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保护 | 祝你平安——来自驻南非女领事官员的祝福

1998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南非共和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同年9月，首次出国常驻的我作为第二批人员，被派往位于非洲大陆最南端的开普敦，参与筹建中国驻开普敦总领事馆。当时中国驻约翰内斯堡和驻德班总领馆也都在紧张筹建中。在建交之初就同时设立3个总领馆，可见发展中南关系的重要性。

开普敦初印象

初抵开普敦，这座城市的美好就像它清新的空气一样迎面扑来，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真是得天独厚的人间天堂！在基础建设方面，它如同西方发达国家；在文化方面，它混合了非洲的神秘和欧洲的情趣；在风光方面，它有海，有山，有沙漠，有平原，各具特色，风情万种。

当然，还有在此常驻的外国人关注的物资供应和物价指数问题，这方面也着实让人无可挑剔。南非盛产水果和葡萄酒，其他农产品和畜牧产品也很丰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24个硕大、香甜的橙子大约只有8个兰特，折合成人民币约10块钱，而1升牛奶也只有人民币3元，20片切片面包才人民币2元多。在这里，如果可以悠闲地生活，我想，天堂真的不过如此！

开普敦另一面

然而，事情还存在着另一面。因多年种族隔离，南非积聚的各类社会问题和矛盾很突出，贫富差距严重，社会治安问题突出。在距开普敦机场2公里处，就可以看到大片的由铁皮制成的棚户区，每一个铁皮棚子就是一户人家，状如一个被不规则挤压的海运集装箱，里面装载的是从周边省，甚至周边国家涌来的移民。这些棚子里装载着他们的幻想和憧憬。

开普敦最落魄贫民区之一的Khayelitsha棚屋区

但在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群体中也充满了艾滋病人、吸毒和贩毒者，及各类犯罪分子。这样的铁皮棚区是由移民自搭自建的，延伸数平方公里。我刚学会开车时，同事就千叮万嘱：去机场接代表团一定要熟记回总领馆的路，千万不要误入“棚户区”，否则人身安全很难保障。我也因此感叹：一个城市有了这样的一面，也许更真实，但真的让人很心痛。

一线领事保护工作从这里启航

我所从事的第一线领事保护工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此后4年多，在这个大西洋与印度洋的交汇之地，我在驻开普敦总领馆参与处理了近千起大大小小的领事保护与协助案件。这期间的第一任陆苗耕总领事和第二任刘永固总领事都高度重视此项工作，很多时候他们都在第一时间亲临事发地点，废寝忘食，指挥作战。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近千起领事保护和协助案件中，大量的是涉及我大陆船员和留学生的案件，也有很多涉及非法移民、当地侨胞及短期到访人员。对从事领事工作的人员而言，这些是我们的日常工作，每天都要处理几件，但我们不敢把其视为平常，因为对每一位当事人而言，这如果不是其生命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其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他在困难之时，危难一刻，向来自祖国的领事官员求助，而作为领事官员，我们肩负着祖国的重托，我们的付出和努力不仅仅可以帮助他脱困，或许可以改变、影响他的一生。我们岂敢等闲。

船员生存状况

开普敦港是在大西洋作业的台湾渔船主要停泊港，平均每年入港近400艘次。为降低成本，台湾渔船多聘用大陆船员，通常一艘船20多人，只有船长和另一两名“干部”来自台湾，其他人则来自大陆。如此算来，每年进港的大陆船员达万人次，涉及船员的劳资纠纷、工伤事故、被台船长虐待、凶杀抢劫、失踪死亡案时有发生。

船员们生活艰苦，有的在汪洋大海上连续作业长达18个月，其间仅有补给船给他们送上淡水、食品和日用品，也只有运输船将他们的渔获载走。遇到鱼群时，他们24小时轮班工作，每人往往要干长达20小时。不捕鱼时，船也在寻找着鱼群，只有自己这一艘小船漂泊在海天之间。船上20多个大男人面面相对，自己苦闷，管理和被管理等矛盾也极易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凸显。

