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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年 | 愿白纸,保佑黑字

刘年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致田冯太


田冯太要经过永顺,替我看看父母

有些事情,交待一下

 

城北两公里,小桥与老树之间

两层的老房子,就是我家

门上贴着春联。父亲有一手好行楷

 

火塘边,父亲像一只怕冷的猫

告诉他,我很忙,不回家过年了

声音大一些,他耳朵背,特别左边

告诉他,昆明很暖和,我手和脚都没有长冻疮

不要提阿里的事

 

替我多喝点酒。天麻泡的,不打头 

听他说说童年,碾房外,有数不清的鱼 

叫他别再拖垃圾,这世界,不是一个老人能打扫干净的

问他疝气好些没有,爷爷的坟什么时候修

给他五百块钱

 

多坐一会儿,会进来一个人

背着猪草,满头汗水和白发,那是我母亲

告诉她来意。给她五百块钱

不要提阿里的事




虚构

 

有必要虚构一间木屋,七十个平方

放置无处可放的文字,用来发霉发酵,腐烂成蛆

有必要虚构一片空地,栽你喜欢的葡萄和鸢尾

 

有必要虚构一片雪原,冰镇这浮躁的蝉

 

有必要虚构一个故事,丢进渐渐熄灭的火塘

故事的开头,梨花满枝,叙事缓慢,对白不多,不要结局

梨花,虚构它一直不落

 

有必要,虚构一个我,虚构一脸冷笑和一柄长剑

现实太硬,剑,有必要虚构它削铁如泥

 

你,一直在那里,没有必要虚构

有必要虚构一条水洗绸紫藤花的长裙

虚构一条船,一阵风,以及一条未及命名的河

 

有必要虚构一些纸,记录一些即将焚毁的事实

有必要虚构一些事实,祭奠那些诚实的化为灰烬的纸

 

有必要虚构一次沉没,告诉人们,扔过来的,只是一根稻草

有必要虚构一次压倒,告诉骆驼,每一条生命,都是一根稻草

 

有必要虚构一场恶梦,看哪些人在熟睡,哪些人在装睡

如果没有尖叫,那么这场恶梦,可能不是虚构的





黑暗中,独自散发着青冷的光

谁若想抠下来,我会划破他的手

如果他用锤子和撬棍

我要让他看到,我背后的血和肉




游大昭寺

 

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

 

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

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

 

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




老花铺

 

老花铺的夏天要用珍珠李,油桃,脆皮梨

这些富含糖分的词汇来比喻

 

苞谷苗像三千嫔妃,为农民夹道起舞

黄狗,儿子,父亲从红土路上依次远去

 

我打赤脚,是为了和大地保持肉体关系

我吹陶笛,是因为有炊烟比国旗还要庄严的升起




老鹰之歌


想念雪了

像一只想念天空的鹰

 

雪也在想念我

就像真正的蓝天

会想念一只褐色的老鹰      

 

向着西北偏北

向着夕阳和荒原

去追寻一场无垠的洁白

或者,一粒子弹

 

不要在人群中

打听我的消息

当我打开翅膀

会有风

掠起你的长发

 

当我飞进蓝天

会有阴影,投向人间




侠客行


不喜欢说话

只喜欢荒野、小溪

以及两三片叶子的枫树

 

要一匹马

瘦一点不要紧,但需黑色的

清晨,骑着它去做事

系在大院里的老柏树上

嘱咐保安,要上好的草料

 

要把左轮手枪

一粒子弹,重过千粒汉字

喜欢红铜的光泽

喜欢子弹的直接

没有废话,也不伤及无辜

 

要一场雪

要把足迹留给

追踪我的警察,或者女人




去北京

 

去北京讨生活  

我会埋头做手艺,挣钱给孩子

在五环外租个房子,每天黄昏就回

做饭,煮茶,看书,喂乌龟

 

我会把北京当成一座竹林

做一个隐者

 

我会趴在天桥上

长安街,成了一条河流

轿车是鲫鱼,公交车是鳜鱼,电动车是虾米

柿子树一样结满果实的,是路灯

 

