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uro-SF] 契约 | 2015轨迹奖最佳短篇提名
本期推荐:美国女科幻作家伊丽莎白·贝尔的短篇小说《契约》,小说曾获2015年轨迹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堪称“精神学派科幻小说”的佳作。
翻译:棹歌
寒风凛冽,但尚不及记忆中的那次。只要我一直走,便能扛下来。
蹒跚地穿过山顶的警局,双脚在毁于大雪的路基上挣扎挪动。每次呼气都穿过面罩渐渐消散,好在绝缘设备能给予吸入的气体足够的温度,这让我的肺不至于遭受刺痛。我在狂奔,尽力赶到下一个标记在消防栓上的反射镜。为了这突兀在一堆脏雪上的东西,我只好嘴巴连着鼻子一起呼吸。狂风推搡我的后背,穿透了里层的美利奴呢绒[1],但这仍不足以让我像从前那样狂奔。只要我转身进入墓地,这阵风就迎面而来了。
当年的体格令人向往,速度和肌肉都远胜如今。但沉重的记忆拖垮了我,每次抬脚,13条人命就跟着起落。而另一个我紧跟在后头,我能听到他那无形的身躯发出缓慢的脚步声。
只要我一直走,便能扛下来。但似乎全世界都在阻碍我。
我撞开石拱门,进入墓地。墓地上的树木在冰雪的覆盖下闪闪发亮,旧铁门因雪堆而无法合上。如我所想,寒风料峭,更加锋芒。我将夹克调整到了加温模式,这会耗尽电量,所幸我只剩下5公里的路程,温暖比电源更重要。随着太阳的升起,天气愈发寒冷,云层在西面缓缓出现,说明冷锋正奔袭而来。于是,我关了袖灯,虽然这聊胜于无。日光很强,够我用上大半个小时了。而袖灯是单独供电,小小的LED灯管用处不大。
也许,大脑里的柔性电路也一并沉默了呢?哪怕很小,电源很强,休眠也会发生。当我的大脑表现为“健康”时,光电子基因就会进入断电状态。一般来说,微处理器保证我神智健全、举止平和,并监控大脑活动,刺激部分大脑皮质,让它们进行伦理、同情、怜悯的工作。当我狂奔时,我的大脑——那残损、暴力的大脑依然正常运转,但我自身的神经化学物质却控制了神经通路。
上身冰冷下身暖,虽然寒风如冰浴般霜冻了我的下肢,但肌肉却因运动保持了热量。而且,胸口的寒风也被夹克削弱了大半。
随着山路前行,鞋子沾上了粉色与黄色的污料。墓碑仿佛是雪堆里突兀而出的烟民的黄牙,全都是发霉的石块,仿佛是上漆的、发亮的白粉堆积在背后。有些墓碑的铭文远至18世纪,但我只在夏季或不下雪的时候才来这里。
这儿,无人问津,更不会有人来这里,为死者消费他们的尊敬。
曾经的我,似乎就是这些死人。
虽然,那些死于我手的亲人里,还有人每年都收到死者的“纪念品”。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出现。哪怕那个“旧我”喜欢幸灾乐祸,体验人死了的兴奋,而崭新的我……感到一种……义务。但他们的爱人不知道我的存在,也没有人要给我一个了断。
为了自己,我将带走能找到的一切。我已陷入了这片美丽静谧之中,这片只有我的奔跑声、主红雀的扑颤声,以及真实到不可求的蓝色天空的地方。也是在这里,我以一个名词而死,以一个动词而存活。
我跑。我在跑着。
当他第一次看着她的眼睛时,他想象着自己掐着她的脖子,想象着牛犊一样的皮肤,想象着舌骨的热度和碎裂声,想象着自己的拇指狠狠压在她的脉搏上,想象着她扭曲挣扎的姿态。
随着双手的抽搐,他的腰链咯咯作响,击打着手腕上的护腕。
她抬眼一撇,眼睛就像是善变的褐色:这个角度是蓝色,在其他角度却是灰绿色。她的眼镜反光,遮蔽了角落浮动的文字。无所谓,那边的字本来就太小了——在后面,他和桌子拴在一起,这为两人营造了适当的距离。
她礼貌地等着,似乎没意识到他正在想象让这双褐色眼睛布满血块,让白皙的皮肤染上淤血。他任由沉默继续,直到重力出现了。
“你想说什么吗?”她用温柔却临床医生般的口吻问。
指着我,他心想。
“我在听”,他摇头。
她慈祥地凝视着他。他的手指发痒,于是揉搓着粗糙的橘色跳伞装,持续了没多久。在她的沉默中,搅拌机的声音清晰可见。
“法院已经发现你的罪行是由于神经损伤,包括杏仁核的错误运转所致的。技术可以修复这些损伤,而且不是实验性质;这项技术已经得到上万神经紊乱病例的检验,例如沮丧、焦虑、躁郁、边缘人格失调。而神经紊乱的主要症状就是精神分裂。
她那精致的锁骨令他着迷。精确的说,14磅的压力足矣咬碎人的锁骨——但这会造成手臂暂时报废。他在琢磨怎么恰当运用压力,“还有吗?”
