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志愿军司令部的日子(上)
作者简介
王新善,1948年参军,入朝作战,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翻译,为彭德怀、陈毅、陈赓、王树声等高级将帅以及我军炮兵首长做即席翻译。1965年从事军事科研工作,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军械部翻译组长。1977年转业从事出版翻译业务,1998年离休。
跨过鸭绿江
1951年10月16日清晨,翻译组长夏铭智通知我,上级决定派我参加抗美援朝,随苏联顾问团到志愿军司令部(以下简称志司)做翻译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极了,兴奋得一夜未眠。从抗美援朝开始那天起,我就想参战,但又觉得不现实,俄文翻译到那里派不上用场啊。想不到,这个机会真的来了!
▣ 王新善赴朝前留影
彭德怀曾估计要和苏联人打交道,所以才同意毛岸英参加抗美援朝,把他带在身边,但他不幸在一次敌机大轰炸中牺牲。于是,军委决定派徐介范同志担任彭总的翻译兼办公室主任。
第二天,我拿着介绍信去北京饭店报到。进了门我才发现,领队原来是我的俄语老师柳霞的父亲徐介范。他早先常驻苏联,俄语功底深厚。他问了我的一些情况,介绍了去朝鲜的任务,让我到饭店的卧房休息,等候苏联顾问的到来。
▣ 1951年11月10日,中朝俄文翻译合影,从左至右:穆洪铎、作者、朝鲜翻译、马隽佶
不一会儿,一个长得高高胖胖的翻译前来报到。我觉得这人面熟,这不是哈尔滨同发隆大百货商店老板的三少爷吗?可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
经自我介绍,他叫穆洪铎,年纪小我一岁。他待人比较热情,看不出少爷的派头,我想是经过革命洗礼的缘故吧。他是从装甲兵调来的,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俄语。我们用俄语交谈了几句,我发现他的俄语讲得不错,能调到志司来的翻译,水平应该是不会错的。
过了一会儿,第三名翻译也到了,他就是从海军司令部调来的冯隽佶,回族,年长我一岁。至此,翻译组的人员全部到齐,我因参加革命的时间早于他们,故被委以组长之职。
▣ 北京饭店
等了大约一周的时间,苏联顾问团抵达北京,团长为沙林中将(作战),其他成员有:斯特尔比茨基中将(炮兵)、切尔卡茨基中将(装甲兵)、柯拉莫夫少将(作战)和马马耶夫少将(后勤)。
另外,还有两名苏联翻译和几名苏联军官组成的机要组,他们也住在北京饭店。在北京为苏联顾问们定制了不同于志愿军的军服:狐狸皮棉帽、呢绒军大衣、大皮靴,暖和无比。
在等候开赴命令期间,我方为他们安排了游览颐和园,观看京剧。游览期间我陪同斯特尔比茨基中将,他50岁上下,留了一个小胡子,精神抖擞,略显威严。
他询问我的翻译经历,为了让他知道我是个在行的炮兵翻译,我便把苏制的37毫米、85毫米高炮及57毫米、122毫米、152毫米的地炮及火箭炮等细说一遍。他听后很满意,并说,你今后就跟我做翻译了。这样,我就成了他在朝鲜战争期间的随身翻译,直到战争结束。
▣ 50年代的沈阳
10月31日,我们接到命令出发,乘火车抵达沈阳。当晚,时任东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的高岗为顾问团设宴,并观看文艺节目。但节目没看完我们就退出了剧场,因为要赶到安东(今丹东)趁黑夜驱车前往志愿军司令部。
抵安东后,我们换乘志司派来的吉普车、卡车,趁着夜幕降临、敌机尚未活动之机通过鸭绿江大桥,经新义州沿着险峻的山路进发。
天已渐渐黑下来,远处的炮声、敌机的轰炸声不时入耳。车队走走停停,遇有防空哨鸣枪,汽车便熄灭前灯,借着月光缓慢行驶。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车翻到山沟里。
我和斯特尔比茨基同乘一辆美式吉普车。虽是深秋天气,但坐在行驶的车里,既无风挡又无车篷,尤其是夜间,还是感到阵阵凉意。斯特尔比茨基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尽管炮声、轰炸声此起彼伏,随时都有碰上敌机投下的照明弹和定时炸弹的危险,但他沉着冷静,不动声色。
我可是初上战场,不免心里有些发慌:炸弹不长眼,谁晓得会不会碰上?越深入腹地,我的心反倒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吧。