对于来自台湾的“干部”而言，在这几近封闭的环境中，去管理这些青壮年，已经不单纯是水平问题，他会将威逼利诱的各种手法都用上。通常船员在船上工作2-4年，如果这一合同期结束后可以平安回家，哪怕是受些轻伤，他们也会感到庆幸，而多数船员都不愿再次到船上工作，无论国内的终结公司说得多天花乱坠。

在开普敦，有一家台湾船员俱乐部，有几家代理台湾渔船的代理公司，这些都是台湾同胞开办的。大陆船员从国内来到南非等待登船或回国前，都会在船员俱乐部住宿。所谓“俱乐部”，更像大仓库，十几人上下铺睡在一间，每个房间都没有门，几个大房间错落在狭长的走道两侧。

我们和遇到困难的船员见面的场合相对固定，如码头、船上、船员俱乐部、医院、警察局、火葬场和机场，只有要补办回国证件的船员才会在船代理的带领下来领馆。

南非的私家车很普及，城市内公共交通多为穷人准备，只在特定线路行驶，外地人很难找到车站，而出租车费较贵，船员不舍得花钱，也没有那么多钱可花，所以总领馆24小时开机的值班手机就发挥了很大作用。我负责拿这部手机，也就担任了值班工作，所以不论何时，只要有需要，我就驾车去与船员见面。很多时候，特别是深夜和凌晨，我不得不把睡梦中的同事叫醒，一起前往。

船员接触的唯一女领事官员

我是船员接触的唯一女领事官员。用台湾船员俱乐部老板的话说，“俱乐部几十年的规矩是女的不准入内，但你例外！”以前的“台湾领馆”，现在的台北联络办事处都没有女的。

每次我和同事一到俱乐部正门，老板就会主动让一个船员去通知大家，他会说：“总领馆来人了，有孟领事！”然后，就是一阵响动，1分钟后，我们就可以入内了。这1分钟，船员们通常是已将自己整理了一番，多半是穿上了外裤或从上铺跳了下来。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衣物可以打扮，回国时全部家当不过是一个背囊。

但他们看到了我们，一种亲切感就自然地流露出来。我想，在他们面前，领事官员的性别不再重要，我们来自祖国，代表祖国，才是最重要的。在他们的心中，我们成了依靠。

解救“威信号”受虐船员

1999年4月，一艘名为“威信号”的渔船靠港了。一位船员深夜打来电话说，船上23名大陆船员都迫切要求能尽快离船回国。我们赶快和船员见面了解情况。原来，台湾船长常殴打辱骂船员，甚至持枪威胁，还扬言不听话就将船员扔进大海，船员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船员有的伸出手臂，有的卷起裤脚，有的脱掉上衣，露出新鲜的伤痕或褶皱的疤痕，也许是因为未能及时妥当处理，伤痕溃烂迹象明显。有的说，如果船长知道他们与总领馆联系，一定会加害于他们。

这时，首先要确保船员的安全，安排受伤人员处置好伤情，让他们离船暂住他处，再解决回国的机票、拿到船上零用金，并确保他们回国后可以从国内派出公司（实为中介）处领到应得工资。

总领事带着领馆人员，一项项布置着任务。我们就分头落实，多方做工作，争取到了台湾船代理的配合，获得当地运输工会的支持，也得到当地警方和移民局的协助。总领馆还与船员派出公司所在地政府联系，确保船员拿到全部工资，且不会因为提前回国被扣违约金。

当一切处理停当，船代理为船员购买了回国机票。这期间，船长始终未敢露面。在机场，当我们为船员送行时，他们都眼含热泪，连声称谢。有的留下自己的地址，希望可以在家乡款待我们；有的表示，回去一定学门技术，再也不出海打渔了。而我的心，更百感交集。