“他们会在实验室的无菌环境下取走从你自身干细胞中生长出来的神经细胞,用微生物视蛋白进行改良。这种蛋白,类似于人类视网膜,是一种光反应色素。改造后的神经细胞会再进入到你的大脑关键部分,这是一种微创手术。只要神经细胞被创建,并且成功建立了合适的突触连接,那就会开始下一个外科手术:植入医疗设备。这是一连串微型灵活的处理器、传感器和发光二极管,它能检测你的神经化学以及脑电活动,并将此调整至模拟健全的状态。”她停了下来,用手指敲打桌面。
“健全。”他冷笑道。
她没有继续。
“这是对非典型神经的歧视。”
“也许吧。”她说。她的指甲上画着电路图,“但你杀了13个人,然后被抓。发生这种事情,你不可能还拥有人权。”
他不说话。脉冲控制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听着,你不是因精神病而候审”她说,“你是因谋杀而候审。”
“精神控制。”他说。
“精神修复。”她回应道,“你不能被医学疗程判刑,但你可以做志愿者。志愿康复过程通常被当做是懊悔和希望的证据,在你的判词中也会顾及到这点。”
“天呐。”他说,“我宁愿让子弹打进脑袋,也不要他妈的让电脑进去。”
“他们已经很久不用枪毙了。”她说着,耸耸肩,就像个没事人。“一般是注射致死或是毒气室。现在,变成了精神矫正[2],也可以在牢房里呆一辈子,你决定。”
“我可以击败它。”
“击败精神矫正?”
指着我。
“要是我能击败它呢?”
“除了那些挺不过麻醉的人之外,精神矫正的成功率是100%。”她给了自己一个微笑,“如果在这项治疗中,有人把疾病故意表现得很棘手。那他们不仅要聪明到可以放弃治疗,还要聪明到不被我们再抓住。”
你被耍了,他对自己说。你比她聪明。聪明人的做法,同样适用于你。她在钓你的虚荣心,不要让她得逞了。她他妈的觉得自己很聪明,其实她是猎物,你才是猎手。再一步说,不要被控制…
他说道,“女士,我要注册。”
积雪在脚下沙沙作响,今夜的树枝怕是要断了。我在脑海里写了一首诗。
诗歌之潮流是忏悔,自古以来可不是如此——如今我们靠窥阴癖判断价值,通过我们自认为感知新鲜的方式去窥探。但无论是面纱还是谎言,都是艺术。
如果我写一首忏悔诗,它会以此开头:
她的衣裙
是美人鱼的颜色
总之
我要杀了她。
忏悔诗无须力求真实。真实,是寒风穿过口罩、冲进肺部的方法,是墓碑、主红雀和废石的存在,忏悔诗不需要这种真实。
不只是她,应该,还有像她一样的那些人。因为像她,他们都不合适;因为像她,他们注定要死。
怕他心高气傲,奢求更多。他想,自己可以击败精神矫正。
这是他唯一相信的理由。
如果我写下这首诗,人们会喜欢上的。诗篇能畅销百万——我将收获的,会远远超出写作本身。
但我不会写下它,我甚至不会记下它。在最高法院宣布记忆删除属于死刑后,2043年,这条规定又被判定违宪。
他们不能用剥夺记忆的方式惩罚我,但他们可以剥夺我的快乐。他们说,这不叫惩罚,叫做“修复”,精神矫正。精神病已经是可治疗的疾病了。
他们把我改头换面、更新大脑、重设基因,让“旧我”和“新我”判若两人。“旧我”或许认为这是善意的:降低睾酮、减少侵犯性和力量。
对“旧我”来说,这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
他,哦不,我的精神病人格让自己疏远不适的行为——我觉得我要比生物学和精神矫正更强大,我觉得我可以用合成类胆固醇让肌肉变回去,我真觉得我可以做到。
我真是如此认为,我现在还是可以做到。
我可以写首诗,但不是这首我正在写的诗。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墓碑焦黄
似烟鬼之牙
但我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所以我奔跑着,担忧着。
寒风渐散,于是我兜了一圈,又是一圈。加热器功率稳定,让我感到身轻如燕、如饥似渴。下山的路上,我一步三跳,穿过拱门,回到了小镇边的桥上,眼光则扫过那冰封的河水。日头高照、空气渐暖,手套中的指头也摆脱了麻木。
那辆浑身素白的货车从我面前驶过,停在跟前,还花了一小会让我明白其来意。车主按下喇叭,我停下来,暂停了跑步记录器,取下耳机。我离车窗很近,他看着我,面带窘相,随后指了指导航系统,“朋友,格林大街怎么走?我的自动驾驶找不到。”
“朝这里。”我指着前方,“第三个路口左转,一直开,会有一条路,没修过,所以你在地图上找不到格林大街。”
“谢谢。”他刚要开口,似乎想再感谢一下,但我愉快地招手示意,“祝你好运,朋友!”
