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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真正的正常化

维舟 无声无光 2023-04-29
这张照片,据说是昨晚南京站的汹涌人流。看到这一幕,很多人都难免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既对这黑压压的人群感到恐怖,又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同时还有一点奇怪难言的欣慰,因为这多少表明“我们的正常生活终于回来了”。
这是真正的正常化吗?恐怕并不是。
乍看起来,中国人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不久之前的疫情了,曾经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黑暗,仿佛在有人说了一句“要有光”之后,就神奇般地消失了。尽管这好像也有点奇怪,但既然是好事,又何必去深究?
之前就觉察到,自己已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有的人说我怎么还在写那些抑郁之类的话题,觉得我还没走出阴霾,劝我不如“积极一点向前看也有人惊叹我怎么能在经历了许败之后,还能保持对那么多事物的旺盛好奇心。这两种相反的看法,其实都基于相同的立足点,那就是认为疫情前后的生活应当是断裂而非延续的——我们的语言里对此有一个生动的说法:“翻篇了。”
连我一些曾发誓会记一辈子的朋友,现在也深感困惑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办法想起什么了。原以为那后遗症会伴随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很难伴随一声令下就那么凭空消失,但现实中它好像就没发生过。
在中国家庭里,家长道歉的方式通常既不是道歉,也没有沟通,只是跟你说一声:“吃饭了。”通过这种默契的共谋,一家人把看不见的伤痕掩埋在心底里,以此恢复平静,但那与其说是“走出来了”,不如说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事不要再提了”。
昨天那篇《如何面对精神内耗?》发出来后,就有人坦率地和我说:“要是你早半年发出来,我会认真读完,但现在,我甚至都不想点开。抱歉,我想看一点能让自己开心的话题,不想再看这些负面的东西。”
确实,很少人还愿意回头去看那些不堪的日子。当然,我并不清楚这种情绪有多普遍。朋友说,他一早起来对女儿说,不少成年人表面笑嘻嘻但内心很沉重女儿问:不少是什么意思?你有数据吗
我也没有数据,但出于直觉判断,我能理解这种心情。近两个月来,公众号、B站等各大平台的流量都在大幅下降,虽然说法不一,但我猜想原因之一恐怕也是出于这种厌倦情绪:在14亿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地聚焦于一件事上三年之后,骤然得到解放的人们仿佛劫后余生,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
解封时网上流传的一个梗
厌倦、回避、麻木,这当然都情有可原,但恰恰表明这种看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平静是一种伪装和假象。不戳破这一点,日常生活的正常化其实是不可能的。
不可否认,当下这样至少避免了痛苦的审视,但那是有代价的。金斯堡曾写过在战后苏联的活,一次次的打击,让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理保护机制
苦难只能把人净化到一定程度。如果苦难延续好几十年变成一件例行公事,它就不再具有净化功能;它只是使所有感觉变得迟钝,再次被捕之后,我确实变成了一根木头。
如果日常生活就是痛苦的、无法逃离的,那么感觉的钝化多少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这也是我们在当下所见到的:诸如“特种兵式旅游”所表现出来的,与其说是亢奋的欢快,不如说是一种宣泄——人们报复性地出游,在密集的行程安排中,达到一种“悬置”的状态,那其实很像一个工作狂,不用多想,但不停地劳作。
当下的热火,与其说是对“正常”的回归,不如说本身就是异常的,是一种应激反应。网上有一位“梦宸本沉”曾谈到这种高欲望享乐主义的心理动因:
我是唐山人,听老一辈讲,唐山在76年地震以后基本信仰就崩塌了,啥也不信啥也不讲,过年连风俗都没了,就好消费,好吃,觉得必须要享受当下。整个受过创伤的那一代都这样。
有东北朋友也曾和我谈起一个似乎很奇怪的现象:绥化市北林区经济发展明显落后于本省其它市县,但是,这里的餐饮业畸形发展,各种饭店遍布大街小巷,到了晚上,各色人们成群结队。
为什么经济萧条的地区,餐饮业还越发达?这固然是因为“民以食为天”,但在他看来,很大的一个原因也在于很多人精神空虚,无所事事,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成为填补生活和工作空白的必选项。如果是这样,那么娱乐、食物,其实说到底也是人们逃避现实的另一种方式。
上海的夜市
近几天,上海的夜市也复活了。我问了几个摊贩,得到的回答是不尽如人意:“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仿佛夜市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个仪式:让人有一种“烟火气又回来了”的心理安慰,但其实谁都没有真心投入,因为人们要的是那种感觉本身,却不是为了消费——所谓“报复性消费”,重点在“报复”,不在“消费”。
更多的人,连“报复”的欲望也谈不上,他们的平静,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维持运转——不如此,生活还能怎样?
日本秋田县曾有一起引发争议的案件,当事女性上午遭受了严重的性骚扰,中午又出去和人一起去吃午饭,法官一度认为这种若无其事非常难以置信。最终,律师以“创伤应激综合征”(PTSD)的解释获得了支持:“当一个人的创伤过于严重时,大脑会无法应对。此时,那个人会从现实中逃离,通过重复性的日常行动来支撑自我,避免崩溃。
在谈到创伤后的心理治愈时,心理咨询师简里里曾说过这么一番话:
在创伤发生之中,人们需要的是现实的改变和帮助。人往往在环境安全了之后,现实问题得到了安置,心理创伤的症状才会浮现出来。应激之下人的韧性反而会多于平日,还会使用一些奇怪但有用的防御。然而日后的恢复和疗愈是漫长的,很长时间内你甚至都瞧不见伤口。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人们选择了自己掩藏起伤口,就像《癌症传》里所说的:“这些病房里流行集体失忆。如果记忆是生存所必需的,那么遗忘也是。”
在面对绝境时,这也是人之常情:面对死亡和黑暗,我们依靠彼此的温暖和这样一种信念支撑下来——“一定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很少人觉察到的是,这意味着我们相信遗忘才是救赎,当一切“过去”之后,平静就将来临由于这种特殊的理解,遗忘不失为一种轻松的活法,对那些渴求回归正常的心灵具有莫大的诱惑
但遗忘其实并不会带来真正的救赎。常有人说,我们这个民族很健忘,甚至从不使用自己的记忆,以至于经历了很多苦难,却什么也没学会。当然,这原本就很难,但如果我们希望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就得从勇于直面那些潜藏的伤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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