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外交部驻北戴河临时联络组
作者简介:杨冠群,作者曾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
1951年,春寒料峭的3月,外交部交际处的副科长老王,带我来北戴河熟悉情况。下了火车,我四下张望,到站的旅客总共还不到十人。出了站,赶了一班公共汽车,匆匆来到了海滨区区政府所在地,我第一次见到了胸前飘着尺把长胡子的孙区长,又在临街小饭铺里品尝了从渔船上刚卸下的鲜嫩的偏口鱼……一切恍如隔日。屈指一算,半个世纪已过去。
北戴河成为闻名遐迩的避暑胜地,除因北靠燕山、南临渤海、气候宜人、沙软潮平等优越自然条件外,还得益于毗邻京津要地。
国民党政府于1928年迁都南京之前,北京一直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华北最大的商埠天津也近在咫尺。大批的外国外交官、商贾、工程师、传教士需要一个夏季休憩的去处。
清光绪年间,北戴河正式辟为避暑区,至今百年。在此期间,外国人选地造屋,至解放时达700余处。一些中国的官僚富商也跻身其间。
国民党政府南迁后,北京少了一大批外国使馆人员,北戴河也冷清下来。
抗战期间,北戴河的发展陷于停顿。只是日本侵略军在海滨以北的山麓盖了一座庞大的陆军医院,玷污了北戴河的美名。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只知搜刮,不知建树,北戴河又遭到一场劫难。
1949年新中国成立,古都北京焕发了青春,外国使节们重新云集北京。
1950年夏,“外交部驻北戴河临时联络组”成立,开始在海滨接待来此避暑的各国驻华使馆人员。但当时的北戴河却是一付凋零衰败、百废待兴的景象。
因陋就简
那时候,北戴河火车站没有电灯。月台上仅有几盏形单影只的煤油灯,从黑框的玻璃罩里透出昏暗的亮光,仿佛把人带回到狄更斯时代的伦敦街头。为了防止使节和夫人们横穿铁路时绊倒,才点起了汽油灯,由站长手持着,招呼大家慢走看路。
从车站到海滨,当时只有一条途经日本陆军医院的砂子路。路的两侧是流水沟。我对水沟留有特别印象,因为有一次走在路上,车轮突然滑进水沟,吓得大家出了一身冷汗。这公路,晴天还好走,每逢大雨,路面便冲出道道沟壑,挡住去路。
1996年,我重返北戴河,接站的旅游车走的是一条沥青路,连日本医院建筑群也不见了,心中纳闷。过后,查了地图才恍然大悟,现在有了一条绕过医院,从车站直插海滨的新路。
提起长途汽车,令人发笑。那个年头没有豪华巴士。接送外宾用的全是木炭车。车后装有一个形似锅炉的炭气发生器。开车前,先在炉里装上一块块劈得整齐划一的木炭。学徒工使劲地摇动鼓风机,把木炭烧着,然后锅顶冒出阵阵带着焦臭味的浓烟。司机一踩油门,也许发动机就响起来了。
木炭车
如果行车路中爆裂声大作,那就出问题了,说明车要熄火。果真如此,学徒工又得下车折腾。如引擎一时发动不起来,女士们、先生们就只好受点委屈,在车上干坐一会儿。时间长了还要误火车,真急死人!
为备急需,外交部给我们拨了一辆美军吉普。但由于汽油匮乏,吉普车没敢从北京直接开来,而是交火车托运而来。汽车的后座上还放了一个大汽油桶,装了半桶汽油。这便是临时联络组一个夏天的全部用油。
那辆颇有载重能力的“功勋”吉普
不用说,作为我们的“自备汽车”,它还是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有一次,一位东欧的外交部夫人得了阑尾炎,就靠这辆旧吉普把她火速送到北戴河火车站,连夜赶回北京就医。
1922年落成的北戴河海滨邮局与电报局大楼
通讯联络也大成问题。如今,海滨东经路上有座漂亮的邮电大楼。记不清当时的邮电局的准确位置了,但也在这条路上,还是当时海滨区数一数二的公共建筑物。
邮电局照顾联络组,给了一部手摇电话机。就靠这部老爷电话,我同外交部交际处的韩叙科长保持联络。但每打一次电话都费了牛劲,喊破了嗓子,还不一定能让北京听清。
北戴河的老别墅
解放初,海滨没有自来水设施,但别墅的洗澡间一拧龙头,却哗哗流水。水从何而来?原来每家每户都建了一个高过屋顶的蓄水池,有台阶可以上达。下人们手压水泵,从井里把水压在水桶里,再一担担地把水往上送,倒在蓄水池里。于是,一年一度来此的老爷、小姐们有了“自来水”。
解放前,每栋别墅的原业主都雇有当地居民为其全年看屋,兼作花工和杂工。这些高级“苦力”携家带口,住在院中“下房”,只盼每年夏季主人来,临时多得些赏钱。解放后,主人们再未谋面,他们也就成了“弃儿”。
我们到北戴河时,他们都几无收入,全靠种植蔬果和打工糊口。院子里甚至种有罂粟。这是我生平首次见到如此鲜艳夺目的花朵。据告是种以药用。这些工人对于北京官员的到来都表示欢迎,至少他们今后都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
安全可虞
朝鲜战争爆发后,敌特四处活动,国内某些等待“变天”的分子也蠢蠢欲动。北戴河原属秦皇岛市,毗邻通往东北的咽喉——山海关,属敏感地区。为了来此消暑的外交人员的安全,人民解放军派出了一个排,驻守在中海滩。
北戴河有何安全问题?说起来难以令人置信。当时北戴河还有海盗上岸“拜访”。为此,海滩崖边的制高点都挖了战壕,以备海上来敌时予以阻击。
联络组工作人员嬉水于海滨
白天,外交人员纷纷出来活动,海滩更是保卫重点。那时,海滩上没有更衣棚。好在没什么游人,许多外国官夫人光天化日之下便更起衣来。保守一些的,顶多也仅是面朝大海,用大毛巾挡一挡。游完泳回到住所冲洗时,许多男女也常常不遮不掩,门户大开,泰然处之。战士们感到不好办,不看着吧,万一出事没有尽职;看着吧,“八项注意”里又有非礼莫视一条。排长来问我如何是好。我也没了主意,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睁一眼闭一眼吧!”
