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范缜:写出《神灭论》的穷书生,你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大代价!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
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坠茵席者,殿下是也。
落粪溷者,下官是也。
贵贱虽复殊途,竟在何处?
天地犹如一棵粗壮的大树,众生就像树上盛开的繁花,一阵阵狂风席卷过后,飘落到天地间的各个角落。
有些飘洒到清香的茵席上,有些飘洒到淤臭的茅厕里,无论飘落到东西南北,也只代表恰好出生在那里。
范缜,你的命运之花会飘向何处?
范家,凋落的大户人家。
西晋时期开创出顺阳范氏,东晋时期官拜安北大将军,然而还没有安顿北方,司马家的皇帝被赶下台了。
刘裕横刀立马划下一条道,自此拉开南北对峙的局面,老范家逐渐不吃香了,失去光环却仍然拥有积淀。
积淀,是世族最厉害的地方。
范濛担任奉朝请的闲差,每月就发工资那几天去上班,这个岗位相当于虚职,人员最多时高达六百多人。
宋武帝玩命创建新王朝,却不得不给门阀世族们面子,他派人绞杀了小皇帝,但要安抚中高层群体情绪。
武帝拥有着各自的霸道,寒门子弟相继走上重要岗位,范濛的福利逐年削减,连住院看病都不给报销了。
范濛一只手端着汤药碗,另一只手翻阅枕头边的书本,瞅了瞅襁褓中的婴儿,略带歉意的嘘声感慨道:
儿子,你是不是投错胎了?
父,早卒。
有形积淀被时代回收了,生活条件朝着老百姓看齐,无形积淀顺着血脉流淌,夹在过往风光和藏书里面。
范缜不记得父亲长啥样,却翻阅着父亲注解的书本,顺阳范氏先祖累世经学,和职位是两道并行的风景线。
缜少孤贫,事母孝谨。
孤儿寡母靠着家族救济,饥一顿饱一顿的维系生活,然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范家整体状况也不咋滴。
范缜有个小堂弟叫范云,看书的速度比撕书还要快,叔父为了提供优越条件,只好将他送去姑父家寄养。
小堂弟跟着姑父学诗经,异常聪慧很受大人们喜爱,豫州刺史是姑父的好友,恨不得和范云定个娃娃亲。
范缜只比范云年长一岁,但是没有贵人相助的机会,看着堂弟成为家族焦点,做堂哥的多少有些失落感。
你也不差,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生活,最怕一成不变。
底层生活就是一成不变,范缜没有条件去丰富体验,只有翻开下本书的时候,才能体验到短暂的新鲜感。
母亲看着儿子日渐成长,连娶媳妇的彩礼都很发愁,她翻开娘家人的通讯录,好像也没谁能拉范缜一把。
如果不甘平庸,你就自己折腾去吧。
范缜听说刘瓛开馆讲课,在儒学易学领域极有声望,家里的藏书已经读完了,他想去找刘老师答疑解惑。
南乡到沛县相隔近千里,范缜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没人知道他哪来的勇气,敢在晚饭后说要离家求学。
先不说可能碰到人贩子,就连路费和学费都是问题,母子二人守着昏暗油灯,地上拖出两道沉默的身影。
一个包袱和一根打狗棒,范缜离开生他养他的老家,沿途车马卷扬起的灰尘,让少年的脸庞坚毅而冷漠。
年未弱冠,从沛国刘瓛学。
学馆门前,挤满香车宝马。
有些家长主动疏导交通,仪容气度都像有身份的人,世家子弟后面跟着仆从,正在大包小包的搬运行李。
门卫看见范缜衣衫褴褛,告诉他打杂人员从后门走,范缜并不因轻视而生气,平静地说自己来报名读书。
门多车马贵游,缜在其门,聊无耻愧。
师生关系有着多种组合,有些老师们借用名气敛财,有些学生借用名气镀金,纯粹的师生关系弥足珍贵。
范缜完全像是鸡,反倒引起刘瓛的特别关注,这个穷学生读书不要命,门门考试成绩都是第一名。
老刘祖上也是晋朝大官,和范缜的家世颇有些相似,看到后生的功底很扎实,没有补课费照样悉心指导。
