华容人。作品散见《星星》《山花》《诗刊》《诗选刊》《青年文学》《西部》《广州文艺》《作品》《文学界》《时代文学》《芳草》《诗潮》《当代小说》《当代人》《中西诗歌》等全国数十家文学杂志与报刊。有诗歌入选《2004年中国诗歌精选》《2009——2013广东诗歌精选》《珠三角诗选》《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湖南诗歌年选》《2016湖南诗歌年选》《广东青年作家诗歌精选》《2017年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年度诗歌选本。著有诗集三部。系湖南省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广州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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