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下一个施暴者 | 人间
《被告人》剧照
一个被大家“宽恕”的蟊贼竟然敢回来寻仇报复。阚君从腰间取出水果刀，连砍带刺，一刀一句：“刘芸被你害死了！”
看守所的窗户，悬在四米高的墙体上，钢制的窗棂腐锈斑驳，总是有落不完的漆皮。窗棂之外白云流动，风雨飘摇，然后，黑夜再从那里一点一滴地溢漫。流转而逝的光阴，是对罪恶无言的惩罚。
铁窗四米之下，盘腿坐着三十几个囚犯。没有劳动任务的周日，吃过早饭之后，所有人都要静坐一个小时，闭眼反省——意为忏悔自己的罪恶。
当然，或许有的人的确满怀悔恨，有的人耽念过往，也有的人仅仅只是打盹。
阚君坐在我的前排，看起来如此躁动不安。他的大腿韧带过于坚硬，盘腿这件事便格外痛苦，在端坐着的六排犯人之列，他那些不受控的好动总是惹来麻烦。
“第二排第四个，出来。第六排第二个，出来……”
管教打开监舍的铁门，走了进来，手上提着半米长的橡皮棍。号长把在静坐反省过程中表现不好的犯人挑了出来，他们自觉地趴在铺板上。
“每次都有你这个狗东西！这么不长记性啊？”
橡皮棍在阚君的臀部留下了几道热辣辣的血痕，因为静坐反省姿势不达标，每个周日他都是受惩的对象之一。
“把这个狗东西铐两天。我看他皮厚，打没什么用。”
管教走出监舍的铁门之前，扔给号长一副发黑的镣铐。监舍的木板通铺前面安装了一排金属地环，阚君被勒令蹲在紧挨厕所的地环处。
“号长，放二十公分吧。”
“你他妈每次都不长记性，一个小时你都坐不住吗？干部认为我管不好小组，你狗日的让我难看，我也不会给你留情。”
阚君的双手被镣铐固定在地环上，留给他活动的铁链只有几公分。就寝的时候他被允许侧卧，其余时间唯有保持蹲姿。
12月冬夜的小雨全部化成水泥地面里的潮气，侧卧而眠的阚君需要忍受足两个冰冷的夜晚。两天，对于一个受罚的人而言已经足够漫长；就在两个月前，热恋不足一年的阚君，便把25岁所经历的最大幸福亲手扔进漩涡之中。
阚君是连云港灌云县人，常年在张家港务工，2007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同乡姑娘刘芸。在简陋的工棚内，两人挤在一床90公分宽的下铺，在纹幔的遮挡之下小心翼翼地恩爱与缠绵。
和同龄的女孩相比，刘芸的朴素让阚君心疼。工地每月只有几百元的生活费，他想对女友表露的所有好意，都受限于空瘪的钱包。
张家港的一个批发市场有一连排商铺，阚君以前参与过这些商铺的建设装修工作。他清楚那些自制的卷帘门用液压钳就可以轻易打开。被这个念头折磨了数个夜晚之后，他终于带着液压钳，在凌晨2点之后来到了冷清的街道。
剪断第一家商铺的锁环，阚君仅仅用了不足五秒，可他的后背却还是被冷汗濡湿。拉开卷帘门的动静在阒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惊得他双手直抖，后背又湿透一遍。他装了几条高档的香烟在包里，将收银台里的备用现金悉数卷走，然后走向第二家商铺的卷帘门……
在这个无比紧张的夜晚，阚君完全忘了时间，忽略了黎明那些微弱的光亮。直到一家早点铺子的老板和工人发现了正在疯狂作案的阚君，将他团团围住。
早晨九点之后，商铺的老板全部赶到了现场，他们从阚君的身上取回了各自失窃的物品之后，将他绑在了一家饭馆后院的槐树上。
几个中年男人用扫帚上取下的竹条抽打阚君的双手，随后褪下他的裤子。看热闹的女人们在一旁尖声嬉笑。
● ● ●
胜利般的反击一直持续到酷热的午后，饭店老板给阚君端来了一碗井水。井水浑浊，里面残留有酱油汤汁染黑的米粒，阚君将这碗水一饮而尽，尽管他亲眼见到院子里的一只小黄狗刚刚在碗里享用完午餐。
喝完这碗脏水，老板问阚君：“我店里的招财猫是不是你弄坏的？”
“我取了里面的硬币。”
“你小子破了我的财气，你可懂？这事怎么算？”
阚君答应赔偿4000块给老板，老板也答应拿到钱就私下放了他。
几个小时过后，刘芸在接到老板的电话之后，怀揣自己所有的积蓄匆忙赶到了院子里。在把钱交给他之后，老板并没有当即释放阚君，而是把刘芸拉到院子的葡萄架底下交谈了很久。
昏热之中，阚君隐隐觉得刘芸的影子越来越凝重，好像黑成了一团墨。