在这个国家,车子是合法的,可以在城里穿梭。哪怕半座城都已经被改造成了城中农场,街道已经少得可怜。但我被这场偶遇中的讽刺所困惑了,车走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不够谨慎。他的尴尬并不是源于问路的行为,而是源于自己作为一个体面人,却把另一个人置于不安全的境地的行为。我发现这点时,货车已经从拐过路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事可能立马就会明白。
真希望能追在货车后头,告诉他,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是黑人,我是白人。人口统计学证明,他几乎不可能袭击我。
管他呢,一开始对社交的恐惧,已经消失殆尽了。
当那个漆黑、紧身的东西套住我的头时,我脑子里还在想着货车。
我喘着粗气,闻到了乙醚散发的查特酒[3]味道,顿时天旋地转。靠着面罩的保护,我暂时有了喘息之间——这是一次突袭。有人绑架了我,他抓着我的手肘,用力往后掰,好让乙醚兜帽继续套在我的脸上。
我努力反抗,但他太强壮了。
我有这么强壮吗?他似乎都没怎么费力就把我抬起来了,尽管我的脚踵和他的胫骨卡在一起,但他没发出一点儿声音。面罩不是长久之计…
更别说它没坚持多久了。
乙醚之梦如传言般生动。
他第一次杀的人,是一位穿着美人鱼颜色裙子的女孩。我猜,她应该叫艾米丽,或杰西卡吧。她在酒吧里看上了他。他开着我父亲的车去办点事情,那时候,私家车还很稀奇。她看上他,就是想要开车,哪怕(或是因为)这想法有点孩子气,就像是老一辈人抽烟的样子。在麦田边的弯路上,他们看着太阳升起。过了一会,他在后座上掐死了她。
她挣扎、反抗、呕吐,然后死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多蠢。我要把尸体藏起来,因为太多人看到我们一起从酒吧出来了。
他根本没法把车里的气味去掉。我父亲把他暴打了一顿,对他实行了禁车令。年轻的时候,我们都犯过不少错误。
我醒来,穿着被汗水浸湿带有余热的夹克,闻到了面颊与地板之间干涸的呕吐物,还好这是蒸麦片。远足之前,不能吃太多。我全身疼痛,但只能感觉到手臂和臀部的痛楚。感谢他吧,给了我一个不至于憋死的姿势。
周围乌黑,瞳孔是张是闭,不得而知。兜帽已经取下,但依然残留明显的乙醚味。我继续躺着,只希望大脑不要把脑壳撕裂。
衣服都在,鞋子也是。他在背后捆住了我的手,但没有把手指扎在一起。这个半吊子,我猜他不在房间,也不在附近。而我应该被吊在了天花板上,因为墙面上没有走动的声音。
我的嘴还可以活动,看来这地方非常隐秘,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这么说,我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吧?
