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急救部:见证着无数的悲欢,无数的离别,和无数的丑陋
在急救部,
我看到了人间的真情,和人性的险恶
口述:王妍雅 文:筱筱雯 来源:二湘的七维空间引子
我是一名三甲医院的工作人员。疫情防控期间,我被科室调派到急救部为出入急救部大楼的工作人员、患者和患者家属测量体温,有半年之久。早就听说急救部“不是人干的工作”,我理解的“急救部工作”为除了需要巨大的脑力劳动,需要身体超负荷的运转以外,还需要巨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急救部是医院绿色通道的救治窗口,也是突发性事件的医疗第一救护现场。
我虽然从事的防控辅助工作,但这半年以来,我在岗位上见到的疾病及疾病的背后所承载的生命个体,是我在医院其他岗位工作多年的总和,对生命的体察和感悟,对我心灵的冲击力,胜于我以前的工作。由此,我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洞察与理解,共情和关爱。
01
今年一月,一个30多岁的女子,在母亲、丈夫的陪伴下来到医院。女子很清瘦,一缕刘海半遮住了右眼,或许是生病带来的皮肤苍白也掩饰不住女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女子挽着母亲的手,丈夫提着一个浅红色的包,走在最前面。女子被诊断为格林巴利综合征,这是一种临床少见的病例,需要几十万的治疗费。当拿到检查报告,正准备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后。丈夫告诉妻子,“我要去超市买点住院所需要的东西,你们在医院等着我”。
他们一起出了诊疗区大门。女子和母亲在医院的广场休闲区长廊里坐下来。她们等到了暮色四合,等到了从歌乐山方向吹来的风让冬日的院区更加寒凉,等到了来医院看病的人坐上出租车或是公交车返家,也等不来丈夫的身影。女子焦急地拨打丈夫的电话,等来的却是令她惊愕却在心底早就想到但不敢承认的事实——丈夫的手机关机了。出门前,丈夫的手机的电是满格,“丈夫关机是故意为之”,她找不到丈夫关机和左等右等等不来丈夫的客观理由。女子的神情,从焦虑变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的双手握住了女儿的手,像是安慰,也像是一种力量。女子的头靠着母亲的肩膀,母亲微微动了一下身子,顺势把左手搭在了女儿的肩上。“不要怕,他不回来,还有我在”。母亲用手理了理女儿的头发,告诉女儿的时候,语气在微弱和孤单中带着坚定。
母亲搀扶着女儿,再次走进医院——她们办理了入院手续。
接过住院单,女子的双眼冒出了眼泪,随即又像按下去的暂停键,她很快又把眼泪擦干。住院期间,病友为母亲支招,“你们可以去找婆家的人,把离开的女婿找回来”,有的病友心疼地说,“患这么重的病,自己怎么承受啊?”。女子的母亲说,“算了,即使把女婿找回来了,他的心也不在了”。这段时间以来,女子没有悲观,而是在母亲的陪伴下积极治疗,目前正在康复中。
“大难面前各自飞”的丈夫已经走远了,留下了妻子独自承受疾病之苦。我值班的时候,经常看到这个女子,喜欢夜里独自走到桥边散步,又独自走回来,她孤孤单单的影子,不会被自己抛弃。
我工作之余喜欢看小说,这几日我正在看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复活》。《复活》的结尾这样写到,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样说倒不是因为他已经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环境,而是因为从这个时候起,他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对他来说都取得了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一生当中的这个新阶段会怎样结束,那却是未来的事了。这个有力的,自我救赎的结局,也适合这个女子。每次女子从我身边路过,我对这个坚强、勇敢的女子,从心里多了一份敬意。尽管我戴着口罩,她看不到我的微笑,我相信可以从我的眉梢和眼神中,给她带去一份支持、惦记和关爱。
《复活》插画
02
有一天上午,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突然躺到地上边打滚,边带着哭腔,身子还左右摇摆。她已经充当了抹布的功能,把大厅的地板擦拭得干干净净。(她的样子令人揪心,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形容)“你们还我老二,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这是成都来渝的女子,头天夜里带着患重病的女儿到医院附近的宾馆住了一夜,半夜女儿突发脑溢血。夜里,女儿告诉母亲,“我的脑袋要爆炸了,要爆炸了!”随后,女儿昏了过去。在儿女昏睡的时候,也是临近女儿生命的尾声,母亲并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哪怕医院就在眼前。
