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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三教关系2

孟晓路 四学书院 2021-03-14

 

8.3 龙溪论儒佛关系

以上所论儒佛之异的三点对于龙溪则不适用。因以上中所论之儒乃指儒家之显教,龙溪之学则儒学之密教也。在世出世间之关系上,龙溪特具出世之情怀,尤其是晚年,“了生死”三字不去口,观其诗,全是记述其于山林中之行迹,无一及于家居之生活,由此知即使在形迹上龙溪骨子里也是倾向于山林的,其有诗明言及之,诗云,“吾侪骨相本山林,才入山来莫厌深,欲向人间留大业,须从静里觅天心,龙沙夜月传悲角,鲸海秋风度远砧,时事纷纷浑不定,未妨报膝乐长吟。”(《和王西野□阳别业韵四首》之四,全集卷十八)对虚幻世事之放弃与隐于山林之愿望,已跃然纸上了。

只是在最后一点上未同于佛家,未提倡人出家而已。然禅宗本已是大大淡化了佛教的宗教色彩,其禅堂不供佛像,而倡言挑水担柴即是妙道。惠能更是力倡“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要人“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要人“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等等,如此则龙溪与禅宗在此点上,亦无甚差别矣。故说龙溪之学乃儒家之密教,又大同于禅学也。

然王龙溪在外在行迹与身份上毕竟是一理学家,而排佛老乃是一般理学家之当然事,故龙溪为了免于物议,有时亦不得不含糊其词,或故作贬斥之言,此由上面回答陆五台三教之异一段可明显感觉到。故我们研究龙溪之论三教关系的材料时,必须分清楚哪些是他的本意,哪些是他为了考虑听者的情况而作的方便言说。

出于上面的原因,龙溪之论佛教有时不免有在字面上的自相矛盾之处,如在《自讼长语示儿辈》中说:

因此勘得吾儒之学与禅学俗学上只在过与不及之间。彼视世界为虚妄,等生死为电泡,自成自住,自坏自空,天自信天,地自信地,万变轮回归之太虚,漠然不以动心,佛氏之超脱也。牢笼世间,桎梏生死,以身殉物,悼往悲来,戚戚然若无所容,世俗之芥蒂也。修慝省愆,有惧心而无戚容,固不以数之成亏自委,亦不以物之得丧自伤,内见者大而外化者齐,平怀坦坦,不为境迁,吾道之中行也。(全集卷十三)

这里把禅与俗学相对,而以儒家为中道。俗学着有,则此与俗学相对之禅学,不得不为偏空之学也,观其上文之论亦显然。然龙溪在《三教堂记》中则曰:

佛氏始入中国,主持世教,思易五浊而还之淳。圆修三德,六度万行摄归一念空性。常显一切圣凡差别,特其权乘耳。洎其末也,尽欲弃去礼法,荡然沦于虚无寂灭,谓之沉空,乃不善学者之过,非其始教使然也。……学老佛者,若能以复性为宗。不沦于幻妄,是即道释之儒也。为吾儒者,自私用智,不能普物而明宗,则亦儒之异端而已。(全集卷十七)

这里却明确地说,沉空非是佛教立教本旨,论其本旨与善学者则与儒无异,所谓“即是道释之儒也”。沉空只是不善学者之过,乃是佛教之末流,如论不善学与末流,则儒家亦有之,所谓“为吾儒者,自私用智,不能普物而明宗”者是也。此处所论甚为通达公允,当为龙溪之本意,上论特其险说权说耳。

又如,《南游会纪》中有一段载龙溪论儒释之区别如下:

问者曰:佛氏普度众生,至舍身命不惜,儒者以为自私自利,恐亦是扶教护法之言。先生曰:佛氏行无缘慈,虽度尽众生,同归寂灭,与世界冷无交涉。吾儒与物同体,和畅忻合,盖人心不容已之生机,无可离处。故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裁成辅相天地之心,生民之命所赖以立也。(全集卷七)

此处龙溪之答回避了佛氏是否自私自利的问题,不过龙溪下文之答,以主于出世与主于经世来判释儒当是很正确的,此点上一节已备述,此不赘。然在另一处龙溪则说:

天下事不吃人执定做得。必须淡然超然若一毫无意于天下之事者,方能了得。(《新安斗山书院会语》,全集卷七)