内心的寂寞让我觉得自己可能被当成了靶子。他肯定去了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假释审查?和给他钱的老妈吃晚饭?股票经纪人会议?他看着像是有备而来的,什么都有可能。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说明这件事很重要,让他不得不离开。
当有一个玩具时,你能忍住不玩吗?我开始把弄手指,虽然很少练习,但只要身体健康、灵活,这就不难。照理说,我应当害怕,但实际上,丝毫没有。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太了解了。而我比过去的我更加沉着,肾上腺素一如既往地控制我,只是在这时——嗯,我已经察觉到了嘲讽的味道。
也许不只是大脑的光感[4]让我混混沌沌。
技术史就是一部“意料之外史”,谁会想到石油峰值论和精神病峰值论有关?大部分人对此漠不关心,但人们已经不似从前——似我们从前那样满世界瞎跑。人口越来越多,出游越来越少。这一切都让我们更了解身边的彼此。
人们喜欢毒死我的无名氏,也喜欢我。无论是我们,还是受害者们,都要一个隐匿的身份。
天花板的寒气透过我的后背,手套也丢了。我把绳子从后背穿过鞋底,这动作让手腕差点磨花。绳子有一点点潮,天花板比水还要冰。我已经到地上了——但还没搞定绳子。地窖通常有窗户,但我这样的人——我以前那样的人——会花很多时间做准备。浏览他们的页面,或是像螲蟷那样挖个洞。
身体在颤抖,因寒冷而有了抽筋的症状。我又扭动了一次,于是手臂终于从背后来到了前面。我端坐着,伸了个懒腰,希望匪徒能再犯个错误吧。屋内太黑了,我甚至找不到荧光运动夹克。但本能发挥了作用,我用鼻子找到了腕带,透过腕带,是夹克发出的一闪而过的光亮。
他拿走了面具——也可能是把包和面具一起拿走的。带有定位和追踪功能的手机也没了,我希望他再犯个错误,但他没有。
我用鼻子打开了袖灯,房间豁然开朗,甚至有些太亮了。我只好尽力用手指罩住灯光,光线在骨头的遮蔽下呈红色发散。
果然啊,这是一个基地。
自那起,八年之后,新的、改善后的我来到了IBI——那是他为美人鱼姑娘挖的坟墓。这令我终生难忘——所难忘的,不是那株为了隔离动物而修剪的的参天大树,也不是拖曳垂地乱麻般的葡萄藤——这藤蔓是为了让他在掘墓时产生毒葛的错觉。
这一次,轮到我呕吐了。
这个人是怎么完成这件事情的?我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恐惧啊。但其实,也不是恐惧,因为电子基因和化学物质控制了我的内分泌系统,将微觉醒控制在了极低的程度。所以,这是我的老朋友——焦虑。
当我用牙齿猛咬绳子时,总要想些什么,袖灯照亮了鼻子,将骨肉下的血管照的一清二楚。我很小心,不敢猛拉绳子,只敢用嘴撕咬。但我又不能伤害牙齿,它是我浑身上下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了。所以,我尝试撇开心中的恶心感和脑海中的催促声,“快点,快点!他要来了”,保持谨慎和细心。
他没来——至少我没听到脚步声。想要把绳子咬断,可能要花上一辈子了。真希望有一副锋利、劲道的狼牙啊,它肯定能轻而易举咬断绳子,就像是吃一片三明治那般。我想象着另一个我因自己的担忧、不适而感到愉悦,当猎人回来时,他会很开心吗?哪怕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另一个我,他真的存在吗?神经学上说,我们的脑海里一直住着群朋友,而我们基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或许,这群朋友真的改变、重塑了他,让他变得像我了呢?又或许,他回到了某处,被五花大绑,但却在看着我呢?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杀了13个人的凶手,也会打算杀了我的。
浑身发抖。
夹克变得潮湿,我和它同病相怜。呢衫还能抵御一会潮湿,接下来就要坐以待毙了。他妈的,哪怕我穿了夹克和紧身衣,也没办法。
猎手知道吗?这会不会是他的游戏?
