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读诗 | 树木在摇着自己的枝叶
树木在摇着自己的枝叶
纳兰
“神在我们之上,又道成肉身在我们之中,最后降圣灵于我们之内。”我一直觉得这段经文里暗含着诗人观察和体悟世界的方式,我们也应该从神学中提炼出诗学,从神秘体验里提炼出陌生的诗意。领略神的美意,与神一致。诗人对万事万物的呼吸、反刍和吞吐,平衡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让“风暴”平息,达成音乐般的和谐,都是一名诗人应尽的职责,都是一首诗的应有之意。“和气浮于面,锐气藏于胸”,也可以这样理解,锐气藏于胸,正是诗人把痛苦转化为美的过程,而呈现给读者的阅读感受正是诗的“和气浮于面”。一首诗的生成,正是这样一个“把痛苦转化为美”的过程。
这段经文,可以启发我们有三个观察事物的角度:神在我们之上,促使我们用仰望的视角和敬畏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神,道成肉身在我们之中,是说神从不外在于人而存在,我们应该从众生之中发现神的奥秘和真理的奥秘;降圣灵于我们之内,是让我们把观察的望远镜倒置于内心。如果把这三个观察事物的角度综合运用,使一首诗有复杂的结构和层次来呈现作者所观察到的事物,那么会使不同的读者进入到不同的境界。浅层阅读,会让读者读到自己;中层阅读,会让读者潜入内心;顶层阅读,会让读者遇见神。
徐立峰在《一首无法完成的》诗中提出这样的疑问,“一首诗的形成,/多大程度上与这些瞬间和日常物有关?”,正是诗人摆脱庸常和琐碎,潜入内心的企望。他多大程度上摆脱了这个世界,就多大程度的得到了这个世界;他与这个身外的世界距离越远,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就越接近。“用语言,/一边堆积,一边简化/我对生命不可深究之事的领悟。/也可能,只为锻造一把打开孤独的钥匙。”,这发配到地球上的语言,让我们无时无刻不随身携带的语言和死亡,既可以表达对生命的领悟,也是我们触摸真理和神圣的“钥匙”,一如诗人徐立峰精心打造的“一把打开孤独的钥匙”,这钥匙也可以打开语言的天堂和肉身的天堂。但诗人不仅仅是“钥匙”的制造者,也是“锁孔”的设置者,“她所隐喻的无限、刹那之美,像锁孔。”从这个层面来讲,诗人徐立峰在诗里运用语言的技艺,使读者既能直接“用孤独打开孤独”,又设置障碍,让读者又不能轻易地用“孤独的钥匙”打开“隐喻的锁孔”。诗人徐立峰他自己也不清楚语言的功用和效果有多大,他在诗里表达出了自己的犹疑和不确信,“墙和蔷薇都属于/往事的一部分,语言无法打开它们的/奥秘。也许孤独可以,但愿吧……”。而维特根斯坦说,我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既然“那轮明月是我的遗产。”《黑夜黑色的教程》,
诗人也应该确信自己,“月光可以抵达爱所不能抵达的地方。”
在徐立峰的《三种声波》中:
在昼与夜的翻转中我被三种声波振醒:
消失的鸟声是一种,像记忆;
另两个,外边的喧闹和屋里的静,
是相同的,证明我的存在。
恰好对应开头所提到的三种观察事物的角度。消失的鸟声,是渐渐离我们渺远,恰如神在我们之上。“外边的喧闹和屋里的静,”,也正好对应在我们身体外的神,与在我们体内的圣灵。三种声波,诗人感受到是相同的,恰好表明了神的三位一体的神性。诗人徐立峰不经意间,在一首诗中传达出自然的“神性”和自身的“存在”。从神学中提炼出诗学,如果是评论家应该做的事情,那么诗人应该努力写作出优秀的文本,让读者从诗性中读出神性。
诗人徐立峰的诗带来了新的阅读惊喜。“天空用那种蓝制造的大片/空白的美妙。”《秋日贴》。这绝不是简单的无我之境,或自然之美,应该是在神的造化之功过后,他隐去了身影,徒留人的双眼去艳羡。
“东南风吹了一夜,/从远处,群山顶着微光忽然变绿。/树木在摇着自己的枝叶,”《窗前的局限性》。树木在摇着自己的枝叶,一如风随着自己的意思吹,那是天要下雨的任性。“他们之上还是古代那块天幕,/依然空阔、靛蓝,对应着/永恒,和令人不安的虚无。”诗人仰观宇宙之大,从宇宙中获得诗歌,也从诗歌中影印了一个宇宙。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而是密切相关的。“我俯下身子,想到已逝去的日子。/但附近,五月的鲜花在盛开,/流水在带来一些人的梦……”诗人俯察品类之盛,从虚无感中绽放出花香和流水今日。这窗前的局限性,既是窗户对人的限定;也是眼睛作为心灵之窗对人的局限性;还是对比神的广大圣洁光明,人自身的局限性。所以,诗人发出无可奈何的喟叹:“在这扇窗前我是局限的,/仿佛看见了一切,又什么都留不住。”
