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块签个生死契约,他们是“上天不要的人”
屎蛋声音比以往更沙哑,右手续梆子,左手拍脑门,阴阳怪气装抽筋:老汉一听抽了筋,打得她皮开肉绽骨头开,一簸箕实话滚出来……
自述
传说,“二战”期间,在西部太行山深处,有过一支为中国抗日军队服务的特殊情报队,所有的人全是瞎子,但太行人管这些人不叫瞎子,叫“没眼人”。
他们没有编制、没有档案、没有记录,只存在于老乡们的记忆和口口相传中。至今仍以流浪卖唱为生,踪迹缥缈,几乎与世隔绝。
亚妮用10年时间跟踪纪录拍摄11位没眼人,讲述了这些“上天不要的人”的极其另类的人生。
77岁的屎蛋,是“没眼人”的老队长,主吹笙,兼打鼓。
老头胆小,但吹打说唱数他本事大,尤其是词编得好,遇事逢人,信口就来。可这本事也害他差点丧命。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乡革命委员会让他编唱当时的中央文件“十六条”,老兄唱着唱着就唱歪了,成了酸曲儿,被造反派打个半死不算,还在他脖子上挂了块“反革命”的黑牌,挨村游斗。
以后只要政府的人让他编歌,他都死不开口。装了一肚子的老歌,那种听了让人痒痒的酸曲儿,到山旮旯里,或跟你熟了,知道你不会告发他,才会唱。老头还有一绝,卜卦,极准。
△“没眼人”的老队长屎蛋
屎蛋的心病就是他的身世,恓惶却明媚,就像他的歌,在我看来生生死死岂是个“爱”字了得。这个心病让他这一辈子活得不像个人:
屎蛋活了七十多年,就为自己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五十几年,全为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是疯的。
疯女人的故事得先从“保爹”说起。
太行山人生了男娃,为了好养活,都要找个“保爹”——相当于城里的干爹。保爹一定要残废的,因为残的人上天不要,命硬,能给娃垫底。
保爹最好姓陈或姓刘,陈寓意“成活”,刘则是“留根”,有陈爹或刘爹保着的娃就不会夭折。屎蛋残废又姓陈,所以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保儿前前后后有23个,是没眼人里最多的。
保儿多很实惠,因为保爹不是白认的,有钱。但这钱绝不是白拿,会折命。
这要讲到认保爹的一套规矩:男娃生下头十天里,保爹只需用一根麻绳串起三个铜板挂到娃的脖子上,就算锁住了他的命。也是从这天起,娃的病灾都会落到保爹身上,为这,保儿的亲爹会给保爹十块钱。
锁命锁到12岁,命生了根,保儿的娘会选一个日子,给保爹再送去十块钱,请他回去取下铜板,叫开锁。开了锁,娃就成人了,保爹的任期也就此结束。
如果十二年中,保爹有个三长两短,保儿家是不负责任的,那二十块钱就是生死契约。虽说如此,没眼人还是很愿意做保爹,也嫉羡屎蛋,因为他们的命本来就贱。
而真正的实惠还在于,老底子保爹能睡保儿的娘。按说有23个保儿的屎蛋是不缺女人的,可这么些保儿娘,屎蛋只睡过一个,叫二梅。二梅不仅长得标致,还绣得一手好花,方圆几里很出挑。
屎蛋对她动心思,是二梅死了男人的一场唱。当时头胎的儿子还在二梅肚子里,没眼人没唱完,她就上了吊,幸亏被人发现没死成。
在山里,孤儿寡母的日子最不好过,要活就得有人接济。
那会儿,屎蛋年轻,虽没眼,却还顶个男人,隔三岔五接济二梅。遗腹子落地,二梅让屎蛋做保爹没给钱,给的是绣了一对鸳鸯的肚兜。
从小流浪的屎蛋,心暖透了,铺盖卷往二梅炕上一扔,再不走山卖唱,在二梅家的黄泥岭村落了户。这是屎蛋第一次当保爹,穿上肚兜再没脱下。
这样的结局是每个没眼人稀罕的,可不到半年,屎蛋又走山了,谁问他都不答。
后来,没眼人路过黄泥岭,才知道屎蛋跟二梅过了不到一个月,那女人就疯了,就是山里人说的那种“月子疯”,开始在家里闹,后来就一丝不挂地满村跑,屎蛋忍了几个月忍不住了,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打上铺盖走了。
屎蛋从此没睡过女人,就抽烟,抽得脸灰黑灰黑的。
● ● ●
