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看着你消失在雨雾里,一下午都不想上班
网络图
有那么一两秒的冲动,我想给你发封邮件,也没别的意思,就问候一声,问你肯定找到新工作了吧,和David肯定都挺好吧。可我刚把你在南加州的邮件地址输进去,就删掉了。
跟往常一样,今年这早春也是阴晴不定,冷暖无常,风也刮得凄厉。好在折腾过一个冬天,我总算辞掉这份工作,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新的去处。
在这张四四方方的办公桌后面,我坐了七八年,每天看着窗外的树枝,灰色的北美松鼠在上面飞来蹿去。不知不觉,办公桌内外积下许多纸张,全是系里的文件和书信,冷酷,精准,如同裁纸刀,将这桌子上的光阴切成无数张薄薄的纸片。清理到第三遍时,左下角的抽屉露出一张淡青色的小卡片:罗马式斜体,印着你的英文名姓和电子信箱。
我想起一年前,这张卡片是怎样来到我的掌心,留下了它的质感。“以后常联系。”当时你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答应的。
一年过后,我不知你人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将去何方。
我记得去年的早春,也刮着干而冷的阴风。可就在你来的那天,却莫名其妙暖了下来,湿了下来。我总觉得你的到来,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雨雾,弥漫过庸常一如继往的街灯,将整条密歇根大道浸润成一帧帧泛黄的旧相片。
你从温暖明媚的南加州来我们系面试,穿着浅色的正装套裙。这中西部的早春到底有多凌厉我猜你并没领教过。
一共四个面试者,你是唯一的中国人,系里便安排我中午接待你。照例是校门口那家Bread Mate(面包伴侣)。瑞士奶酪,美式牛排,意大利方饺,让太阳穴嗡嗡发胀的超浓咖啡,上限80美金的二人午餐,好像是系里在出钱请我和你约会。
你的面试报告我从头听到尾,研究方向很有趣,学术背景也不差,但你肯定拿不到这职缺。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这么个直觉——在这系里用七八年光阴磨出来的直觉。
你站在上面讲,我坐在下面听。你那张上了妆的脸,时而暴露于幻灯片的光线,时而退入黑暗。我在想,这世界上恐怕只有时间才能穿越空间,把你这张脸带进我的视线。系里的教授们开始轮流提问,你尽力招架。我们的系主任,那个据说得过诺贝尔奖提名的白胡子老头儿,用颤颤巍巍的德州口音,跟你开了个古怪的玩笑。整个礼堂的美国人哄堂大笑,台上的你也跟着笑。可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并没听懂这玩笑。
你一定很累了,我心里念道。
报告结束了。几下敷衍的掌声,众人散漫着退出礼堂,只有我向你走去。原来你的浅色正装套裙搭配的是深色高跟鞋,正立在地上那团乱糟糟的电脑接线当中。
我告诉你:午饭由我负责接待。话一出口,才发现竟是英语。
你对我笑了笑,蹲下去打开地上的双肩背包,拿出一双绣了彩带的布鞋。这鞋的样式今年颇为流行,特别是在年轻姑娘当中。不过她们都是配牛仔裤穿的,可不是你这般郑重其事的装束。
你的脚从高跟鞋褪出,踩在礼堂地板上,再踏进布鞋里。我把的你笔记本电脑从接线团里解放出来。
“天呐,太乱了,能再帮下忙么?” 你递过来双肩背包,加州口音甜得恰到好处。
“当然没问题。”
我倒很想和你讲汉语,又怕一下子把距离拉得太近,便只接过包,电脑放进去。然后是地板上那双高跟鞋。我试着弯下腰,你并没阻拦,于是鞋子也进了背包,还有来自你脚踝的余温。
挎着你的背包和你走在路上,我提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学术问题,心里却胡思乱想: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心动,可以是一件卷了袖的格呢衬衫,可以是讲话时的鼻音,也可以是一撮留的恰到好处的小胡子,大概都是所谓的“魔鬼在细节”,女人又何尝不是。
我和你头上是Bread Mate的著名招牌:两片巨大的吐司面包,涂满了黄油。
“咱非得吃这家美国店么?”你用汉语问我。
隔着雨雾和那层浅妆,我好像终于看清了你的脸。所有的细节都指向疲惫。
“给我十分钟。” 我把背包递还给你。
用这十分钟,我跑回公寓,开车带你去中国城。你说你家是北京的。好,那今儿咱就吃老北京酱鸭。你笑问这样好么。我说北京菜再贵,也比Bread Mate便宜,系里应该高兴才是。
卷饼上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你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黑色蜘蛛形,好像叛逆少女才会戴的那种。难道是婚戒?
