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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读颜梅玖诗集《大海一再后退》 | 屈服某种秘密的秩序

纳兰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屈服某种秘密的秩序

                       

 纳兰

 

    “诗作为一种含糊、意义不明确的艺术——的词汇的纯召唤力的理论。当一首诗具有多种主题,有多重意义时,首先是有多重面貌,有多重被理解、被爱慕的理由时,它肯定就是一种纯个人化的表现。”诗人颜梅玖的诗,因高度个人化的智性和经验写作,加之所呈现出的开放性的姿态,使得她的诗歌具有多种切入进去的路径和拓展延伸的空间。

在《歧途》这首诗中,隐含着几种“秘密的秩序”。一是文本的秩序。二是事物的秩序;三是日常生活的条理秩序。四是音符屈从于乐谱的艺术秩序。我觉得,这四种秩序最终都要规范服从与所谓的“心灵秩序”。

诗歌本身的“一切都出现了季节性……”这种整饬的形式,建立了一种文本的秩序,仿佛万物都被网络,都是蜘蛛网上被粘附和捕获的猎物。所谓的歧途,也有可能就是伪装了的正途或正觉。

“几乎所有事物都淹没在一片阳光中了”,这“例外”中的“背阴的山坡,和更幽暗的房间”就显得格外醒目与卓尔不群。“河流全身鼓涨,山谷沸腾”这种具有“反常性”的表述,产生了阅读的阻力并延长了读者对这首诗的感知。“一只孤单的白鹭,仿佛迷了路,最后又低着头飞远了”这句诗轻飘飘的,好像作者完成了这首诗,自顾自地如白鹭般飞走了,留下读者在诗的迷宫里左冲右突。

一切都相互制衡
瓢虫悬浮在枝叶上跳着小步舞
树丛下埋着去年枯萎的骨灰

    所谓的制衡,最终将通过补偿与消解,达成一种平衡的秩序,或如诗人所表述的“左边的被右边的削弱,右边的被左边的强化”。“瓢虫悬浮在枝叶上跳着小步舞”,瓢虫服从于舞步的法则,七星瓢虫背上所具有的七星图案,也是一种天体秩序的隐喻。这是事物的秩序。她甚至在一首诗中直接以《秩序》命名:

黑色翅膀,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这些圆圈像钟表

当鸟群散开,一定还有什么留在原地:

像这首诗。那几乎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在她看来,秩序就是时间。秩序就是动复归于静,就是挤出多余的水分,提炼出大海里的盐粒,诗里的秩序就是鸟群散开后,剩余之物。

 

 “一切都不可预知”,诗人作为具有通灵者、先知、替神灵发声的身份,那么诗人何为?诗人在诗中坦言“喜欢故事的不完整”“时不时打翻水杯”,以一种残缺对抗完整,倾覆对抗圆满的勇气,对秩序提出了挑战,而结果却是“碰伤手臂和膝盖”。这种一意孤行或者说任性,到底有没有意义?这或许也是一种“歧途”。

“依然星期一忙碌,星期二叹气,星期三喝咖啡,星期四写字,星期五去超市,星期六失眠”这种日常性的秩序,使人倦怠厌烦却又无可奈何。然而却又不仅仅是一种日常性,它甚至具备了一点点对“神性”的模仿和戏谑。一如在《圣经》创世纪里的,神用五天时间创世一样,创世的神圣性在这首诗里变成了一种庸常、琐碎和情绪化的释放。诗人在不自觉中有在诗歌中创造另一个世界的愿望,世界造好了,却又要水服从“圆形”的规范、制约和秩序。

“诸神满怀恩惠地赠与我们一句诗,但是之后就要靠我们来制造第二句。这第二句必须与它的超自然长兄相称。而这唯有起用经验与精神的全部力量才能刚好达到。”“神说,要有光,就有光了。”这是神给的第一句,而诗人颜梅玖接续这句“几乎所有事物都淹没在一片阳光中了”与神的恩惠完美契合了。作者的开篇“几乎所有事物都淹没在一片阳光中了”,恰巧暗合了“神说,要有光,就有光。”这也是一种人服从于神的秩序。“光,作为存在毫无瑕疵的显像,是它的顶峰值;最能持有光的诗歌也是形式上最精确的诗歌。”经验与精神的全部力量,使得诗人获得了一种诗歌的精确性。

     

就像昨晚,在梦中数次醒来,我看不见一颗闪耀的星星

除了一颗美得惊心的月芽,陌生而孤立

 

   除了说一句梦的秩序终结于醒来,除了仰望,我们让自己美得惊心的唯一方法就是“陌生而孤立”。 

 

 在《难以入眠》里,世界具体化为“一张床”,睡眠的头颅服从于枕头,生要屈服于死。

    我们在床上讨论着面包,牛奶,蜂蜜和苹果
    谈论着星星,股票和疯子,做各种美梦
  

    蜂蜜,苹果,星星,这些好看的词放在一起,长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而股票和疯子,是这些美好之词的破坏者,把人从美梦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我们在床上欢爱,制造下一代填充我们的日子/又在床上,为死去的亲人穿上寿衣”
  透过“床”这一生活的道具,诗人以自身的颖悟与豁达看穿了生死真相,这是她独具慧眼的发现与洞察,也是隐秘的秩序。“世界空荡荡时床上的席位却是满满的”紧接着又给人强有力的一击。颖悟连着颖悟。