等他醒来，他已经躺在了工棚里，刘芸侧卧在他的身边。他的桌台放着泡面和馒头。在那个整夜沉默无语的同眠里，刘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君哥，我要回老家了。”
阚君自己也无力说出任何挽留刘芸的话语。送刘芸去了长途车站之后，阚君回归了劳碌的打工生活。
一个平淡无奇的初秋早晨，阚君站在装满了水泥浆的跳板上劳作，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是一个惊天噩耗：刘芸喝下一整瓶农药，送到在乡镇医院的时候，人都僵硬了。
阚君从4米高的跳板上直接跳下，双脚踩在水泥浆里，顾不上换鞋，直接赶往长途车站。
跳下车，脚上的水泥已逐渐凝固，他一路光脚步行，赶到刘芸家的时候，院子里已挤满了帮助出殡的乡民，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跪在黑漆棺木前哭丧，相框中的刘芸，还从酒窝里流淌出最后一缕平和的笑意。
见到阚君进门，刘芸的父母一头扑进阚君怀里，尖锐的指甲抠进他后背和脖颈的肉里……
他被刘芸的亲人数次殴打倒地，众人押着他跪在刘芸的棺木前，一遍遍地审问刘芸的自杀原因，一遍遍让他自供对刘芸的伤害。
阚君一句也回答不出，因为这也是他恨不得立刻获解的疑团。
“我只是因为偷人家商铺东西，被人抓住，刘芸带钱给我解的围。我以为她嫌弃我手脚不干净，不是个本分人，就提出来分手。一个月前我就送她回来了呀，她哪至于为这些寻死？”
“放你娘的屁，刘芸一个礼拜前才回来，回来没几天就喝了药。”
阚君自己都不知道刘芸后来去了哪里。没人相信阚君的解释，在料理完刘芸的丧事之后，阚君的父母赔偿了刘家二万块钱，此事才得以平息。
重回工地的阚君疲惫不堪，在工棚里一躺就是好几天，饿了就胡乱吃一顿，渴了就喝一口几天前的剩茶。那个被窝里，似乎刘芸的气息还未散尽，让他无数次产生出一种寻着那股气息一同腐烂的冲动。
“躺在床上的那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刘芸站在葡萄藤下面，黑乎乎地笑。一醒来，我突然意识到，送刘芸去长途车站的那天，她没有回家去了哪？”
被罚拷在地上的第二天，阚君对我说出这段话。
正是夜晚，轮到我值夜岗，看着他侧卧在潮湿的地面辗转难眠，我给他递了一条无人愿领的发霉的被子。他用自己的故事作为回报，帮助我消磨了两个小时无聊的值班时间……
意识到刘芸自杀原因的蹊跷之后，阚君从床上起来，决定回到那家饭店的院子里寻找答案。
走到半路，阚君返回工棚，把工友闲置在桌台的一把水果刀揣在了腰间。
走进那家饭馆，老板一眼没有认出他来，招呼他坐下点菜。他一把拽住老板的胳膊，把他拉到院子里，问道：“刘芸前段日子是不是来过这里？你可对她做什么？”
老板认出他来，一把挣脱开他，指着他的鼻梁就开骂：“你小子还敢来？上次不是看你女友面上，早就把你送派出所了。我他妈私下放了你，好几家商铺老板对我有意见呢！你可知道，要不是我，你就蹲大狱了？”
“我就问你，刘芸可是来过这里？”
“来过又咋样？你还跟我犟上了，我他妈实话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女朋友的份上，我和这些老板能不报警？你个小蟊贼再不滚，老子再把你绑树上。”
“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男的对女的还能做什么？你个傻缺快给老子滚！”
阚君从腰间取出水果刀，连砍带刺，一刀一句：“刘芸被你害死了！”
被带进派出所后，因为高度的愤怒和悲伤，阚君一度无法开口说话，光是口供就录了整整两天。饭馆老板全身一共挨了三十多刀，四个手指被齐刷刷切断，手臂两根肌腱断裂。
一个被大家“宽恕”的蟊贼竟然敢回来寻仇报复，整条商铺街的老板纷纷检举阚君盗窃商铺的犯罪事实，还积极配合警方对失窃物品价值的核查，在场的人还纷纷作证：“阚君砍一刀喊一句，老子杀了你！”
最终，阚君被以涉嫌故意杀人和入室盗窃两项罪名关押进了看守所。
阚君的性格，进了看守所免不了吃苦。刚进号子的时候，号长问他犯的什么事，他只回答是盗窃，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伤害饭店老板的行为有罪。