我会提一瓶酒,去看曹雪芹

石头一样坐在对面

不言,不语,不哭,不拜

 

去北京,脚会长冻疮

会肿得像馒头。踩在楼梯上,会疼

踩在雪上,也会疼

 

手也一样

剥洋葱会疼

拆信,也会疼




别雷平阳 


我买墨回来,雷平阳已铺好宣纸

握着毛笔,就像掌握着一张犁

累得满头大汗,才给我画好一道符

                                                                                                 

看着对面的他,像在照镜子

八年之后,自己会有多少白发和皱纹

多少悲苦和辛酸,一目了然

 

离开云南后,我将用他教的巫术

给人们取黑,算卦,解结,下阴,喊魂

驱魔,禳福。不收穷人的钱




云南忆


茶几上,有好烟,好茶,好书

若是下午,还有阳光和晃动的树影

雷平阳靠里坐着

日子比沙发还旧,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背后是窗子,窗子后面,是一棵苦楝树

再过去是收发室,再过去是翠湖

那是一个更大的收发室,海鸥像信件一样

一年年被春寄出,被冬退回

翠湖过去昆明,昆明过去是楚雄

洱海过去是金沙江,金沙江过去哈巴雪山

到奔子栏,往右,再过一次金沙江

走五百里的土路

再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就是我和李贵明、扎西尼玛唱歌的地方

那里有满山满山的石头

满山满山的风




收脚印的人

 

会突然通知朋友

看他们来了,要贵一些的酒菜

说往事,开下流的玩笑

将他们一一灌醉,在他们醒来之前离开

——告别,是我一生都不擅长的事

 

我是来收脚印的

医生朋友,会提前透露死期

母亲说,到去过的地方收了脚印,才能入土为安

——欠债的还钱;欠恩的,还恩

还不了的,还以微笑

 

大小中甸,芒康,巴塘,理塘

稻城,甘南,新疆,青藏,帕米尔高原

一个地方,就是一个故人

逢集则赶,将老大娘剩下的烧洋芋买下

送给背着柴的少年

逢庙则进,反复地念一些人名

反复地叩拜,反复地祈祷

 

大城市就不去了,水泥地上,印不下什么

越柔软的地方,脚印越深

有的,可以为过路的牛羊贮水

有的,有了游动的蝌蚪

母亲说,每个脚印有二两

背不动,就不回了

冈仁玻齐,白雪皑皑

站在山口,可以望见几千公里的苍凉

 

我欠世界一个道歉

我欠你一场痛哭




忽已晚

 

父亲挖坑,二姐丢种,大姐丢灰,母亲把土盖上

我呢,绑篾圈在竿头,绞上蛛网,粘各色的蜻蜓

这个小恶魔,还在高粱林里,撞破了小青的好事

很长一段时间,看到麻山上的云朵,就想起一瓣肥白的屁股

 

大姐和小青下落不明;父亲洋芋般埋入了大地

二姐在电话说,母亲去网吧找小外甥了

她问,没考上高中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

路过广场天就黑了,这个无聊的中年人,买了朵棉花糖,慢慢地吃




棕熊

 

在辽阔的针叶林里,独来独往

喜欢毛茸茸的雨

喜欢飞鼠溪,喜欢游泳,喜欢蘑菇和鲑鱼

我克制住自己,不袭击人

 

大多数的时候,躲在树洞里

看鹅掌般的叶子,一片片落下。看猎人空手而还

看白雪,慢慢地埋没人间

我把爪印,深深地刻在树洞里




这一生

 

黄,是这一生的主色调

黄昏一样荒芜,黄金一样冰凉

 

这一生,感谢天和地

上天让我相信命运和祈祷

大地,给了一条坎坷但布满风景的路

让我行走,让我狂奔,让我停下来久久地回望

等待和寻找,是这一生的主题

 

这一生,有很多后悔

最愧对的,是父亲和儿子

还有一个狗,名叫大圣,第一锄头没敲死

在菜花里,转一圈,又回来了

 