第二天一早,母亲带女儿来到了医院,医务人员告诉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母亲的哭泣里没有眼泪,是那种干哑的、喊破喉咙似的哭诉。她试图用哭音挽回女儿的生命,也想试图以主观判断的“错过最佳的救治时机”让医院赔偿。女子翻来覆去在地上“耍泼”,从上午七点过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躺在地上打滚,似乎用这种她自以为能引起人重视的方式,来“加持”她心中的意念——把责任推给医院,要医院赔偿。这个女子在大厅的哭声,成了当天我上班,听到的唯一的,刺耳的,悲恸的,连绵不绝的声音。她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的工作秩序。我同情这个中年丧子的母亲,也深深为这个母亲采取的这种极端的方式而遗憾。若这个母亲在半夜女儿头疼快要炸裂,已经达到生命极限的时候,立即送往医院抢救,事情也许会有转机。若母亲不要把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的女儿送到急救部来(母亲有可能自己也不相信女儿已经走了,想送去抢救,想救活女儿),也许我会对人性的认识不会这么深刻。
后来,只有依靠医院保卫部门的工作人员的反复劝说,才制止了这个母亲的极端行为。女子走后,她的恸哭和她的绝望,像刀子一样,把我的心刺得很痛。
03
有一个男子,大约25岁。母亲患癌症,需要几十万治疗费。他急需用钱救母亲。他左思右想,做出了非常艰难的决定——卖房是唯一的,也是最快速的拿到现金的有效方式。男子在主城150平米的房子,他准备卖70多万。从准备卖房,到把房产出手,只花了两天时间。
他们一家站在急救部一角,带着忧虑、伤感的神情,围成了一个小圆。我在大门口值班,他们在我身边讨论——我像一个局外人,也像一个局内人。
爷爷、奶奶拉着孙儿的手,哆哆嗦嗦地说,“孙儿啊,房子是根,卖了就没有了,今后一家人住哪里啊?”男子望着爷爷、奶奶,心里五味杂陈,他在想,“卖了房子,今后一家人会很难,只有租房住了。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让他们老无所依(没有住房),于心不忍,但是母亲是唯一的,是给予自己生命的血肉之躯,我一定要救母亲。”于是,男子皱着眉头,目光坚定地望着爷爷、奶奶,“母亲的生命重要,如果放弃救治母亲,那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也一辈子都过不好。今后的生活,我做牛做马养家都在所不惜。”
在一家人商量的时候,我看到准备买房子的一方在大门口右侧等待这个家庭作最后的决断。他们充满期待与焦虑,期待以低于市场价几十万来“捡趴活”,焦虑的是万一卖方反悔了,这个捡便宜的机会就会错失。
最后,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来,把折叠的合同打开放在双腿上,双手颤抖着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以75万的低价贱卖了房屋。
男子的女朋友,把一家人的挣扎与忧虑,以及男朋友坚决的态度,看在眼里,她一直沉默不语。有时候,沉默对于支持很有效,沉默对于反对也同样有效。
我真心希望这个女子,在男子最危难的时候,和男子共担风雨。也希望这一大家子人往后的生活。就像复旦的于娟所说,只要亲人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在一起,蜗居也温暖。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精神上支持他们一家,希望男子的母亲快快康复。希望这一家人,走了黎明前的黑暗,也会迎来霞光的初露。
深夜的医院
04
每一天,我站在被誉为传输生命绿色通道的急救部,见证着无数家庭的悲欢,也看到了无数生命的离别。我看到了人间的至情,见过了医务人员、患者和患者家属依靠生命之血和血肉之躯托起了一个又一个希望,也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与黑暗。对生命爱得有多深,就会有更深刻的绝望和失望的情绪。这生命的韧性与张力,要么被抛弃,要么独自承受,要么被爱托举,要么被疾病吞噬。每一次,我看着消逝的生命被装进黄色的袋子,被担架抬着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我对生命报以深深的敬畏与同情。
尤其是今年腊月二十九日那一天,有三个黄色袋子从我身边路过,也就是说有三个不完整的家庭,被留在了冬天。我的心理面积大到了我无法承受的地步,我只能依靠发朋友圈来排解。
我的工作分为早班和晚班。早晨7:00到下午2:00为一班,晚班是下午2:30到夜晚9:30。我每周早晚班轮换。
我站在生命救治的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交织着希望和绝望的生命,孤独又凄凉,脆弱又强大。我唯有给予更多的关怀与真诚,友善与尊重。
后记
小王是我的同事,我对她的认知只停留于日常工作的交流。今天下午,我和她在去三峡广场新华书店的路上,和她谈论了她在急救部的防疫工作。
我惊喜于这个90后姑娘生命里与生俱来的慈悲与关切。她对病人的担忧,对重病的家庭的前景忧虑,超越了职业本身。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写道:我并非向你下跪,而是向全人类的所有磨难下跪。
我相信,小王在急救部的所闻所感所思,也是向人类的善良与美好致敬,更是向人性中的阴暗与丑陋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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