当然，他并不清楚盗窃犯和暴力犯接受“过堂”的方式迥然不同，因此他没能享受任何暴力犯的优待，反倒吃了很多盗窃犯的苦头。
阚君在这个受惩的夜晚对我讲诉了他的事情，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他暴力犯的身份汇报给了号长。
尽管号长和我关系并不好，但在听我叙述完阚君的事情之后，加上身边的老犯们纷纷鸣不平，号长严肃的眼神里似乎也飘过一丝因同情而起的气愤。
在两天的受惩时间快到的时候，号长提前两个小时解开了阚君的镣铐。自那之后，周末坐板表现不佳的犯人里，再没有阚君。
过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外牢在监舍的铁门喊阚君的名字。阚君一脸茫然，老犯们告诉他：“你小子要上检啦，待会见到检察官态度好一点，把自己的情况说说清楚。”
没等一会，管教打开了监舍的铁门，阚君面壁而站，被戴上手铐送去了审讯室。“上检”回来之后，老犯们问他：“检察官告诉你大概要判几年？”
“他们根本没有耐心听我叙述过程，问我有没有饭店老板胁迫刘芸发生性关系的证据，我哪有？我又说我并没有故意杀人的动机，砍人的过程中也没有喊过‘杀人’的话语，他们又问我要证据，我哪有？”
老犯们又问他：“你偷的东西认定了多少价值？伤情鉴定什么结果？”
“他们说超过2万了，我的口供里自己交代的并没有这么多。鉴定是重伤五级。”
老犯们久病成医，根据阚君的描述，预先给他做了判决：“你小子做好坐牢十年以上的准备。”
话音刚落，就见阚君冲到门口，直拿头去撞放风场的铁门，发出砰砰的巨响。众人将他拉开，他冲着高悬在头顶的铁窗大喊：“冤得很啊！”
尖锐的回声在狭窄高耸的怪异空间里回荡了良久，才终于平静。声音似乎传递出去了，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 ● ●
后记
在“错”的漩涡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又必将成为施暴者。
从那个决定偷盗的夜晚开始，阚君好像就促发了自己命运里所有可以遇见的错误，这些“错”，远比需要封闭他十年之久的牢门更加坚固。
沉闷的冬日过后，阚君领到了12年的判决，犯人们同情他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再刁难他，因为所有的罪恶都无从辩解，就像他们自己，也像我。
编辑：沈燕妮
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thelivings@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人间，只为真的好故事。
作者文章
寄往监狱的144封情书
人间theLivings
网易非虚构写作平台
只为真的好故事
活 | 在 | 尘 | 世 | 看 | 见 | 人 | 间
微信号：thelivings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回复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祭毒 | 窥探 | 南航 | 津爆 | 工厂 | 体制 | 马场的暗夜
抢尸 | 形婚 | 鬼妻 | 外孙 | 诺奖 | 子宫 | 飞不起来了
荷塘 | 声音 | 女神 | 农民 | 非洲 | 何黛 | 切尔诺贝利
毕节 | 反诗 | 木匠 | 微商 | 告别 | 弟弟 | 最后的游牧
行脚僧 | 北京地铁 | 高山下的花环 | “下只角”的哀怨
华莱士 | 创业领袖 | 天台上的冷风 | 中国站街女之死
褚时健 | 十年浩劫 | 张海超托孤 | 我怀中的安乐死
林徽因 | 口水军团 | 北京零点后 | 卖内衣的小镇翻译
▼更多“人间”文章请点击下方“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