▣ 朝鲜 桧仓郡
凌晨4时许,车队在朝鲜的一个小村庄停下,因为将近拂晓是敌机开始活动的时间了,我们就在一户老百姓家借宿。这家除了女人就是孩子,男人都上前线了。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天色破晓,为不暴露目标,车辆和人员全部隐蔽在树林里。
这一天,天空格外晴朗,是敌机活动的好时机。只见一批批敌机骄横地从南向北疾飞;不一会儿又见一架一架敌机从北向南折返。它们显得非常狼狈,丢掉副油箱,向地面盲目地发射一通火箭,仓皇溃逃,显然是遭到我方高炮袭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又继续前进,一路风餐露宿。车队爬高山,过险路,11月2日清晨,终于顺利到达志愿军司令部的所在地——桧仓。
光荣的山洞
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以来,随着战争的不断发展和情况变化,司令部的驻地曾经五次迁移。
▣ 大榆洞总部
最初(1950年10月)的驻地位于朝鲜北部平安北道的大榆洞。随着第二次战役的胜利,美李伪军已退到三八线以南构筑防御工事,志愿军总部驻地随着战线南移而逐渐迁移。
第一次是从大榆洞至玉泉站;第二次是从玉泉站至君子里;第三次是从君子里至上甘岭;第四次是从上甘岭至空寺洞;最后一次是从空寺洞至平安南道桧仓,直到战争结束。
▣ 停战后的桧仓郡
桧仓是个矿区,镇上居住的大都是矿工。尽管朝鲜北部大小城镇几乎都被美国飞机夷为平地,但因这是一座金矿,美国人妄想有朝一日打回北方将其攫为己有,因而一直没有下死手,所以矿区基本完整,未遭破坏。
矿洞分布在山腰和山顶部,两座大山之间有深谷,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沿着山沟流向远方,潺潺流水四季不断。每逢春天来临,绿茵茵的山坡上到处盛开着紫丁香花,站在山顶举目四望,一派壮丽美好的风光尽收眼底。这里有着良好的自然条件:山高、谷窄、洞深、隐蔽,志愿军司令部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 1951年,彭德怀司令员(右3)在朝鲜成川郡桧仓与邓华(右1)、陈赓(右2)、甘泗淇(右5)、王正柱(右7)等合影。
总部首长彭德怀、陈赓、邓华、杨得志、甘泗淇、解方和杜平、李贞等,都集中住在山腰的一个矿洞里。为便于工作,苏联顾问、我们三个翻译、秘书也都住在这里。
这是个不太大的洞,长不过几十米,宽不足五米,进洞都得先弯腰,否则顶梁就会碰脑袋,而且要打手电,不然左膀右臂也要吃苦头。洞内十分潮湿,手枪两天不擦就生锈,皮鞋放上两天就长毛,到了晚上钻进被窝都要打几个寒颤。冬去夏至,洞内变得十分凉爽,但久坐也会由凉变冷,所以棉衣总不离身。
▣ 1952年7月,王新善(左二)于志愿军总部洞口前小广场与战友合影。
沿洞的一侧,用粗糙的薄木板隔成许多小房间,每间大约六七平方米。我们三个翻译住在一间,隔壁住的是甘泗淇和李贞夫妇。一层薄板隔两间,说话、睡觉打呼噜都听得非常清楚。
有时就听李贞用一副男人般的嗓子对着我们的房间大喊一声:“小王,过来打两把扑克!”我们最喜欢到甘泗淇屋里去打扑克,尽管我们从未赢过他们,因为他们两口子配合非常默契。但我们还是经常找借口去,每次都有“美食”招待,其实只不过是甜萝卜干而已!但战争时期,那已是香甜可口的美味了。
▣ 大会议室
洞的尽头是彭总和其他几位首长的住处。彭总的木板屋比我们的稍大些,一张行军床、一张木桌、几把木凳,布置非常简陋。
对着彭总木板屋的是一间“大会议室”,其实就是一个能容纳百余人的矿洞。地下常年积水,只好铺上一层木板,一不小心,脚下用力过猛,就会踏破“地板”溅一脚泥水。
大会议室主要用于开会,如兵团司令员的会就经常在这里开,遇有祖国慰问团前来,这里也是接待他们的地方。烈属代表董存瑞的父亲董全忠、空军战斗英雄张积慧的父亲张本周在这里讲过话。著名评剧演员小白玉霜,山东快书名演员高元钧,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叶盛兰、李何曾、杜近芳,著名越剧演员王文娟、徐玉兰等都曾在这里为慰问志愿军献艺。
▣ 甘泗淇与李贞
虽是战争时期,战斗空隙时也要有点娱乐活动,这里有时也放电影,大家坐在小板凳上看。
开演前气氛活跃,甘泗淇副政委说不上三句话就引发出爽朗的笑声。李贞是志司唯一的女首长,为人热情、泼辣,说话嗓门大。最爱开玩笑的要属陈赓副司令员,他除了说些笑话外,还会变着法子“作弄人”出洋相。