保护船员机制建设

送走船员，我们的另一项大工程开始了！在以往调研的基础上，经过几个难眠的日日夜夜的准备，总领馆向国内建议全面清理整顿外派渔工工作，切实维护船员的合法权益。总领馆报回的建议受到中央领导同志和有关部门的重视，有力推动了相关新政策的出台。

的确，每年上万船员入港，问题一定很多，个案解决是一种方式，但机制建设更重要。我们和船代理、警方、移民局、运输工会等各相关方面都确立了24小时联系机制。针对船员突发事件多等情况，总领馆专门制作了船员联系卡，用中英文写上领馆名称、地址和电话，防止在船员经常出入的俱乐部等处。他们遇到问题时会找我们，有时买东西、问路有困难，也会打个电话，希望我们能协助翻译或提供建议。事情大大小小，很繁杂，但为他们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我们都很开心。

妥善处置凶杀案善后事宜

帮助别人，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每年我要去火葬场四五次，为船员送上最后一程。随后还要为他们的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办理认证，为他们的骨灰运回国提供协助。这些工作做了，心情总是沉甸甸的。我感叹生命无常，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离去。

有一次，在外海的一艘台湾渔船上发生了凶杀案，一个20多岁的大陆船员被另一大陆船员杀死了。人死后，尸体被简单包裹后放进了冷藏鱼的冰柜，船继续在海上作业，3个月后来到了开普敦港。提前获警方通知的我和另一名同事在码头等船进港，上船看着尸体被运往警方停尸房。

次日，我去认尸。一具干瘪的遗体躺在那里。尸体经过长期冷冻，水分已经所剩无几，像被风干一样，人看上去像有60多岁。法医说，不能当日认尸，因为尸体冻得很厉害，需要时间解冻。看过尸体，与我们同去的两名船员跑出去，呕了一阵，而我们还要继续同警方沟通情况。不是因为领事官员反应迟钝或麻木，而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必须冷静地做好！

每次，我都会出席死难船员的火化仪式，代表总领馆送上花圈。我还会请死者的同乡船员帮助拍一些仪式照片，请船代理协助将骨灰、照片和火化证明等文书，连同他的遗物寄回家乡。生命在异乡终结，领事官员可以做的是“助他回家”，并让他享有人生最后的尊严。

劝返偷渡人员

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与另一个人、一些人或一类人的轨迹交汇，应当是一种缘份。我还记得去拘留所探视被关押的一个来自福建的非法移民，她想经南非去南美，最终到美国。为了这一段曲折的旅程，她交给蛇头15万人民币。她说受不了吃拘留所的面包，也不能忍受听不懂警察的对话。我坦诚地谈了我对国外生活的看法，请她仔细考虑。一番思索后，她说出了真实姓名，希望能尽快回国。她说，回去后一定好好工作，踏实生活，有了闲钱可以到外国旅游。

当然，我也遇到另一类非法移民，送他们登上回国的飞机时，他们会对你微笑，感谢你的帮助，但他们会说，一定要坚持“理想”，还会争取再次“走出去”。

“祝你平安”

领事官员不是万能的，可以做的毕竟有限，法律对其执行领事职务也有规定。但中国的领事官员能为本国公民做的却也不少：

   在驻在国发生重大突发事件时，为公民撤离危险地区提供咨询和必要的协助；

    可以推荐律师、翻译和医生；

    可以探视被拘留、逮捕或服刑者；

    在公民遭遇意外时，协助将事故或损伤情况通知国内亲属；

    协助遇到生计困难的中国公民联系其国内亲属，以便及时解决所需费用；

    协助寻找失踪或久无音讯的亲友；

    依法办理旅行证件和公证、认证等。

但坦率地说，除了证件工作，我真的希望，我们都在这类工作上成为“失业者”，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公民在海外都很平安顺利。

对在非洲大陆最南端生活的我的同胞们，对在好望角外广阔海域作业的渔船、船员和船长们，对所有远行的同胞们，让我从心底送上一句真诚的祝福：“祝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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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 孟宇宏（时任中国驻开普敦总领事馆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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