考虑到种种可能,其实,冻死未尝不能接受。
或许他压根没意识到危险?毕竟,对于寒冷,很多人没有概念。
绳子只剩最后一截,我咬下去,大功告成。但下嘴唇上的皮却粘到了绳子上,这倒好,我的基因留在了这个基地里。
有一次,我在现场留下了指甲片下的皮肤,最后因此被抓。
他在接受物理和精神适应、变成我时,疗程赋予了我一种真实的……并不是同情,因为在精神矫正之前,他们就对他做过手术了,“同情”是我在33岁之前,他从未体验到的感觉……但疗程赋予了我和他一种独特的视角,前所未有。
痒得要死,简直就是青春期的躁动。
有一部电影的情节是这样的: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群未来的人回到现在,来到了医院。他们中有人是医生,他把药片给了一个女人,她正在准备透析或移植手术,这个药片在她身体里长出了一个肾。
这方法,和我体内卵巢的出现如出一辙,只是我是用的是干细胞和针头,而不是药片。
我还是他,因为他们没有彻底修复我的脑损伤。当身体适应发生时,他们就必须控制住他。他仿佛被关在一个化学牢房里,他的狱友,包括焦虑症、陌生环境恐惧症。
如果你不了解神经桎梏的强大,你也不会体会它的可怕。它可以把你扔在一间着火的房间里,扬长而去。对于普通人来说,生理防护措施可以让自己逃出去,但你不行,你甚至寸步难移,最后被烧死。这就是受化学刑的罪犯的故事。
他自以为可以干掉精神矫正、化学刑,干掉一切。
妈的,那时我真骄傲。
因为比现在的我骄傲,曾经的我经历了更多这样的故事。这真是可悲,我想。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笑了出来,因为,把我困在这基地里的,可不是“曾经的我”。
我可以任由一切发生,这将是公平、讽刺且正义的。
而如果我死在这了,那表示,会有更多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跟着我来到这座基地。
比起手腕,解开脚踝上的绳子轻松多了。解开之后,我在光亮所照之处开始热身,颤抖感旋即降低,终于没有遍布全身及至牙齿的颤抖了。我的肌肉僵硬,骨骼酸痛,在左小腿上还有痉挛的感觉。
门是用门栓锁起来的,而窗户被一层层不符合尺寸的砖头堵住,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敲打,那我或许可以松动灰泥,把砖头弄下来。
我有什么呢?一双手、两排牙、以及小袖灯。为了不被猎手发现,我关掉了袖灯。还有一个我能逃出这地方的最低温度数值。
当我最后一次走进法院委任的医生办公室时——那是在我被改造之前——我看着她那奶油色的皮肤,光线透过眼镜,打在眼睛上的样子。我想起了他当时在想什么。
如果说,有一种剧烈反应,它可以褪去你的皮肤,让其蜷曲在地上,这就是我要接受的反应。当然,我付出的不是皮肤,而是大脑深层的东西。
“装上一个功能性杏仁核是什么感觉?”她问道。
“恶心。”
她茫然地笑着,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头一遭这样做。他们这群人,能做的,就是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替所有你拯救过的生命谢谢你。”我对她说。
“难道不替你拯救的生命谢我吗?”她问。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不失分寸。
另一个我就在黑暗中,我希望自己能拥有他那刀枪不入的力量,他那比全世界都要更快、更强的自信。在法庭上,当我还是“另一个我”时,他站着,看见那些死者的父母,11个女人,七个男人。我还记得他们看他的眼神,他们的坐姿,他们的沉默,他们的专注。
当他质证时,他想到了那些女孩。对他来说,这些女孩唯一的个性是通过父母认领尸体的行为呈现的;这很重要,因为他能明白,哪些家长适合用哪些对策。
我真希望自己不知道做一个猎物的感觉。我告诉自己,牙齿瑟瑟发抖只不过是因为寒冷,自己快活不下去了也只不过是因为寒冷。
猎物也是会反抗的。人们曾经被如弗吉尼亚鹿那样懦弱温和的生物杀死过。
真希望我有武器,哪怕是一块破砖也好!但天花板空空如也。
我做着开合跳,张开双手,脚趾落地时不发出一点声音。我也想做立卧撑,但手掌可能被地板划破。我还想脱掉跑鞋,因为用跑鞋踢人实在太软绵绵了。但如果我脱掉鞋子,脚会马上冻伤。
于是,当我走出去时。
手和牙齿是我唯一的武器。
不知过了多久,天花板上传来了咯吱声。有脚步声、模糊的说话声,还有物体摔碎的声音。过会儿,传来一阵更响的脚步声,那个人已经走到了门外楼梯的顶部。
我蹲在门栓旁,如果他破门而入的话,这距离也不至于让门栓打到我。我想要有个武器——现在我就是武器——于是我继续等待。
嘴里有一股强烈的金属味。现在,我是真的、真的害怕了。
他沉重的脚步声砸在楼梯上,真是个大家伙。光亮没有从门下缝隙中透过来——肯定是因为密封条做了隔断。棒子击打在锁子上,发出沉重的吼声,把手被狠狠拽着,终于,门开了,棒子发着亮光,闪进门里。他对着右边打手电,而我恰好蹲在左边。光线照到了呕吐物上,我听到了他低沉的呼吸声。
我想到了那些女孩的母亲们,她们会不会希望我这样死掉?