如此说则与上文“佛氏行无缘慈……与世界冷无交涉的话”没有什么区别了,且龙溪处处说空说寂,以为空寂乃是千圣相传学脉,如此则与佛氏之出世立场有何区别?故知龙溪之学实已远远超出儒家显教学者之范围矣。龙溪亦曾多次明言,以儒者之学为世间豪杰作用,自己之学则是出世间大豪杰作用,龙溪显已超越了一般儒者之立场。此点下文当辟专节论述。故我们必须把儒者之学与龙溪之学作区别对待方可,二者远非一事。

 

 

8. 4 龙溪论道家之学

龙溪对庄子老子皆甚为推崇,其论庄子曰:

告子是二乘禅定之学;庄子是上乘之学,但精一未至,未免于狂。(《水西精舍会语》,全集卷三)

又曰:

庄子已见大意,拟诸孔门,庶几开点之俦。东坡论庄子推尊孔子之意,虽是笔端善于翰旋,亦是庄子心事本来如此。其曰不知以养其所知及木鸡承蜩诸喻,即孔子无知如愚之旨;其曰未始有物未始有初诸说,即大易先天之旨。但寓言十九似涉狂诞,世人疑以为訾,真痴人前说梦也。(《三山丽泽录》,全集卷一)

龙溪认为庄子之学乃上乘之学,并且是狂者,狂者胸次乃龙溪阳明皆极推崇的,故可见对庄子评价之高。龙溪同意苏东坡认为庄子虽表面上有些处是嘲笑孔子,然实际上是极为推崇孔子的。龙溪为何如此推崇庄子呢?从龙溪下面这段话里我们可以发现秘密所在:

孔子称颜子曰:回也庶乎,屡空。空者,道之原也。斋心坐忘,不为意见所牿,故能屡空。不远而复,盖得其要也。(《宛陵观复楼晤言》,全集卷三)

龙溪又有诗曰:

颜氏坐忘岂有身,纷纷末学强书绅。可怜千古源流意,只有箪瓢一个真。(《复久庵纪梦韵》十首之末,全集卷十八)

颜子为龙溪最为推崇之人,乃是龙溪之学的化身与代表。其称叹颜子的话在全集中比比皆是,推崇之高亦无以复加,如恒云“颜子没,则圣学亡”,云“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于此”,皆是也。那么依龙溪,颜子所做的是什么工夫呢?竟是庄子所倡的核心工夫斋心坐忘!按:在《庄子》中,庄子的确是把斋心坐忘归于颜回的。关于心斋是这样说的: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养生主》)

关于坐忘则是: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庄子·大宗师》)

孔子与颜回亦是《庄子》一书之主角,然庄子书中的孔子颜回自与《论语》中的孔子与颜回有相当距离,从此处亦可见出。在《论语》中颜回所做的是四勿工夫,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乃是典型的在日常生活中的诚意慎独工夫。到了庄子这里,颜回所做的工夫却成了心斋坐忘这样的静坐工夫了。而龙溪竟然舍《论语》而取《庄子》,认为颜回所作的主要就是静坐工夫的心斋坐忘,而非日常工夫之四勿。从此可见,龙溪所推崇的颜子实乃是庄子书中行心斋坐忘的颜子,而非《论语》中非礼勿听的颜子;是朝彻见独的颜子,而非非礼勿视的颜子;是忘仁义忘礼乐之颜子,而非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颜子。由此可见出龙溪对于《庄子》之推崇已把它远置于《论语》之上了。故龙溪有上面“东坡论庄子推尊孔子之意,虽是笔端善于斡旋,亦是庄子心事本来如此”的话。

由此可见,宋明理学受庄子影响之深远。故台湾林继平先生认为通过宋明理学去了解庄子已是现在了解庄子的唯一出路,说得未免绝对一点。然如说可通过宋明理学比如龙溪之学去了解庄子则绝不为过,这不失为了解庄子的一条捷径。

龙溪对老子亦甚为推尊。龙溪对庄子虽推崇但还有批评,说庄子未免于狂,但对老子就没有批评,而曰老子得易之体,得大学中庸之要旨。可见龙溪是把老子作为圣人,而把庄子作为贤人的。龙溪论老子之学如下:

或问老氏三宝之说。先生曰:此原是吾儒大易之旨,但称名不同耳。慈者,仁也,与物同体也。俭者,啬也,凝聚保合也。不敢为天下先者,谦冲礼卑也。慈是元之亨,俭是利贞之性情,无为之先是用九之无首。故曰老子得易之体。(《南游会纪》,全集卷七)

又曰: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万物芸芸以观其复,非老氏之言乎?观妙即未发之中,性宗也。观窍,即发而中节之和,以情归性而机在我,命宗也。观复即慎独常明之旨也。(《寿东廓翁七帙(秩)序》,全集卷十四)

推尊可谓至矣!