有一次他坐在李贞后面,李贞的小板凳刚刚放下,人还没坐稳,他就把板凳从后面抽走,害得李贞坐了一个屁蹲。李贞也不示弱:“你这个鬼东西!”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 入洞后的通道
洞里最大的问题是缺水,用水要到山底小河去取,每天起床后得到小河边洗漱。一到冬天,刺骨的河水冰得手指发僵,沾上水的头发,不大一会儿就冻成一绺一绺的。
洞里也有“自来水”,那就是洞顶滴滴答答的滴水。这水十分珍贵,我们在下面放了一个大铁桶,水有节奏地不停地滴,一夜工夫就能滴满一大桶。水质清凉可口,除饮用外,我们轻易不用它洗漱。
▣ 艰苦的工作条件
起初,洞里没有电,研究作战、起草电文、首长阅批文件、翻译资料等都靠暗淡的烛光。在微弱的烛光下翻译战报等资料,别有一番滋味,好像进入了战斗状态。
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正常的作息时间已被打破,一切服从工作。有紧急任务时,在烛光下有时可能翻译到深夜,甚至到天明。天明也“不知晓”,因不“闻啼鸟”;也不见“日当午”,因为洞内始终处在黑夜之中。半年以后有了发电机,我们才重见光明。
▣ 彭德怀走出矿洞
洞口处修筑了一间钢筋水泥的作战室,它有两个出口:一个与山洞相连,另一个通向室外。平时走室外的口,遇有敌机轰炸,可迅速从另一口转入洞内。彭总和其他副司令员经常在这里研究作战部署,听取前线指挥员的汇报和下达作战命令。这里既是作战室,又是首长们就餐的地方。饭后,彭总有时也会摆上棋盘同他的部下杀上一盘。
洞口外有一块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那是挖山洞推出的土石堆积而成的。彭总经常在这里散步,与人交谈。洞口除两个卫兵站岗外,没有其他任何警戒措施,既无碉堡,又无铁丝网,更不见岗哨林立。朝鲜老百姓可以自由通过这块平地,孩子们也可以在这里尽情玩耍,矿工们就在洞口修理机器。一切都是那样和谐、自由、轻松。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山洞,而是指挥千军万马、同当代最强大的帝国主义侵略军作战的彭大将军统帅部!也许有人会说,这不太危险了吗?不!当你为正义而战,为人民利益而战,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时,百姓就是铜墙铁壁,就是无形的警戒线!
▣ 战时的10号洞,原来没这么大,它是经过志愿军工兵加大挖出来的,也是桧仓最大的山洞。当年是礼堂,开会联欢用的。洞口的平地被叫做“志愿军广场”。
离开洞口200米处,有一条上山的小路,沿着小路向上攀登十余分钟,就会发现又有一个洞口。这个洞很深,里面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洞内弯弯曲曲,有几处岔口,对于不熟悉路的人,就像进了迷宫一样。这里是司令部的其他部门,如:作战部、通信部等的所在地。
洞的尽头有一个能容纳二三百人的“小剧场”。这个“小剧场”利用现成的洞口扩建而成,场内搭有简易舞台,是志司开大会的地方,同时也是文艺演出的场地。
更使人赞叹的是志愿军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在山底下开凿了一个能容纳五六百人的洞内大礼堂!祖国慰问团、朝鲜代表团的报告会、文艺演出、志愿军作战动员会等,都在这里举行。
▣ 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右)、司令员彭德怀(中)、副司令员陈赓(左)、在朝鲜桧仓志愿军总部。
1952年邓华副司令员就是在这个大礼堂庄严宣布:“东、西海岸现已筑起坚固的坑道防御工事,敌人第二次仁川登陆的梦想将成泡影!”
我们的洞是战斗的洞、生活的洞、工作的洞、娱乐的洞。彭总司令就是在这些洞里运筹帷幄,指挥百万志愿军战胜美李伪军,取得了抗美援朝的伟大胜利。这些洞都是应当载入史册的光荣的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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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八十回眸》
作者 | 王新善
图片 | 《八十回眸》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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