诗人在这个世界上,圣灵居于内心不是一个被动的状态。“他凝视着那速度里的静止之物。/惊讶,想了很多……/随后闭上眼,他完全融入进去。”《秋日帖》。诗人徐立峰表达地“他完全融入进去”,是一种以万物的心为心,以万物的眼睛观世界的主动状态。人不是隔绝与这个世界之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闯入者。也不是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诗人徐立峰表现出是一种“他低头看到水面上的天空。
”的谦卑柔和姿态。
“你终将途经我/而了解到,黑暗对我的影响。”黑暗对诗人有怎样的影响?孤独和黑暗,仿佛诗人的一双沉重的翅膀,诗人用翅膀的轻对抗现实之重。“感谢孤独,/又来挖掘我身上无用的天赋。”“我在替一颗生病的牙齿/忍受着黑暗。/我在和与生俱来的孤独过不去。”一方面是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孤独,一方面是孤独促使诗人扩展延伸身上“无用的天赋”。“我给地板一双忙碌的脚,/给椅子增加负荷,给床榻,/一具辗转反侧的中年之躯。”《牙痛帖》诗人没有脱离现实和地面凌空高蹈,地板,椅子,床榻,都提醒我们诗人是在具体的生活。地板承受忙碌的脚,椅子承担坐下的人,床榻负载的中年之躯,反过来看,是一个人负载的现实之重,孤独之重,疼痛之重。
一天过去了。
“很快 ,苍茫夜色填满我居住的小屋, /浩瀚,幽蓝,不时地/送出宁静。” 《黑夜黑色的教程》,诗人又一次描述了被“圣灵”所充满的时刻,苍茫夜色填满的是我居住的小屋,也填满了整个心灵。浩瀚,幽蓝,即是身外的宇宙,也是内心的宇宙。“宁静”正是一种与神一致的时刻和状态,宁静是被圣灵充满,是感受到宇宙在身体外,也在身体内。而宁静也诗人一种平衡内与外,现实与梦境的一种技艺。正如他的诗句所言: “想到自己短暂而漫长的一生,/我用平静去平衡我所看到的。”从诗人徐立峰的诗句“我遂在感喟里准备了一场雪,/要在雪后,独享宁静。”《大寒帖》,也能看出诗人对宁静的偏爱。
“于一个人如何过一种合乎内心/所想的生活。关于/很多年前被鸟鸣惊扰而中断的/话题,仍有效,悬在时间里。/但这个电话拨往昔日/常光顾的地名,不为讨论。/只为怀念消失鸟声里的好日子。”《电线两头隔着一条乡路》诗中,诗人所思索的过一种合乎内心的生活,也正是一种宁静神思的生活。“被鸟鸣惊扰而中断”言及的正是宁静的被打乱。何为合乎内心所想的生活呢?诗人王家新曾写道,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这是诗人眼中的现实——“眼耕地荒芜/而草木萧瑟,工业化的人群熙攘/汹涌,走稳这条乡路确实需要胆量。”当眼中的现实与内心不符时,联系现实与内心的是“一条乡路”。
从徐立峰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与孤独、黑暗和疼痛所做的对抗,以及诗人追求圣灵居住于内心的“宁静”与“完满”,以及诗意地栖居大地上的渴望。他的诗不以跳跃的节奏和词语的陌生化带来的张力取胜,他凭借着深刻的思想性,达到了诗与思的统一,内心与现实的统一。
附徐立峰诗一首:
一首无法完成的
上午繁忙的街市更新着
视觉。工作继续。
目睹肉体的短暂性,无声涌出,
迅速融入周围熟悉的日常。
我尝试写一首诗,用语言,
一边堆积,一边简化
我对生命不可深究之事的领悟。
也可能,只为锻造一把打开孤独的钥匙。
窗口有只鸟来了又去,去了
又回来。墙壁和室内摆设和
楼下的生活声,一如平常,各自
为一张极端匮乏的脸展现各自的
连续性。一首诗的形成,
多大程度上与这些瞬间和日常物有关?
为维持肉体对世界神秘性的敏感,
有时多于,有时又少于?
而记忆那边,是一朵蔷薇仍活在
二十年前的颤栗。看上去,
她所隐喻的无限、刹那之美,
像锁孔。正是这首诗必须抵达的核心。
数小时过去,工作中断,
桌上稿纸同天空一样,空着。
对我来说,墙和蔷薇都属于
往事的一部分,语言无法打开它们的
奥秘。也许孤独可以,但愿吧……
纳兰,本名周金平,1985年生,现居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林》《北京文学》等刊物。入选《2015中国新诗排行榜》《2014中国最佳诗歌》《2014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水带恩光》《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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