诗人颜梅玖曾经写过《自画像》,如果说在《自画像》里是诗人对自我本真性的素描的话,那么在《自我判决》里多了些对自己入木三分、鞭辟入里的自我拷问和审判。“就像蛋糕机弄糟了蛋糕,蛋糕又弄糟了鸡蛋我承认我把事情弄糟了”,这种弄糟,恰恰是一种歪打正着。是一种秩序的解放和事物的还原。“弄糟”“玩弄”“对抗”这些充满火药味和暴力的词语,让这首诗获得了最大意义上的诗性的解放。

    整首诗是一种从楼顶坠落般的加速度的感觉。这与她的其他平静和缓的诗歌不同,“我是你的……”与“你给我……”排比句式,让人想起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诗人的“心灵的秩序”的呈现必然要借助词语的调遣和排列,完成一次“最佳词语的最佳排列”。在《冬天之诗》中:

 

一边是青翠的竹林

一边是摆好了阵势的桃园

桃枝上早已冒出了情欲的芽苞

半推半就跟芨芨草正谈着恋爱

草木各有其土,虫鱼各有其道

万物似乎都在这里修行

 

    诗人用竹林和桃园营造出一种青翠和灼灼其华的自然情境,“草木各有其土,虫鱼各有其道”,无疑是一种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的秩序。然而,诗歌并没有止步于美好,诗人在自己营造的性灵秩序面前,潜藏着“制造过的阴影”的隐忧。诗人无限靠近心中理想的圣境,却又不得不受制于黑色荸荠般的现实。

“水珠在洁净的叶子边缘滚动/花朵在藤蔓间伸展出鹅黄”这既是诗人描述的自然秩序之美,亦是诗人所欣羡的心灵秩序;诗人沉溺于“一个又美又自我的世界”,而乐此不疲。“我沉溺这茂盛的宁静/整个下午都是椭圆的”时间的秩序在诗人的视线里发生了扭曲变形,“椭圆的下午”这一表述,不仅打通了物与时间的通道,而且因时间的变形,而让诗句具有了陌生化的张力,这不能用简单的通感来判定诗人的这一诗意表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诗人的通灵和敏锐洞察力。“日来,悲伤也是椭圆的”,诗人又在强化这种对“椭圆”的感知。“南瓜”这一意象,在诗人的笔下,就是一种隐而未现的秩序,就是时间的化身,就是圆满本身。(南瓜记》)。

诗人对身体性和时间二者之间的关联,有着独特的把握。在《自我判决》里:“这个世界我从不在场/在场的只是我的肉体”, 而在《消逝》中,身体不仅仅是一个在场,它变成了与间相互对应的一个“生物钟”。

 

我的脸是下午一点一刻

我的心跳是下午两点

我的身体,是下午三点四十三分十六秒

我仿若一个钟表

 

    时间与身体发生了隐秘关联和对应,这也不足为奇。直到诗人说出,“但我无法将指针拨回/滴答,滴答......空无的声音”。这就使得诗句从平庸超拔到深刻了。诗人用修辞和技艺,巧妙地说出了一种返回“初心”“初生”“初见”的愿望,说出了一种对“空无”之境的渴望。然而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把自己又存进了睡眠/睡得像去年埋在土里的一截木头”,这是诗人的解决之道:“睡眠”仿若能催发新生的土壤,“一截木头”也可以从对抗时间中获取胜利。

    诗人一直在思索“我”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关联。我再这个世界之中,即处在一种“困境”。在《卖鱼路》中:

 

卖鱼路的河里,有我们

看不见的鱼。只有下雨的时候

空气才能钓出它们

 

似乎只有在困境中,这些

模糊的身影

才和这个世界构成相应的关系

 

    诗人似乎以一种超然物外的视角,在观看着这个世界。“看不见的鱼。只有下雨的时候/空气才能钓出它们”似乎“我”是这个平静安稳的世界的闯入者,只有我从这世界跳脱出来,才能发生“无害而诗意”的垂钓,即“空气才能钓出它们”;这跟柳宗元笔下的“独钓寒江雪”有某种暗合;柳宗元是在“钓雪”,而颜梅玖在用空气钓鱼。二者皆发生了美学上的异化,因反常性而更加富有现代性。

“当一个人缺少好父亲时,就必须创造出一个来。焦虑和欲望构成了新人——当一位诗人经历了到达诗人地位的成长过程后,他对任何可能会结束其诗人地位的危险都将感到焦虑。诗歌一定要给人以快感。诗歌却并非源于快感,而是源于危险情景中的不愉快。这种危险的情境是一种焦虑的情景,其中影响的焦虑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哈罗德·布罗姆《影响的焦虑》)。试从《野心》一诗中看诗人颜梅玖如何进行自我缺失之事物和特性的再造,以及其诗歌多大程度上对“不愉快”的展示和对影响的焦虑的摆脱。再看《野心》这首诗之前,先引一下另外两位诗人——