其他学生寒暑假回家了,范缜留在学馆里勤工俭学,老刘时常送点生活用品,还亲自给他举行了加冠礼。
卓越不群而勤学,瓛甚奇之,亲为之冠。
在瓛门下积年,去来归家,恒芒矰布衣,徒行于路。
往返于学校和家乡之间,范缜基本上靠着双脚步行,碰到顺风车也不去招手,他不想平白无故受人恩惠。
枯燥而漫长的大道小路,范缜硬生生走得有滋有味,没有人在耳边叽喳聒噪,尽情咀嚼《周礼》等典籍。
既长,博通经术,尤精《三礼》。
学习好不见得完全管用,有些同学混张文凭就走了,仰仗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走上定向招聘的舒适岗位。
范缜不断申请延期毕业,他不知道毕业了能去干啥,博通经术算不算作特长,取决于相关领导们的看法。
读书的目的是学以致用,多年求学是为了工作谋生,范缜埋头苦学来到终点,却发现好像没有路可走了。
他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危言高论成为唯一的方式,期望博取名声换来重视,却言语直率被管理员禁言。
性质直,好危言高论,不为士友所安。
479年,萧齐取代刘宋。
萧道成照搬刘裕的经验,开创出南朝的第二个纪元,新旧势力之间渗透转化,产生的缺口激发些许活力。
刘瓛被齐高帝喊去讲课,回来就被任命为会稽郡丞,范缜此时还找不到工作,大好青年愁的头发都白了。
年二十九,发白皤然,乃作《伤暮诗》、《白发咏》以自嗟。
刘瓛帮范缜谋了个差事,推荐他去担任尚书殿中郎,推荐信的内容并不重要,然而是什么人写得很重要。
老师再次拉了学生一把,范缜结束无业游民的状态,他的才学足以胜任岗位,多年以来却缺少这种机会。
人心有一种奇怪的反应,提前获得很容易感到庆幸,推迟补发就会剖析现实,这种差别会影响认知体系。
范缜为生活熬白了头发,思想认知习惯于直戳本质,但是随着躯体步入庙堂,身心之间的落差逐渐拉大。
融合还是分裂,这是一个问题。
与魏氏和亲,才学之士以为行人。
南齐派人前往北魏送亲,范缜的双脚走出疆域边关,一路上高大肃穆的佛窟,让送亲团的众人顶礼膜拜。
范缜的眼睛里淡漠如水,南朝的佛寺和北朝的佛窟,在他看来是同一种虚幻,糊弄的对象就是自己这种人。
缜及从弟云、萧琛相继将命,皆著名邻国。
堂弟范云和小表弟萧琛,获得各种机遇而提前迸发,年长的范缜熬到三十岁,才磕磕绊绊地找到了工作。
他们对佛法的观点不同,但并不影响完成出使任务,其实这俩个弟弟更成功,他俩都是竟陵八友的成员。
萧子良在鸡笼山盖别墅,邀请文化达人们讲经论道,挖条沟渠玩起曲水流觞,就连萧衍也是这里的常客。
范缜拿着邀请函走进门,被奢华精致的文艺范震惊,一边感慨上层人真会玩,一边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
你就是范缜?坐对面去!
琛名曰口辩,每服缜简诣。
萧琛非常欣赏表哥范缜,总觉得他不信佛太可惜了,为避免满嘴胡说造口业,筹办一场辩论赛要度化他。
这场辩论适用任何教派,因为谈论神形和死后去向,佛只是其中的一种载体,寄托的信仰归属大同小异。
正方辩手云集,反方只有范缜一人。
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
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
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
子良不能,深怪之。
竟陵八友是个特殊团体,文学艺术夹杂着权势浸染,他们长期在共识里探讨,然而圈外人不按套路出牌。
这场辩论赛仓促散场了,没想到却激起范缜的兴趣,他自认为说得不够过瘾,回家后点灯熬油深刻剖析。
半生坎坷没撞到过风口,苦熬被老师推荐,闲散岗位又没什么奔头,却还被人教育信仰不端正。
他们或许是命运的宠儿,宣扬因果轮回强化优越感,再用这套理论钳制下层,你们跟着人家凑什么热闹?