这一生,感谢这具肉体

千辛万苦,不舍不弃

感谢这双眼睛,可以望见最远最暗的灯

感谢这双眼睛,盛着丰盈的泪水,足以洗净我的悲伤

 

这一生,注定是个失败者

选择的两个对手,太过强大

 

这一生,我会回到山里

在靠水的木屋边,每天做四件事

种菜,酿酒,喂鹅,等几个远来的客人

 

死神,是走在最后的那位朋友




大西北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永顺城

 

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

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

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




离别辞

 

白马寺,在城南二十里

那里空着几亩水,你若去了,请种上藕

我会经常来。有时候,是来看你,有时候,是来看莲




在涌泉镇

 

“聚皆销散,合终离别。高必堕落,命咸归死”

延恩寺里,念经的中年男声,如群狮的低吼

 

剥开涌泉蜜桔,有微红的阳光粘在手上

世间的辛与苦,需要这漫山遍野高糖份的事物,来中和




纪念

 

往往,只有女人站出来

不是她们更加勇敢,而是更加绝望

往往,只有雪才懂得纪念

哦,这满天抛洒的纸钱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我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水滴

 

水龙头坏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岩寺的一样

呈椭圆形

 

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

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

 

我终会离去

像一滴水

离开你的眼




清明祭

 

每一天,都是清明,每一天,都在祭奠

每一天,都有悲伤的风,穿过铁栅栏

每一处,都是供桌,每个人,都是祭品

哦,这纸糊的电视,纸糊的房子,纸糊的天




克什克腾的风

 

阴山,正被风,锉成一粒粒细沙

沙一样堆积的时间,当时还在脚底,去年就到了肚脐

 

“天上没有不散的云啊,地上没有不老的人”

我轻轻地唱

 

那么多的风,把天空吹得又轻又薄,把人世,吹得如此冰凉




酒歌

 

对水一样清澈而温润的事物,怀有敬意

水去远了,会成为海;走过来,坐在对面,就是女人

往水里,掺入时间,搅匀,就成了酒

好女挂人,好酒挂杯,好月挂千山

 

沾酒便脸红,仿佛那些年的丑事,全在杯底

超了四两,酒精会像群刺猪,在全身乱拱

那次,瘫在床下,当过医生的老婆下了最后通牒

“你体内没有对付酒精的酶,再吃下去

得了酒精肝和肝癌,我就另嫁,头也不回”

她清楚,这个男人,体内有永远排不出去的毒

  

“小二,上好的包谷烧,打三斤

掺半钱水,仔细洒家紧你的皮”

羡慕海量的人,酒,可以溶化胸口的石块和青铜

血里掺了酒,可以点燃,可以抵御人间深寒

“小二,多的银子,回去给婆娘称点红糖”

羡慕那些海量的人,踉踉跄跄,却总是不倒

生死事,轻如雪;公平事,重如铁。野猪林,吾往也

 

赤水的风,含十多度的酒精

两岸石崖,因此呈暗红色,因此东倒西歪

在郎酒厂,我学习了将糯红高粱变成液体的技艺

学习了如何把清澈而温润的事物

用泥封好,深埋于地下。等老了,再打开

虽千里,虽大风,虽深雪,故人,亦不得不来




致梵高

 

不画画了,这辈子,写诗歌

依然不懂生意

依然爱老妓女,她们土地一样,有求必应

星空一样,被人遗忘在老街上

依然爱每一棵麦子

想俯下身去,长出根

亲自参与风的起伏,黄的延展和加深

拴在草垛边的牛,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会不会是我的提奥兄弟啊




深圳记

 

二十年前,我壮得像头海豹

骑着单车,从佛山过来

深圳,用一口夹生的普通话

要边防证、暂住证和计划生育证

可我只是想看看海

深圳,应该归还我的永久牌单车

载重的货架,可以驮一包水泥

也可以侧坐我的姐姐

深圳,应该归还我的姐姐

那么多的姐姐,离开村子

一个也没有回去,深圳湾

每一棵棕榈都有一个性感的臀部

而野鸭,像一对亡命鸳鸯

挣扎着朝香港游去……

深圳,应该把岗楼换成庙宇

应该把哨兵换成僧人

应该用粤语,超度那些死去的海浪




盐井镇

 