对于后世道家丹鼎派之上乘丹法,龙溪亦完全接受而加以推崇,不仅推崇,且身体力行之,其一生之内修亦可说于此多所致力。龙溪有诗曰:“莫道仙家能抱一,吾儒亦自有婴儿。”(《咏良知》四首之四,全集卷十八)又有诗曰:”已窥坎离窍,无复死生期,一息通千古,宁论速与迟。”(《会城南精舍和徐子存斋少师韵》四首之二,全集卷十八)皆可见出,龙溪自己之内修与道家丹鼎派之抽坎填离得药炼丹出阳神之学有莫大关系,诗中之“婴儿”即指丹鼎派所炼之阳神,在一书中龙溪亦提及调神出壳之事。其曰:

令兄为常自然入室高弟,得药结丹多年,近年调神出壳真景象何如也。(《与吴学宪》。全集卷九)

可见,龙溪认为“调神出壳”乃实有其事。不仅实有其事,他自己亦深通此道。故曰:“吾儒亦自有婴儿”。

龙溪认为圣门之良知即道家之丹,致良知即还丹。在《易测授张叔学》一文中对此作了详细地论述:

是故身心之外无学矣,魏伯阳作参同契以准易,为万世丹经之祖。以乾坤为鼎器,以坎离为药物,以坎离交垢为火候,皆寓言也。究其窍妙,不出于心息相依之一言。心之依息,以神而驭气也。气之依心,以气而摄神也。神为性,气为命,神气浑融,性命合一之宗也。身心两字是火是药,故曰近在我心,不离已身,抱一长生之诀也。……

阳明先师倡明良知之旨而易道始明,……良知之主宰即所谓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谓气……故曰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伏羲之画,象此者也;文王之辞,彖此者也;周公之爻,效此者也;孔子之易,赞此者也。魏子谓之丹,邵子谓之丸。致良知即所谓还丹,即所谓弄丸。知此谓之知道,见此谓之见易,乃四圣之密藏而二子之神符也。(全集卷十五)

可见龙溪之根本工夫在心息相依,此点在第六章已详述。以心息相依来致良知,然后以良知来统驭一切的本体论概念,以致良知来汇通一切的工夫。从此处可见,在龙溪那里,道家的上乘丹法与致良知工夫完全一致,毫无隔碍可言。事实上大约亦是如此,一切上乘实学顿法,大约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名称而已。龙溪所造甚深,故深通上乘丹法之妙:

两峰孟子问大丹之要。先生曰:此事全是无中生有,一毫渣滓之物用不着。譬之蜣螂转丸,丸中空处一点虚白,乃是蜣螂精神会聚所成,但假粪丸为之地耳。虚白成形而蜣螂化去,心死神活,所谓脱胎也。此是无中生有玄机,先天心法也。养生家不达机窍,只去后天渣滓上造化,可为愚矣。(全集卷十三)

此处所论大丹,即是道家丹鼎门中的顿法,不按照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之次序依次进修,而是直接炼神还虚。故曰:“一毫后天渣滓用不着”,曰“全是无中生有”,皆言其不假后天渐修,而直接顿入先天也。心死神活的话头在同为顿教的禅宗经常引用,禅宗又常说“大死一番”,说“冷灰中爆出热豆子”,皆与此极相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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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晓路简介:

孟晓路,字庆弗,号童庵,当代中学大家。1970年生,河北献县人。2000年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毕业后,迄今一直在河北大学哲学系任教。主要研究领域有儒教、佛教、中西文化比较等。主要著作有《圣哲先师——孔子》、《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寒山诗提纲注解》、《七大缘起论》(2008年出版)、《佛学与西学》(2009)、《形上学方法》、《中学统摄天下学术论》(2013年)、《中国世界观看世界及中华文明复兴》(2014年)、《西学之中学渊源》(2013-2014年)、《佛教真面目讲记》(2012-2014)、《论周官》、《天下制度形上原理》(2019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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