范缜的经历,决定了他的信仰。
缜退论其理,著《神灭论》曰:
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
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区已革矣。
知即是虑,浅则为知,深则为虑。
弭孝子之心,而厉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谓矣。
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用此道也。
...
萧子良正在别墅里品酒,接过仆从弯腰送来的书稿,问答体的文风犀利简洁,看完前几段就高呼受不了。
他捅了范缜这个马蜂窝,范缜又捅了朝堂的马蜂窝,南齐贵族们宣扬的理论,被范缜彻底扒了个底朝天。
萧太傅举办二次辩论赛,从全国各地召集佛门高手,这种层面上要以理服人,全程转播让范缜下不了台。
举国之力对抗区区一人,这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萧子良同时准备庆功宴,没料想会成为范缜的秀场。
范缜的认知是完整体系,僧俗两界的精英轮番败阵,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不利,太子舍人玩起了人身攻击。
王琰:呜呼范子!曾其先祖神灵所在。
范缜: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
此论出,朝野喧哗,子良集僧难之而不能屈。
打不过就拉拢,在文艺界同样适用。
萧子良知道说不过范缜,同样知道范缜没有前途了,范缜同样清楚这个问题,他和朝堂共识已经分裂了。
萧子良让王融去传个话,只要他公开承认自己错了,就保举范缜升任中书郎,待遇福利方面连翻好几番。
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
南齐的文士还算有底线,至少不会发动文字案啥的,萧太傅也拿范缜没办法,每天看着他大摇大摆上班。
范缜的仕途算是报废了,经常和同事王亮品酒论文,王亮同样是位落魄子弟,祖上是东晋的大丞相王导。
一个不断地在获得的人,或许相信能力之外的运势,然而一个不断失去的人,很难敬奉不眷顾自己的神。
范缜调任宜都太守期间,吹灯拔蜡毁掉庙宇的香火,教导老百姓要自力更生,不是磕个头就能想啥有啥。
性不信神鬼,时夷陵有伍相庙、唐汉三神庙、胡里神庙,缜乃下教断不祠。
以母忧去职,居于南州。
明晃晃的白烛随风摇摆,乡亲私下嬉笑他多此一举,既然人死后什么都没了,搞这种仪式又有什么意义?
丧礼同样只是一种载体,承载着对于亡人的追思,让活着的人更加珍惜生命,而不是祈求暗力量的庇护。
范缜眼里的鬼神,不是人死后的能量转换。
琢磨这些并不能当饭吃,却可以剥离虚相触及本质,范缜静静地跪在棺椁前,事母孝谨也算偿还了恩德。
听说萧衍带着部队造反,范缜穿着丧服去村口迎接,新旧势力交替必然产生缺口(将秦岭一白.萧衍篇)。
萧衍和范缜算是老相识,在鸡笼山别墅就偶有往来,除了宗教信仰上的冲突,萧衍也很钦佩范缜的才华。
即便范缜帮不上什么忙,带头响应就是最大的支持,萧衍握着他的手使劲摇,高度肯定范缜的正确选择。
武帝与缜有西邸之旧,见之甚悦。
502年,南梁取代南齐。
梁武帝喜欢谈论佛法,谈完后逼迫小皇帝吞金自尽,彻底扫除前朝潜在威胁,举行声势浩大的登基典礼。
昔日的竟陵八友成员,好几位都是南梁的开国功臣,范云的业绩更是跻身前三(见秦岭一白.沈约篇)。
及建康城平,以缜为晋安太守。
范缜的内心有些不平衡,走进新时代咋还是个太守,第一波授勋要是没赶上,后面再想出头那就更难了。
他在太守岗位兢兢业业,年收入和工资表完全吻合,凭借业绩升迁尚书左丞,总算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
范缜临走之前清点家产,悉数送给在家务农的王亮,别人因为神灭论远离他,只有前同事老王是好朋友。
王亮貌似有些怀念旧朝,旷工请病假跑去喝的烂醉,新领导班子建议处死他,梁武帝改判削爵废为庶人。
观点和朋友,核算着范缜的因果。
京城,没有范缜的同类。
梁武帝掀起建寺庙浪潮,气得达摩跑去北魏求发展,各种佛理讨论会不尽兴,还准备将办公桌搬进寺庙。
范缜是满朝眼中的异端,以前的谤佛言论辛辣犀利,现在又举荐王亮复原职,权斗让众人的厌恶更激烈。
司徒谢朏本有虚名,陛下擢之如此。
前尚书令王亮颇有治实,陛下弃之如彼。
是愚臣所不知。
...