“神啊,什么时候,不再让我背这沉重的水”

晒盐的女人,一天下江五十回

 

木槽里,猎人将刀刃抹上盐,等麝鹿,把舌头舔没

又用盐,把鹿肉腌好,等大雪封山

 

月亮洒下薄薄的盐,在横断山脉的伤口上




睡前书

 

左臂一伸,她的头便枕了过来

十六年了,已经非常默契

如同猪油罐放回了厨柜,诸神归位,万物各得其所

如同猛洞河到了王村渡口,不起一点水花




当我老了

 

不想一次次参加朋友的葬礼

不想被肉体囚禁在床上,而门外,海棠不停地落

不想看到你的乳房,像母亲一样,垂过肚脐

当我老了,请让我像父亲一样,把所有的痛,两小时痛完

让儿媳来不及厌烦

让在云南打工的儿子,来不及赶回




妻子

 

她用抹布,擦出了燃气灶和瓷砖的光芒

又用抹布,擦去了窗外的雾霾

 

一宿的废话,仿佛故乡的雨和蛙鸣

第二天,槐花青白,落满京城

 

黄昏,我不再加班,按时敲门

脱鞋,返身,把伞拿进屋里,把苦行僧关在门外




 

鼓,是最摄人心魂的乐器

佤山丛林,毕摩敲木鼓祭谷神的时候

摩梭龙潭,会激起波纹

 

身体也是一只鼓,心跳就是鼓点

命运是个鼓手,不紧不慢地敲,敲木鱼一样敲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手

 

总是忘不掉那个女孩,从十九楼跳落

黄裙朝上,头颅朝下

水泥大地,像一面紧绷的牛皮鼓




致张二棍

 

都喜欢远离人群,都喜欢低头的稻穗

我乐水,你乐山

 

在南溪,我水獭一样翻滚的时候

你白眼青天,蹲在石头上

像八大山人纸上逃出的苦斑鸡

 

北京又下雪了

覆盖了皇宫,想必也覆盖了你深山的帐篷




 

清洁工阿吉把雪铲在一起,并不运走

做成了一个雪人,站在垃圾箱旁

 

落在青藏的雪是幸运的

有机会进入怒江、澜沧江、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

还有机会被早起的喇嘛装进木桶

 

如果我是雪,会落在李家小院

后妈刚给李露平买了一双水红的小皮鞋




盘歌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弯水田

什么弯弯远处去,什么弯弯在眼前

月亮弯弯弯上天,犁头弯弯弯水田

小路弯弯远处去,眉毛弯弯在眼前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弯水田

什么弯弯远处去,什么弯弯在眼前

烟子弯弯弯上天,牛角弯弯弯水田

扁担弯弯远处去,泪水弯弯在眼前

 

母亲边拍边唱,小外甥闭上了眼睛

四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抱着我唱的

人已白发苍苍,歌词一点都没有变

 

万物像月猪儿一样,在深夜里睡去

母亲轻轻地把他放上床,盖好被子

突然,小家伙大声地替我哭了出来 




湘西辞

 

感谢命运,将我的童年放在了湘西

让我成为我母亲的儿子,我姐的弟弟

 

祈求命运,将我的老年放回湘西

让我做好我母亲的儿子,我姐的弟弟

  

群山之上,那些柔软的云,都是苍天的耳朵




旷野

 

我准备将十多首歌献给旷野

旷野,为我准备了许多雪

 

我将积攒了半年的奔跑和呐喊献给了旷野

旷野,又为我增加了许多雪




小夜曲

 

深夜,陈旧的事物会发光

 

邻家的女人走上台阶

边掏钥匙,边跺脚

——看来,雪也深了

 

愿深夜赶路的人,都能看到一扇桔黄的窗子




祈祷辞

 