 “我想养一只虎。”博尔赫斯《另一只老虎》中写道:”我仍然坚持着在入夜的时辰里寻找那不在我诗中的,那另一只老虎。”

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中写过,我内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原话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不同的诗人,写相同的事物,难免被拿来比较。所以,诗人颜梅玖《野心》一诗,是一首“竞争的诗”,她诗中的“老虎”,要跟博尔赫斯、西格里夫·萨松等诗人的老虎,同场竞技。博尔赫斯的老虎,“它要跨越荒蛮的距离,/要在交织的气味的迷宫里,/嗅出黎明的气味/和麋鹿的沁香的气味。”。梅玖笔下的老虎是“它皮毛金黄,高贵,完美。连阴影都那么健壮,让我情意顿生。”这三者之间都写到了一种“嗅”的味觉,一个嗅黎明的气味,一个嗅青草,一个嗅蔷薇,比较而言,似乎博尔赫斯更胜一筹。博尔赫斯似乎就跟那只猛虎合二为一了。颜梅玖似乎只是再造了一个“他者”,来用“他者”来消解孤独和时光。

“诗歌即是收缩,又是扩张。因为,所有修正都是收缩运动,但创作本身则是一种扩张运动。优秀的诗人是修正运动(收缩)和令人耳目一新的外向扩展的辩证关系”。从这一点来说,颜梅玖敢于在受到先驱诗人的影响之时,坚定的转向,走出了自己的足迹,这对写作来说,也是一种对写作的禁区和影响”的突围。

 

   “诗歌始于智慧,终于愉悦”。在《蛇》这首诗歌中,有“松弛”而带来的放松和愉悦感,也有智慧的洞见。诗人颜梅玖在用符号表意,却产生了比用汉字表情达意的更好的效果。像一个“?”变成了“——” ,这“问号”和“破折号”,突破了符号本身的标点符号意,变成了象形意。这不得不说是诗人的“神思”和“妙悟”。

十秒钟。它渐渐松弛了下来
向密林深处慢慢游
像一个“?”变成了“——” 《蛇》

 

《露珠》,写出了玉上烟自身“晶莹,带着凉意一般玉的特质。”

很节制,但是很准确。词语发着植物的香气,不沾染世俗和烟火之气。兀自静美,兀自明亮。仿佛翅膀触及了死亡的蝴蝶,又从死亡的边界重整羽翼,返回尘世。她是早起的灵,与其说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自然中樱桃树的香气和小虫子的低语,莫若说她已融入其中,成为自然的,诗意的一部分。她就是露珠,就是绛珠仙子。以凌然,自足的姿态,停驻在花朵之上。一滴露珠是小的,微不足道的,但是和花朵,连在一起,就成了玉上烟的最爱。她轻轻触及死亡,以露珠被风吹落,重建了“去似朝云无觅处”的个体命运。

“而我,是快乐的厨娘颜梅玖,我在厨房里叮叮当当/葱花,姜,黑胡椒/我叫我自己梅子,颜,长雀斑的梅姑娘/”《快乐厨娘》,这是诗人烟火人间的一面;而在《关于天空的经验论》里面,她也可以表现形而上的一面,写经验之诗,诗即思。

 

它辽阔

它等同于零

它不凝固不松散也不起伏

存在于不存在里

它把波浪留给了河流,把边缘留给了堤岸

它永恒

它不属于时间

它没有工作日和礼拜天

没有数学,字母

没有饥饿和鲜花

也没有爱和恨

它只属于天文学

它被划分为数个星座,仿佛它是可以计量的

神秘的

无处不在的

不可触摸的

形而上的

虚无主义的天空,属于我们的经验论

它既不为美学存在,也不为我们存在

不过,如果我们愿意,里面也可以住着上帝

它不衰竭,不退化也不消失

和我们保持遥不可及的距离,像悬念

日,月,星,辰,在它的名字里

展示着各自的光芒

默无声息,互不打扰

只有风一个劲地向上吹。但无论怎么吹

风最多是悬在半空。而我们

骑着时间的马匹,夜以继日地奔向天空的尽头

仿佛奔向永远的自由

这昭示着话语的深渊?抑或是词语的命运

而不是,天空本身

天空的意义在她笔下被刷新,天空仿佛是一部词典,给了诗人挥洒词语的舞台。零。河流,堤岸,字母,饥饿和鲜花,等等。无论是名词,形容词,实词,虚词,概念的,抽象的,具体的,都在这首诗里被放置在合适的位置。词语的丰富性,即是心灵的丰富性。诗人用词语的铺展,显示了心灵的开阔。

 

 综上所述,颜梅玖对诗歌“曾经的坚持如同宗教”般的虔诚,让她成为了一个追求事物内在隐秘秩序,作品具有开放性和摆脱了“他者”影响的诗人,她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具有内在丰富性的诗人的精神世界。

纳兰,男,本名周金平,1985年生,现居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林》《北京文学》等刊物。入选《2015中国新诗排行榜》《2014中国最佳诗歌》《2014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水带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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