于是话题开始从加州的房价转向你的丈夫,一个在家里编写游戏软件为生的加州男人。
“David怎么说呢,是那种典型的老美吧,工作和家庭截然分开。”
我还是不明白一个在家工作的人到底怎样把“工作和家庭截然分开”。而此时,你已从贴身小包拿出了照片:你的David,一个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的白种男性,头戴牛仔皮帽,站在长城上,正咧嘴对我憨笑。
我颇有兴趣地接过相片,又看看对面的你。土豆胡萝卜炝双丝也上来了。
“对不起,太累啦。” 你捂上嘴,想打个哈欠,却没打出来。
“没事儿。”我把鸭肉蘸了甜酱,和炝双丝卷在饼里,递给你。
你坐了好几个小时飞机,一大早和系主任吃过早餐,轮流见四个教授,然后是刚才的报告,怎么可能不累。
一个女人疲惫的时候,也是放松的时候,何况又在餐桌上。你的布鞋触到了我的牛仔裤。我脑海里跟着现出一个黄昏:你穿着这身套裙,褪掉鞋子,光脚跑进大雨滂沱里。
你拿出几张待售房屋的单子:“David看中几个房子。您要有空,带我去看看?”
“当然有空。”
原来你有备而来。可为什么要从南加州来这中西部呢?一份教职就能把你带过来?
我问紧抱双肩站在二月雨雾里的你:“冷不冷?”
“谢谢,不冷。”
David看中的房子都在老街区,从中国城开过去至少二十分钟。我把暖风开得大大的,车里放着我烧的CD:Sultans of Swing,大段大段的吉他独奏, 一栋栋上百年的木头房子在车窗外慢慢滑过。
你倚窗说,美国人为什么总喜欢木头房子,不保暖,不结实,还不讲究面北朝南。
我跟着点头,痴想有那么一栋老旧的木头房子,对你和David有足够的杀伤力,这样以后就能在这条老街上碰见你了。
“哎,帮我停一下。”
你降下车窗,用手机给对面的房子拍照,啪哒一声脆响传进雨雾中。
“雾太大了,照不清。”你跳下车子,再照。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你站在雾里的样子。
“这下可真觉着冷了。”你回到车里,一边把手伸向暖风一边兴奋地笑道。
我问要不要去买杯热咖啡。你说不用了,David还在酒店,酱烤鸭趁热乎给他捎回去。“他就是一傻帽儿老外,每次跟我回北京,都点酱鸭儿,去哪儿点哪儿,有什么好吃的?还贵!”
你越说越笑,我也跟着笑,送你回的酒店。十分钟车程,七八个红绿灯,转眼就到。
“David就在上面,我把房子照片给他看看。这工作八字没一撇儿,房子倒先看上了,您千万别笑话。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你研究方向够新,报告又讲得棒,机会肯定很大。”
“嗯,谢谢。以后常联系?”
你递给我一张名片:罗马式斜体,印着你的英文名姓和电子信箱。
“好的,常联系。”
我接过名片,你的正装套裙和双肩背包消失在了雨雾。几秒钟的失魂落魄,我开车回公寓,摩挲着你的名片,整整一下午都不想上班。
第二天冷风又起,雨雾早被刮得无影无踪。你和David飞回了你们的南加州。
等四月末百花齐放,春天走到尽头,系里才慢腾腾地公布面试结果:你果然落选了。
偶尔去中国城购物,我也会路过那片老街区,一栋栋木头房子在眼前滑过。艳阳高照,红花绿叶,衬得它们愈发老旧不堪。肯定是有那么一栋,你的David曾看中过,你还拍过照片。可是那场雾散去这么久,早分不清是哪栋了。至于你的名片,一开始我还当作书签,可用过两三本后,不知怎的就滑落进左下角的抽屉。直到今年早春,我才重又把它放在掌心。
有那么一两秒的冲动,我想给你发封邮件,也没别的意思,就问候一声,问你肯定找到新工作了吧,和David肯定都挺好吧。可我刚把你在南加州的邮件地址输进去,就删掉了。想想也是可笑:我在这系里的邮件马上就被清除,何况你都找了一年多的工作了。
办公桌总算被清理出来,像是凭空腾出一间新房,留给还不知是谁的下任。纸篓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文件书信,你的那张小卡片也在里面。
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它所留下的质感,已化作一小枚青色的石子,投入我记忆的湖面,正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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