愿屋檐保佑燕窝

愿青苔保佑石头,愿土地保佑根

愿口罩保佑新年还在雾霾中值勤的交警

愿锈保佑铁

愿白纸,保佑黑字




在澜沧江大峡谷

  

需要唱首赞歌,向在这里沉默一生的岩石致敬

向月亮致敬,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忘了照耀

 

唱老鹰之歌

唱不上去,就吼,反复地吼,像一只秋蝉,拼尽全力

溜索微颤,歌声滑到了对岸

 

第三遍还没唱完,有石头跳下来,投江自尽




喜马拉雅山下的集市

 

比牦牛商队先到的,是阿吉;比阿吉先到的,是雪

比雪先到的,喜马拉雅

 

牛皮帐篷里

阿吉带来了半袋大麦、五颗土豆、四个蒜头

牛皮帐篷外,六十多万平公里的羌塘草原,是世界最大的集市




玛旁雍措

 

趴下来,牦牛一样,喝玛旁雍措的水

 

喇嘛说,喝一口玛旁雍措的水,可以看见前世

看见了,我的前世是一朵云

难怪,这一生,总也停不下来

 

喇嘛说,喝两口,可以看见来生

又看见了,来生,是座雪山

难怪啊,我那么迷恋高原的星光,那么担心尘世的烟火




黄河颂

 

玛曲的庙里,只有一个喇嘛

他每次捡牛粪,都会搂起袈裟,赤脚蹚过黄河

 

低头饮水的牦牛

角,一致指向巴颜喀拉雪山

 

星宿海的藏女,有时,会舀起鱼,有时,会舀起一些星星

鱼倒回水里,星星则装进木桶,背回帐篷




提灯者

 

一个是胆小多疑的穿山甲,一个是浑身敌意的刺猬

一个在桌上打圈敬酒,一个放下筷子,悄悄离去

 

一个跟同室的女人,大谈生命与艺术的关系

一个躲在卫生间里,与自己发生关系

 

一个在办公室里修行,一个在出租屋里服刑

一个每晚都提着灯来探监,一个每晚带着内疚为另一个自己开门




桃花潭畔的未名小村

 

青蛙,鸹子,萤火虫,水沟,星星,下弦月

都是濒临灭绝的生物

 

月亮长毛,有雨过桥;月亮毛多,大雨翻坡;月亮毛长,暴雨满江

有些法则,苍天一样古老而正确

 

六个稻草人,守护着出泥两寸的幼秧

我是第七个




赤脚赋

 

夜里出办公楼,我会把凉鞋脱掉

脚掌能感受到瓷砖的颜色和喜悦 

母亲说,头大当官,脚大踩田 

我有一双41码半的大脚 


老保安拦住我,叫我小心玻璃 

特别是生锈的钉子,伤了脚,会得破伤风

母亲说过,要小心的,是蛇骨 

蛇骨头刺了,要龙骨头挑   


三里屯,揽客的酒保和妓女,敬我远之

这让我很想念老家

柔软的事物,才会理解我的柔软 

新耙的水田,常常粘着我的脚不放 


等我当一把手了,会赤脚上班

赤脚走到办公室主任的身后,吓他一跳 

赤脚走上红地毯,发表讲话 

然后赤脚跳下来,吓女记者一跳 


每年春末,我会穿上鞋 

赤脚踩到落花,能直接感受到大地的悲伤 




湘江行


我的易家湾呢?我的株易路口呢?我的建材学校呢?

我的刘庆波、陶阳群、吴晓东呢? 