曾经的我肯定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如果我死了,他也就复仇成功了。
我的目标是绕过他——绕过我的猎手和过去的我,他们已经同流合污了——然后逃走,逃出去。找到出路、邻居和日光。
猎手的背影模糊不清,他看上去没带武器,只有一个古老的金属手电筒,这电筒当做棍棒也很合适。我不知道他还带了什么。他挥舞着手电筒,也许,他会关门离开,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饿死呢?
我冲了上去。
我抓住他的手腕,准备夺下手电筒,我知道,他比我要强壮,否则我就可以一气呵成。他扭开我的手腕,抢回手电筒。我疼得叫了出来,他用手电筒抵住我的肩膀,而不是掐在脖子上。我的手臂因疼痛而失去了知觉,但我没听到锁骨碎掉的声音。如果真的碎了,那会发生什么?
我试着用膝盖顶住他的胯部,然后踢他的大腿。同时我努力躲开他的利爪,他抓住了我的夹克,衣服被撕开了。他举着手电筒又砸了过来,干板墙也被打穿。我比他速度快一点,便能抓住他那像锚一样的拳头,闪开半个身位,照着他的鼻子来了一脚。管他是穿鞋还是没穿鞋呢。
他松手,退了几步。我手脚并用,胡乱地往楼梯上爬。他一定在我后面,准备用手抓住我的脚踝。直到爬了一半多,我才确信他被锁在门里了。我踹开楼梯顶部的门,面前是极其普通的、无人照理的走廊,前面的大门也锁上了。我猛地一拉把锁子扯坏,门开了。我摇摇晃晃扎进雪堆里,有什么东西打到了脚踝上。
傍晚,我蹒跚着回到路上。刚才落在雪里时,有个铲子插进了腿上。我拔出铲子,把它当成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
我回头望去,我确定自己听到了呼吸声。
没有人。门在风的咆哮下呼啦做响。
啊,荒无人烟,我知道这条路。每隔几天,我都要穿过墓地和大桥,跑到这里。房子离这里非常远,我只能依稀在树后面看到模糊的白色边际,那是被冬日枯萎的橡树包围的工人平房。
也许这不是蓄意攻击,他只是看到我,就决定埋伏以待。
我把自己丢向小镇——脚步蹒跚。空气灌入肺部,在里面呼啸拉扯,令我感觉异常寒冷。我好冷,寒风似刀。我把袖子扯下来包在手上,哪怕我在疾行,身体也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逗号。日薄西山。
就让冬天取走我的性命吧。
为了11名母亲和七名父亲的正义,为了13个相似的女孩的正义。这13个女孩为什么如此相似?这至今仍在困扰我。
在桥上,我走得更加吃力,逆风而行,步履维艰。我抓住铁轨,停了下来,向右转身。手指冻在了铁轨上,而我并没有看到他过来。
国家警察的身影离我有半公里远,刚好在山坡所画成的曲线的顶端。如果我跑起来,我就能赶在冻死之前到那儿,如果我跑起来……
每碰一次铁轨,手指就传来刺痛,直到痛感麻木了手指。我的耳朵熬过了疼痛,但如果我继续在这儿,双脚就会失去感觉。
落日照耀着冰雪,呈现红色的光芒。我转身瞥向了另一边,在青灰色的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月亮将云朵的颜色染成彩虹般绚丽。
我的皮肤全湿了。哪怕现在奋勇起跑,或许也到不了站点了,或许平房里的那人就在身后。我打的不重,根本打不死他,充其量把他打昏。
如果我不跑起来,过不了多久,寒冷就会结束对我的猎杀。
如果我不跑起来,我就不必再记起另一个我,我就能战胜他。最后、最后,我就可以战胜这些女人。艾米丽,如果不是叫杰西卡的话。
这看上去很容易。
但如果我不跑起来,那我就不是最后一个在白色平房的基地中醒来的人。
风越来越大,每次呼吸都变成了喘气。乌鸦的声音穿过马路,消失在傍晚的墓堆里,仿佛是破旧的衬衫。
我可以背着他们一起跑,13具尸体,加上那个人,这不算重。毕竟,我一直都是背着他们在前行。
我把手指从铁轨上拔下来,那层皮全都脱落。一开始,依然步履蹒跚,但紧接着,我开始朝着小镇狂奔。
[1]Merino wool 是著名的细羊毛,普遍被用于呢绒衫、羊毛衫的生产中。
[2]Rightmind 实际上是将精神疾病做了二元对立。正因为精神只有健全和不健全两种可能,所以精神矫正才合法。
[3]查特酒:源自法国的一种药酒,以黄中带绿的颜色著称。
[4]这里指的是被改造的光反应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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