屎蛋的很多老歌都是在山里的田间、炕头唱的,围着的老乡都笑咧了嘴,但我听不懂。
打电话去问,屎蛋却说他不知道唱过啥,瞎编的。可打上字幕一看,还真是瞎编的。
汉唐传奇、明清典故跟村里小寡妇大姑娘东拉西扯;八卦星宿天干地支套上庙堂大事、乡俚传闻,今古穿梭、演义戏说……
就因为“瞎编”,那些天上人间的事,鲜活得水水灵灵,唱得人忘我形骸所在。
这样的情形反倒让我有了担心,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走歌走的结局。就打电话给七天(编者注:没眼人队伍的主唱、现任队长,又是唢呐、胡琴高手),要抢先把屎蛋的老歌都纪录了。七天提出条件,要我先帮屎蛋做件事。
七天要我帮屎蛋做的事,就两个字:送终。
屎蛋老了,眼看就不能走山了,谁来给他送终?山里人,送终是头等事,歌走比不得没人送终。
七天接着跟我提起了屎蛋的保儿多福。
多福是疯二梅的娃,屎蛋视为己出,但离开黄泥岭后,几十年再没见过。在七天看来,若能让那娃认了这个爹,老屎蛋就有了送终的人,而能撺掇此事的人,唯有我。我即刻找屎蛋聊这事,要带他去寻这门亲。老头开始不表态,经不住我情真意切的蛊惑,动心了,算了个吉日,就领我和没眼人去了黄泥岭。
黄泥岭挨着河北地界,很远,自屎蛋离开后,成了没眼人的禁地。
△以流浪卖唱为生的“没眼人”,踪迹缥缈
汽车一路过去,队伍沉默,氛围很怪异。进了山道,有几里路不能走车,屎蛋站在车门口,握盲棍的手抖个不停,怎么说都不挪步,没眼人也不动腿。挑起事端的七天也傻站着,我很郁闷:这来都来了,咋还变卦了?
七天后悔得很彻底:这五十年,二梅就没离开过屎蛋的心,去了,万一有个闪失,心里连个念想的地儿都没了咋办?还是不去了吧。
没眼人都点头。
唯独喇叭不同意,“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哩,用血汗养的娃咋地都会认,管他娘的,走!”
喇叭拽着结巴天和,天和又领上大头噌噌地往前走,我顺势就牵过屎蛋上了山路。
二梅家的泥坯三合院很整洁,正房门口两棵梨树铺天盖地开着白色的花。
二梅就坐在梨树下,很老,老得就像一段枯木。她身边蹲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在擦自行车。屎蛋一进去,男人就站了起来,劈头便骂,好像他俩昨天刚见过面。那男人就是多福。
多福什么脏话都骂,都是土话,我只听懂三两句,好像是不要脸,嫌他娘疯了不够,还来催死之类的。屎蛋像没听见,径直冲着那段“枯木”走过去。当他不偏不倚站定在“枯木”跟前,咫尺之距,我真的信了七天的话,五十年,二梅就没离开过屎蛋的心。
风来,梨花像雪片漫天舞下来,洒在屎蛋和二梅的身上,洒在屋檐,铺满院落,眼前,就像精心设计的舞台上的一幕梦幻场景,美得让人窒息。
二梅一直抬脸看着树上的花,脸上毫无表情,没牙的嘴弇阖不停,好像屎蛋根本不存在。屎蛋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放到二梅的腿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刚迈出院门,多福冲着他的背就把那包东西扔了出来,哐当一声把院门关上了。那包东西就散在屎蛋的身后,散了一地。
是钱!谁都没想到,屎蛋会有钱。
要知道,没眼人早年一整年都挣不到几块钱,近年也就百来块钱,而老屎蛋有整整一包钱!所有人都僵持在门口。那一地的钱让我很恍惚,许久才蹲下,一张张捡起,几分几毛,一块两块地捡起,有些五分、两分的纸票早消失于市面,一共两千八百六十四块七毛,每张都平平整整。
我把屎蛋不知摸了多少遍的钱放回屎蛋手中的那一刻,满眼都是白缭缭的花,耳边回响着屎蛋那些温情的歌,竟不恨多福,只想回转去,跟他说一声,你爹等这一天等了一辈子。
屎蛋站着,捧钱的手一直抖一直抖。这是他存了的钱,除了抽几毛钱一包的烟,这五十多年,屎蛋不花钱,存着就为这一天。没眼人啥也没说,排成纵队,手搭上前人的肩,牵上屎蛋,走了。
好几天,屎蛋都不跟我说话,七天也不说话,没眼人也没了话题。我自己都觉得,把屎蛋心里仅有的那么一丁点东西给踩祸了,就是驴,蠢驴!