在全新的混凝土丛林中迷路,有些惊慌 

还好,湘江依然是老样子,大提琴一样,沉重而舒缓 


一条路一条路地、收22年前的脚印

时间老人狞笑着,在摩托车后座上

搂着我的腰,人们看不见 

庞大如天空的悲恸,在后视镜里,人们看不见 


停下来,看拖沙的船,在江水中,替我挣扎

停下来,看血色的美人蕉,在阴绿的苦蒿丛迟暮 

轰油门,鸣喇叭,少年那样,冲进暴雨 

又回过去,停在闸口,看湘江像大提琴一样,磨损着昭山 


不知道,何时能再来;不知道,能不能再来

眼眶里的泪和借来的摩托车,这个世界上是仅剩的 

我可以控制的事物




毒蛇传

 

 做减法,减掉欲望,减掉朋友

减掉翅膀,减掉四肢

最后,成了一条蛇

保留了对世界的毒,它是我最后的黄金

 

我钻进了他们的帐篷

显然,破坏了古老的秩序

惊叫比牙还要尖,鸡尾酒洒在地上

权杖,将我赶进风雪

 

冻僵的我,像柄剑,更加让人生畏

只有你,菩萨一样无知的你

把我捡起,放进怀里

还买了一条围巾,围住我的脖子

围住了我的脖子,你就围住了我的七寸

 

怀疑你的前世,是个农夫

我们的今生是个寓言

寓言和童话最大的区别,在结尾处

不敢缠你、吻你,我体内有毒

 

远离人类之后

我像条蜿蜒的小溪,在荒原上

自在地流

只是,忘记你的过程,像在蜕皮




肖尔布拉克

 

阿吉把碱草编成辫子,喂给他的绵羊

当然,不编,羊也吃得很开心

但是他喜欢辫子

肖尔布拉克的姑娘,都留着辫子

 

不编草的时候,他会扔石头

反复地捡,反复地扔

有时候,会扔出很远,很远

也不为了击中什么,只是为了听到一些声响




白云歌

 

不害怕雷电,我害怕静静的天

不喜欢殿堂,我喜欢青草、白雪与荒原

 

季节梳理人间的秩序

死亡让生命如此壮丽


爱自由,爱自然,爱水风流动的衣裙

不爱的人,我赠她以黄金,爱的人,我赠她以白云




致八大山人

 

一个爱翻白眼,一个低眉顺眼

一个把纸当作天,一个把天看成一张一捅就破的纸

一个在老梅树下,一个人一坐就是大半天

一个背着包,一个人一走就是万水千山

 

一样的喜欢荒寒,一样的想把雪白留给人间

一样的热爱带翅膀的生命,一样的简单

一样的一天说不上十句话,一样的害怕繁花

一样的画不好她的样子,一样的举不起放不下胸中的巨石




农药颂

 

母亲喝了一口,对四女儿说,农药是甜的,可以止哭

四女儿喝了一口,果然不哭了

 

母亲对三儿子说,农药可以止咳,像枇杷止咳糖浆一样有效

三儿子喝了一口,果然不咳了

 

母亲对二女儿说,可以治饿

二女儿喝了一口,果然不饿了

 

母亲对大女儿说,农药是咱农民的药,可以止血,止痛

大女儿喝了一口,斧子碰伤的头,果然不流血了

 

打工的父亲,回来把剩下的全喝了,溃疡多年的胃,也不痛了




想买一匹马

 

想买一匹马,有平整的雪原

有老路、空谷和古战场,在等待马蹄

 

想买一匹马

我的疲惫和重负,需要马鞍

 

想买一匹马

等红灯变绿,策马出城

他们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

我像马一样,看他们

 

想买一匹马,远放终南山下

马吃草的样子,像在亲吻大地

我给马梳鬃毛的样子

像在给你梳理长发

 

想买一匹马,沿玄奘的路

渡黄河,经河西走廊,穿黄沙茫茫的莫贺延碛

过星星峡,翻火焰山,越葱岭

 

世上已无经书

眼里尚有泪水

需到恒河,痛哭一场




铁歌

 

铁的悲哀,莫过于挂在墙上,独自生锈

锈,是一种病

 

铁害怕柔软的事物,刀送进猪心的时候

王屠夫感到了铁的抽搐

 

铁,喜欢发出声音

唐铁匠一手拿小锤,一手用火钳翻动红铁

妻子洋芋一样壮,抡大锤

叮当叮当,整个胡家村都听得见

 

铁的本质

是种乐器

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喜欢落日、荒原和雪。出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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