任昉作为竟陵八友之一,看懂老领导萧衍的不开心,当众斥责王亮反覆不忠,逐渐将槽点引到范缜身上。
没有一个人帮范缜说话,意识分裂不可能融合关系,他被贬去偏远的广州时,连个挥手送行的人都没有。
以前孤零零的走路求学,现在又孤零零的滚出京城,沿途车马卷扬起的灰尘,让老者的脸庞坚毅而落寞。
他的心中也有百万雄师,奈何却被神灭论断绝仕途,本朝比前朝的佛风更甚,现在公开认错还来得及吗?
缜自以首迎武帝,志在权轴,而所怀未满,亦怏怏,故私相亲结,以矫于时,竟坐亮徙广州。
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
范缜全力完善着神灭论,这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既然偏执已然造成现状,那就愈加偏执些又有何妨!
建康和广州相隔三千里,依然阻挡不了范缜的言论,南梁庙堂之上唾沫四溅,高呼快去西天请如来佛祖。
皇帝写《敕答臣下神灭论》。
高僧写《与王公朝贵书》。
萧琛写《难神灭论》。
沈约写《神不灭论》。
曹思文写《难范缜神灭论》。
响应者有临川王萧宏等六十四人。
一场场没有答案的口水仗,体现的不光是认知体系,还有各阶层的利害相关,更是内心的坚毅和不妥协。
范缜的名声逐渐走上顶峰,远远超过堂弟和小表弟,尽管福利待遇没法相比,但是个人意志在尽情奔泻。
梁武帝知道说不过范缜,权势打压难让人心服口服,于是将他调回京城上班,在眼皮底下至少能收敛些。
范缜带着定稿的神灭论,重返没有朋友的南梁朝堂,他的认知融入白纸黑字,任由反方选手去逐条拆解。
追还京,以为中书郎、国子博士。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
范缜刚参加完一场辩论,苍老的脸庞略有些许疲惫,落笔成字总会词不达意,见缝插针的发难层出不穷。
一己之力对抗僧俗两道,很多人都盼着他下不了台,范缜坚称没有因果轮回,仿佛让人心失去某种寄托。
轮回在这一世是门生意,在所谓的来世又变成希望,如今即将步入生命终点,范缜拿什么当作死亡归宿?
一白:我上学时买过本书。
范缜:哦。
一白:里面有你的树花理论。
范缜:你飘到茵席上了吗?
一白:没有...
范缜:你飘到粪溷中了吗?
一白:没有...
范缜:那就是普通人嘛。
一白:是的,普通的大多数。
范缜: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知足吧。
一白:这和上辈子有关联吗?
范缜:有个鸡毛关系!
一白:你完全不信鬼神吗?
范缜:我说的鬼神,和他们说的不同。
一白:能不能说的具体点?
范缜:我在说神形,他们在说方法论。
一白:你对佛法持什么态度?
范缜:说出来,这篇又通不过审核哟。
一白:哈哈,那算了,品蜂蜜水吧。
范缜:吹灯拔蜡,一了百了。
范缜扶着桌子摇晃起身,眼神轻轻掠过《神灭论》,他为这套言论舍弃太多,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因果。
剥离掉神秘色彩的因果,更像接近现实本质的承负,阴阳得舍如同齿轮啮合,时刻改变命运之花的飘向。
范缜颤巍巍的走进房间,一道门仿佛隔出生死两界,良久传出幽幽声响:人只有一辈子,都要好好活吧...
卒官,文集十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