要回杭州的头夜,屎蛋说,再给你唱些老歌吧。
屎蛋唱的时候,一般不用乐器伴,就一个梆子打节奏:呀,说起来唱起来,唱的是有一个姑娘本姓白,不知道啥时怀上了胎,鼓起的肚子四个月半;闺女呀,俺问你,谁给俺孩有了胎?你给娘来说明白;闺女说,那一天,俺到茅房撒了泡尿,墙头上飞下只老公鸡呱呱地叫,它对着俺放了个屁,俺这肚里就有了蛋……
屎蛋先是唱了个酸曲儿,名叫“大公鸡”。唱一对爹娘拷问女儿未婚先孕的家丑。老头一人唱四个角色,戏谑逗哏很热场,但这东西,平时有生人或外人,那绝对不出口的。
屎蛋声音比以往更沙哑,右手续梆子,左手拍脑门,阴阳怪气装抽筋:老汉一听抽了筋,打得她皮开肉绽骨头开,一簸箕实话滚出来……
跟在打场时一样,唱到要紧关头,只敲梆子不出声,卖一阵关子。那梆子清脆圆滑,循着规矩,刻板,一成不变,轻重分寸却绝非熟稔之举,那就是老屎蛋歌外有歌的兀自玄妙,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疼。
卖完关子,梆子的节奏快起来,屎蛋两颊泛起红晕,神色渐渐喜庆起来,挤扁了小嗓活泛地装女人:俺三舅好人才,俺把他拉,他把俺拽,俺俩当天就搞乱爱……
屎蛋唱歌的样子总能勾起我心深处泛着酸楚的某种念想,那梆子犹如明器,又常常牵住我梳理生命换赎的思途,我甚至怀疑老屎蛋是师旷转世。
你想啊,那个为专心伺乐而用绣花针刺瞎了双眼的晋人师旷,虽有《宝符》百卷传世,为世人仰为星算音律“天下之至聪”,却折腰于权贵营生间,惘然于“譬而为太宰”之累,抑郁于放不下之苦,必定向往逍遥自在之身啊,好,于是就转世成了乞食终生的屎蛋!
屎蛋多自在啊,要不是疯二梅那档子事,那老头就是个神仙。
只有神仙才能把今生的命捋得就像石头缝里的沙棘,有把土就长,该咋长就咋长,想红就红想绿就绿,再凄惶的事,不还有唱不完的歌嘛,唱了忘,忘了唱,唱暖和了,就畅畅快快地抽,不用传宗接代,不为世事纷扰,功名利禄哪跟哪的事哦。
《大公鸡》很长,足足唱了半个小时,屎蛋碎在黄泥岭的心似乎已经掇合回来。
一群没眼的都笑,一个有眼的也笑,只是有眼的笑着笑着就落了泪:老屎蛋,你真是条野狗,愈合伤口就是舔上几舔的事啊。
本文选自中信出版社《没眼人》,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欢迎关注微博:人间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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