较令人担忧的是,夜间送客去车站。从海滨到车站,有近一小时的路程,出了海滨便几乎见不到一盏路灯,人烟更是稀少。倘若有人打黑枪,防不胜防。而且我们常常是孤车行路,前后没有照应。为此,每次夜行,车上都配了警卫。持长枪的战士坐在车后,注视着后窗;持短枪的战士蹲在司机旁,凝视着前方。
有一回,中途汽车熄火,战士们都跳下车来,端起枪,子弹上膛,四下警视,如临大敌。我也下车来,只感觉旷野里漆黑一片,除我们孤零零的两盏车灯外,别无亮点。
这期间,我办了一件不太高明的事:组织外国人员去秦皇岛和山海关参观。归来后,还得意洋洋,自以为主动开展了活动。电话里向北京汇报时,不料韩科长急了,责问我为何事先不请示。我无言以对。我的责任是在北戴河把外国人员接待好,谁又给过我权力,安排他们离开北戴河,去一个军事敏感区参观呢?
一切都因陋就简。如今的外交人员海水浴场,不仅更衣、冲澡的设备齐全,而且配备了救生员和现场医生。沙滩外围的海水里又设置了防鲨网。那时,这些都没有。幸好没有发生溺水、鲨噬等恶性事故。
以诚相待
当时的“临时联络组”由外交部交际处、北京国际俱乐部和卫生部派出的12人组成,负责外交使馆人员的接待,包括住宿、膳食、交通、医疗和娱乐。
联络组工作人员和闯进镜头的东欧外交官合影(前排左二为作者)
1996年重游北戴河,我在“联络组”的旧址——外交部干部休养所参加了一次舞会,感慨万千。回想那个年代,“联络组”周末也为外国朋友举行舞会。把大饭厅的桌子往边上一挪,留出空间便是舞池。音乐呢?全靠洋人留下的手摇留声机和一些古典音乐唱片。为了增加中国色彩,还特地从煤矿疗养院借了几张广东音乐唱片。舞会不仅办了起来,而且还相当热闹。女士们、先生们挽臂搭肩,翩翩起舞。我们看在一旁也十分高兴。
1951年的接待任务即将结束,
联络组的全体人员留影于主楼前
当时来北戴河度假的,多数是苏联及东欧的外交官和家属。出于对“兄弟国家”的情谊,联络组的同志都是竭尽全力,将他们招待好。责任在身,我经常到他们中间了解情况,问寒问暖。
记得有一次来了捷克和斯洛伐克文化专员的夫人。吉普车把她和一条锦毛大狗从车站接到了招待所。我自己动手,把行李送到她的房间。行李安顿好,我没有立即走开,想看看她还有何事。这过分的热情却引起了误解。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币,塞到我手里。我哑然失笑,但没有露出不快,甚至不需告诉她:我们不收小费。
第二天早上,我又接到她的小条,说马桶塞住了。我带了修理工赶去疏通。后来,我们又有许多接触。慢慢地,她也了解了中国干部的作风。每次到她那儿,那条深谙人意的大狗总要来舔我的手,我们成了朋友。
北戴河海滨火车站
然而大使、公使们的事情不总是好办。一个星期日晚上,我送一批外交官去火车站,准备让他们搭夜车返京。预定的开车时间是22点30分,可是候车室里,在暗黄色的灯光下,他们在硬板长凳上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动静。于是,东西方的大使、公使们在利益一致的情况下,联合起来,向我发难,说发车晚了,影响他们次日的办公。这罪名可不小。
我找了站长。站长悄悄对我说,没有办法,要等一趟紧急军列通过(因抗美援朝已开始)。无法对他们说实情,我只好硬着头皮,笑骂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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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外交官第1辑》
作者 | 杨冠群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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